顺口溜大王(2) 我跟高一举很早的时候就认识了,当时他插队到我的家乡。那时候我还小,跟 高一举还谈不上什么交情,但却知道高一举的许多逸闻趣事。当时高一举是我们那 儿的名人,名就名在他说得一口绝好的打油诗。我们那儿管打油诗叫顺口溜,所以 高一举是我们那儿的顺口溜大王。他的许多作品在我们家乡广为传诵,妇孺皆知, 许多人不晓得乡长是谁、县长(当时叫革委会主任)是谁,但都晓得高一举是谁。 当时在我们那儿的乡亲们中,高一举的知名度仅次于县长。 说起高一举这一口的打油诗功夫,是有所来历的。五十年代末,高一举父亲被 打成右派,全家发配到原籍,也就是我的老家高邮汉留。当时高一举才五六岁,小 嘴却叽叽喳喳像个麻雀,成天没有歇的时候,而且说事传话有板有眼,像个小大人。 村里人说,从小看八十,这娃子将来怕是刮刀嘴。在我们家乡,刮刀嘴就是说话尖 锐伶俐的意思。 高一举九岁那年,镇里来了一个戏班子,是唱扬剧的。高一举晚上常常躲在大 人们的裤裆底下混进场子听戏。高一举对语言异常敏感,三天听下来,就能把戏本 从头至尾背诵下来,从道白到唱词只字不漏。第四天,高一举放学以后,只身来到 剧场,对团长说,你们换戏吧,这出戏在我们汉留人人会唱,连娃子都背得滚瓜烂 熟。团长不信,说你背给我听听。高一举闭起小眼睛,把戏文背得如行云流水,背 得团长和演员们一个个大眼瞪小眼,转过屁股赶快重排新戏。新戏演了两天,高一 举又来了,说这又是一个老掉牙的戏,说完又闭起眼睛背起戏文来。团长傻眼了, 不过,这回他没有换戏,他知道不是这出戏老陈,而是眼前的娃子灵异。 戏班子临走前,团长找到高一举家里,对高一举父亲说,这娃子天生是个唱戏 的料子,让他跟我走吧,他会唱红的。高一举父亲当时正穷愁潦倒,自己就是笔头 子闯的祸,便不想让高一举读多少书,况且家里少一张吃口,就能省下一个人的口 粮,而且高一举身子单薄,不是种田的材料,既然唱戏有奔头,就让他去吧。 高一举跟着戏班子进城串乡,四处流浪。团长先让他打打杂,做些零碎活,空 下来教他唱戏。高一举的悟性极高,班子里的几十出戏,他用不了几个月便能倒背 如流。这时他还小,还不能登台,团长便让他躲在幕后提词。他简直就是个活剧本, 前台唱到哪里,他便提到哪里,前台断在哪里,他便在哪里续上。几年下来,他跟 着戏班子闯了许多码头,走过许多地方,长了不少见识。几十出戏,几千首唱词, 被他颠来倒去地细嚼慢咽,烂熟于心。他的日后的打油诗的底子,就是这个时候打 下的。 十六岁那年,正该高一举出红的时候,“文革”开始了,古戏不让唱了,于是 戏班子只好散了,高一举一副落魄的样子回到家里。这时的高一举已长成了小伙子, 眉清目秀,身材修长,只是身子骨还很单薄,下不了大田,而且他也不会种田。家 里比以前更加落魄,哪里养得起他这个闲人?于是高一举跟一位远房叔叔学起了弹 棉花。弹棉花是个细活,一张弓,一把槌,轻拨慢弹,正适合于高一举。高一举耳 聪目明,手脚伶俐,不到几个月便将手艺学精了,成为一个弹棉好手。 弹棉花是要走村串户的,它首先需要上门揽活,这就要有公关的本领,而见多 识广、能说会道的高一举在这方面可以说是得天独厚。高一举的打油诗的创作,就 是从这时候开始的,由于多年的戏班子的磨砺,他上手极快,不多时便说得有鼻子 有眼了。他每到一家,一边弹,一边说,逗得人们喷茶喷饭。他到哪家,哪家总会 围着一屋子的人,一边看他弹,一边听他说,咚咚的弓弦声伴着朗朗有趣的打油诗, 听上去简直就是快意的享受。小伙子长得英俊,才气勃勃,旁听的人中大姑娘小媳 妇占着多数。高一举压根就不愁生意,总是一家接着一家,早就排好了队,像接龙 似的接下去好长好长。 高一举的打油诗不但能帮他公关揽活,而且还帮他娶了个如花似玉、知书达理 的媳妇。这话你也许不信,然而却是事实。 这一年,高一举弹棉花弹到了湖西乡。湖西乡在高邮湖的西面,与高邮县城隔 湖相望。汉留在高邮的最东端,湖西在高邮的最西端,年轻的高一举一路弹一路说, 把手艺做遍了高邮全境。现在他的生意与他的名气一样火。 这天,高一举在刘家庄的刘根发家弹棉花,照例又围了一屋子的人。其中有一 个女人,看上去二十出头,长得水灵灵的,打扮也很俏刮,一边挺着个大肚子,一 边扎了根白头绳在头上,我们那儿的乡风,寡妇才扎白头绳呢,可她分明是在“抱 窝”,所以看上去很不协调。高一举的目光被这位寡妇的俏艳给拽住了,同时惋惜 是个大肚子,他叹了一口气说: 姑娘今年三个八,瓜子脸上眼睛大。 有心把你带回家,可惜肚子比盆大。 一屋子的人哄的一声笑了起来,大肚子脸一红,转身走了。户主刘陈氏是个中 年妇女,她说:“人家可不是姑娘了,而是个小媳妇哩。小媳妇原是王家庄人……” 原来小寡妇叫王梅,是王家庄人。她父亲解放前在国民党那边做事,解放前夕 跑到台湾去了,撇下一窝子的“孤”儿“寡”母。于是一窝子都成了大大小小的 “台湾”,大人叫“大台湾”,孩子叫“小台湾”。后来大人变老了,就成了“老 台湾”,孩子长大了,还是“小台湾”。那个年头,被烙上这样的标记,毫无疑问 是要下十八层地狱的。王梅长大后,出落成了个小美人,加上“小台湾”的沿袭, 又有一肚子文化,于是人们便叫她“美修反”,大有“美帝国主义、苏修社会帝国 主义、台湾反动派”集大成者的意思。当然,这里面大部分是调侃的成分,但也有 不少真实的意思,比如这“美”虽然没什么,可也是事实;这“修”明摆着,你肚 子里有点墨水,透着股小资情调,跟贫下中农格格不入,不是“修”是什么呢?这 “反”字就是指台湾国民党反动派,这正是世袭,是赖不掉、挣不脱的;到了女大 当嫁的年纪,王梅的婚姻成了个问题,好人家不敢要她,主要碍一个“台”字,孬 人家王梅又看不上,就这样高不成低不就的。 正所谓无独有偶,刘家庄有一个成分是大地主的人家,儿子也是二十多岁,人 长得有模有样,就是亏个成分,至今靠不了码头。那个年头,如果说姑娘家成分不 好尚有条件不好的人家愿娶的话,那么小伙子家成分是大地主,找老婆就比登天还 难了。一个半斤,一个八两,在媒人的撮合下,这两家谁也不嫌恶谁,于是便结了 亲。 王梅真是命苦,嫁过来没几个月,丈夫在一次出湖中,遇着了罕见的大风浪, 尸首都没找着。王梅披麻戴孝为丈夫送终,才过了“六七”,却眼见自己的肚子拱 了起来。做女人的不幸都让她赶上了,而当寡妇的不幸她也见样不缺。于是她的 “美修反”后面又加了两个字:“克”和“拖”,成了“美修反克拖”。“克”就 是“克夫”;“拖”就是“拖油瓶”。在当时的农村,后面的两项比前面三项更要 人命。“美修反克拖”,简直就是五毒俱全了。小寡妇日见消瘦,人也变得古怪消 沉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