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认自己有心病(3) 几个月后的一天,突然接到高一举的电话,他在电话里说:“巨凯,你快来吧 ……我都快撑不住了……”“怎么回事?一举,你别着急,慢慢说,怎么回事?” “王梅她……马上要上手术台了……肌瘤在恶长,得切除子宫,我怕万一……” 我问了在哪家医院,丢下电话就赶了过去。 走廊上,护士正将已作过净身处理,正躺在推架上的王梅推向手术室,高一举 紧跟在后面,神情高度紧张的样子。 临进手术室的一刹那,高一举突然大叫一声:“王梅——” 在这人人都屏息静气、走路都敛着脚步的手术区,高一举冷不丁这么叫一声, 颇有声若裂帛的效果。 两个推车的护士被高一举的叫声惊呆了,都愣在那儿。还是其中一个年纪稍大 的护士回神较快,她冲着高一举愠怒地说:“你这男人是怎么回事?没见过你这种 男人,忒婆婆妈妈了!你这么沉不住气,病人会是什么心理?” 王梅微微抬起头,微弱着声音说:“我没事……护士你别生气,他就这么个人, 逢到有事就虚虚张张的……”朝高一举摆摆手,示意他退下去。 我扶着高一举来到外间,在椅子上坐下。高一举全身在颤抖,脸色因紧张而苍 白。认识他这么多年,从未见过高一举的这种状况。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无法想 象,什么都看得开、什么都不在话下的高一举会有这般模样。他是真的在乎王梅。 这种样子是装不出来的;况且他有什么必要做作呢? 我安慰他道:“等术后的切片化验结果出来,才知道是什么性质,如果是良性 的,就无大碍……即使是恶性的,切除就罢了,未必就扩散到其它地方……” 高一举低哑地说:“我也知道是这个理儿,可心里总像有猫在抓……” 于是我不再说什么。也许说什么都是多余的;无声地陪着他坐着,也许就是最 好的支持。眼睛余光打量着高一举,我觉得高一举是不能用常人的心理去推测的, 都说人到中年三件喜——升官发财死妻子,而根据高一举平时的风流成性,最 有理由相信他希望如此,可事实是,在妻子生死攸关的当口,他却表现出发自内心 的焦虑、惊恐、悲痛与自责,使我越发感到不能用常人的眼光去度量高一举! 手术进行得很顺利,两天后,切片的化验结果出来了,是良性的。高一举知道 这个结果后,当场就高兴得像个孩子似的手舞足蹈起来。见他发自内心地高兴,我 也被感染了,为他们高兴。 王梅恢复得很好,人也胖了,气色也好了。对于像她这样年纪的中年妇女,富 态一点看上去反而舒服。不用说,这一切与高一举的悉心照料是分不开的。 大概是因为忙碌的原因吧,这段时间高一举一反以前的春心荡漾,变得清心寡 欲、循规蹈矩起来,除了上班,就是围绕在王梅身边,细心呵护。有一次碰到他, 我问他:“最近你的表现不错,终于改邪归正啦?”他说:“王梅从死亡边上回来 了,使我猛然醒悟了,使我真真切切地感受到,我真的在乎她!真的!” 我不禁哑然失笑,我说:“你这话我已听过多次了,耳朵都长出了老茧。这次 有什么不同吗?” “当然不同了,”高一举口气非常坚决地说,“同样的话,从不同的人口中说 出,分量就不一样;同一个人说同样的话,如果他的经历起了变化,说话的内涵也 大不一样。王梅这次手术,可以说让我体会到了生离死别,对我的触动可以说刻骨 浸髓。它促使我反思自己,想了很多很多……” 高一举的表情非常严肃,口气也非常沉重,在我的记忆里,从未见过他这么板 正过。 我们两个边散步边聊,这时路边有一张石椅子,高一举率先坐了下来;我也在 他旁边坐下。高一举跷起二郎腿,摆出一副长谈的样子。我反正也没事,乐意听高 一举摆八卦。 高一举说:“起先听到有人说我有病的时候,我压根就不当回事,左耳朵进右 耳朵出。后来慢慢地听进去了,但却不以为然,我怎么会有病?能吃,能睡,能干 活,能说,能笑,我有什么病?再后来,每次在外面玩过之后,我都很失望,感觉 很不好,回家面对王梅总是非常内疚,可一觉睡过来,依然故我。就这么一轮接着 一轮,刺激,失望,空虚,后悔,遗忘,再刺激,再失望,再空虚,再后悔,再遗 忘……我自己都疲了,厌倦了。于是就开始怀疑,是不是真的有病?王梅早就对我 说过这话,就感到这女人不同寻常,心里面愈加敬重她、珍惜她。主动跟她探讨这 件事。这女人就是从容,只是于不经意中提示一下,并不多说,主动跟她谈起这事, 她也乐意讨论,女人的心境沉静到这般,怎不令人肃然起敬?于是向她讨教病根在 哪里?她反问我,童年或少年有没有受过创伤?或者有没有过异常的经历?人的许 多心病,根子就在童年。她的话提醒了我,为什么有些童年的片断在脑中闪过时, 胸口会像刀扎一样疼痛,同时会伴有诸如跳河、跳楼、投环等等的自残的冲动?为 什么我的潜意识会对童年的生活进行选择、选择遗忘?我从来没有正视过这些,潜 意识早就在选择遗忘中让我逃避。王梅鼓励我正面面对它,正视它,她说你若想治 好你的心病,必须把你最不堪回首的记忆拿出来见光,晾晒,时时盯住它、注视它。 然而我没有勇气,我的感觉是,与其让我碰它,不如让我死;而且,事实上也无从 想起,那样的记忆早就埋进了冰山的最底层。我在一次次地逃避,能捱一时是一时。 王梅濒临生死线,以及从死亡边缘回来,把我逼到了墙角,我终于下决心,无论是 多么痛苦,无论有多少折磨,我一定要把那些记忆找回来,拂去尘埃,齐齐整整地 放在面前,然后目不转睛地盯着它……” 我实在忍不住了,打断他道:“说了半天,你在早年到底遭遇过什么特别的事? 你快说呀,都把人憋死了!” 他注视了我半晌,说:“对不起,我在心理上尚未准备好向别人诉说这事。我 现在所能做到的,就是把失落的记忆找回来,然后再去面对它……” “这一点,你做到了吗?”我只能用文火了。 “我做到了!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啊!跟自己的灵魂在搏斗,把心灵的疮疤揭开, 然后伸进手去,撕裂,搅动,蹂躏,心中在流血,血流成河……” 我不禁摇了摇头,真是难以想象,平时看上去豁达谐谑的高一举,掩藏着一颗 如此破碎的心灵。 “我知道你还没有积攒起足够的勇气公开这件事,你能够舔舐自己的伤口,正 视它,就非常不容易了,它是需要极大的毅力的。但是我仍然不明白,成长中受过 创伤的人太多了,为什么对大部分人并没有什么,而对你就会留下这么深的烙印呢? 这种烙印为什么不是别的形式,而惟独是如你的嗜色如命呢?” “这就是橘生淮南、淮北了。不同的人会有不同的反应的。这都是潜意识在冥 冥之中作了安排,有的人给安排了忧郁消沉,有的人给安排了异秉古怪,有的人给 安排了强烈对抗(社会和他人),而我,却给安排了这么个不三不四的东西!”说 到这里,他摇了摇头,笑了起来。 我也跟着笑了起来。我明白他说的这个“不三不四的东西”是指什么。 他接着说:“我想,早年的这个刺激,使我实际上进入了应急和迟滞状态,世 界在我眼里已经不真实了,思想、情感已经与客观脱节,生活在自己想象的天地中。 同时,人生苦短、及时行乐已经沉入了潜意识。时时冒出要成功、出人头地的念头, 有着许多不切实际的幻想,妄想征服世界。幻想、妄想在残酷的现实面前破灭,于 是转而征服女人,从中体现自身的能力与价值,享受权当征服世界的变形乐趣。世 界是无止境的,女人也是无穷无尽的。到手的永远不是最好的,最好的永远是下一 个,因此最好的注定永远到不了手。人生是短暂的、苦难的,此时不乐更待何时? 潜意识在指挥着我,而我却在不自觉地做着。” 他的话我听上去很累,似懂非懂,像一道道禅机。于是转而问道:“人们在早 年受到打击或刺激,往往会变得沉默、懦弱、忧郁,而你却相反,变得嘻嘻哈哈, 对什么都满不在乎,这是为什么?” 他略一思索,说:“我想,这是另一种极端的反应吧。大部分人可能会变得像 你说的那样,但不是绝对的。像我这样的,可能也是一种逃避吧。是一种相反方向 的报复性反弹吧。实际上是一种掩饰,掩饰内心的恐惧与孤独,甚怕被人瞧不起而 故意虚张声势,以及掩饰对失败的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