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节火车 小岚在理发店洗头,认识了吉米。那时候吉米还没买车,但看上去很有钱,每 次上这儿剪发她总是打车。她个子不高,但很漂亮,特别是在穿衣方面,很考究, 小岚注意到她每次出现在这儿总是穿着不同的衣服。一个有着这么多衣服的女人肯 定很有钱。小岚还注意到她那脖子上的项链经常换,有时戴着铂金的,细柔精美, 有时则是黄金的,粗大豪放。不过这些也并没引起小岚注意,上这来剪发的女人有 钱的多的是。小岚产生兴趣是听到她那四川口音的普通话,那时小岚也不会讲上海 话。 这家名为“一剪云”的理发店是一对扬州夫妇开的,夫妻俩都会理发,但也还 是专门聘请了几位理发师,都是男性,在如何为女人剪发方面颇有造诣,“一剪云” 便由此有了点小名声,很多有钱的女人舍近求远跑到这儿来剪发,吉米就是其中之 一。 吉米前几次来都是王燕给她洗的头,这天她又来了,王燕在为一个顾客洗头, 脱不开身,而她正好空着。她领着吉米走进洗头房,吉米似乎还不大情愿。她为她 洗得很细致,这当然是店老板的要求,可她并不是为每个人都洗得这么细致。洗头 的时候,两人难免要聊上几句。 吉米惊讶:“你也是四川人?” 她笑着摇摇头,说:“我是陕西人。” “那你怎么满嘴四川口音呢?” 她告诉她,“我们家在四川边上,在陕西与四川的交界处。” “那我们也是老乡,”吉米高兴地说,“我是南江人,我们那儿离陕西挺近的。” 吉米下次再到一剪云来剪发,就总要叫小岚给她洗头。在这遥远的上海,她们 真的像老乡见老乡那样,好得不得了。吉米告诉她,她在一家夜总会工作。 “做什么?” “做服务员。” “那工资怎么这么高呢?” “给的小费呀,”吉米说,“一些客人只要高兴了就总会给很多小费。” 小岚说她在这儿洗头从没有人给过小费。小岚叫吉米介绍她去夜总会工作,吉 米满口答应。于是小岚想,要是早认识这位老乡就好了。 工作了一整天,小岚回到住处,她在一条胡同里租了一间房。门开着,小初已 经回来了。她跨进门槛,见小初闷闷不乐,觉得奇怪,说:“你这是怎么啦?”小 初愣愣地坐着不吭声。“谁欺负你了吗?”她又问。小初在她的追问下,总算开了 口,“马松又打我了。”马松是上海郊县人,比他大两岁,跟他在一个洗车行洗车, 欺他是外地人,老是打他。 “那你怎么不跟老板说呢?” “他们都是上海人,说了没用,不可能帮我的。” “那你打算怎么办?” “我没什么打算,就是不想再去那儿洗车了。” “可你除了在那洗车,还能找到其他事干吗?” “找不到事干我也不去那儿洗车。” 小岚没再说什么,她打开煤炉的封盖,动手做晚饭,先是淘了些米放上面烧, 饭烧好了,开始炒菜,然后和弟弟坐在一张由房东提供的简易桌前吃饭。“你吃菜 呀。”见弟弟不怎么动筷子她说道。弟弟没理她,眼泪却流了下来。她于是说道: “不去就不去了,别老想着这件事。”见弟弟流下伤心的泪,她就很痛心,可她帮 不了什么。弟弟还只有16岁,太小。此时他们来上海快满一年了,她多少已有所适 应,弟弟要差一些,他老是想家,不想再待在上海。 “我什么也不想干了,只想回家。”弟弟苦蹙着脸说道。 “可是我们怎么回去呢?”她很无奈。 弟弟哭了,“都怪你。我恨你。” 每次想回家,弟弟都会说恨她。她其实也想回家,可她无法抱怨,她不知道自 己该说恨谁。想到这些她差不多也快哭了。她在弟弟面前表现出的坚强是假的,因 为她经常在被窝里偷偷地哭。甚至有好多次,她都起念不管三七二十一马上收拾行 李带上弟弟返回老家,临了又胆怯了,理智告诉她,她这一生恐怕都无法再回老家 了,也包括弟弟。这时候她就特别悔恨,心想是自己害了弟弟。 “你以前在家里的时候不是一直想出来吗?你不是一直想到大城市中去生活的 吗?”她试图引开弟弟的注意力。 “不,我只想回家。”弟弟还在哭。 她不知该如何劝他。看到弟弟光哭不吃饭,她就很发愁,每次弟弟只要一想家 就总是吃不进饭,老是这样便长得很瘦,比以前在家里还瘦。都瘦得弱不禁风了, 难免要被人欺负。她不知道怎样才能使他胖起来。 她洗碗的时候弟弟已经睡了,刚睡上去还不时地抽泣,眼泪顺着脸颊流淌下来。 等她坐到床上也准备睡觉的时候,他已不哭了,像是睡着了。他们的床面对面放着, 她坐在床上发了一阵子呆,后来她关上灯躺下了,好长时间睡不着。她知道弟弟也 肯定没睡着,就把一个酝酿已久的想法说了出来。 “我觉得你应该读书,你应该往前走,不能后退,要知道回到老家就没指望了, 不可能有什么出息。而你读了书,有了一定的文化,就有可能找到一个好工作,也 就有可能在上海真正立住脚。”弟弟没做声,她又说,“这其实对你来说是一次机 遇,就看你如何把握了。” 过了好一会儿,弟弟总算开了口:“可我初中还没毕业,你叫我去读什么?” 她想了想,说:“只要你想读,总会有办法的。” 上海有许多民办大学,一些没能考上正规大学的人只要交上足够的钱就能进这 类学校继续深造,甚至听说有些连高中都没毕业的也被收了进去,门槛极低。她不 知像弟弟这样是否也能进去。问题是弟弟只读到初二,要真有办法进去,她也不知 道他是否有毅力把大学的课程攻下来。而如果弟弟真有这个毅力,钱也是个问题, 要想自费读大学,可是要花一大笔钞票的,她能上哪儿弄到这么多钱?再有一种方 式就是让他从初中读起,可那样更不现实,因为没有上海户口,就只能回到原籍地 参加考试。如此一想,她就觉得这些都是空的,不可能实现。 她无可奈何地睡着了。第二天早上,弟弟没像以往那样和她一同起床,她动身 去上班了,弟弟还睡在床上,她也没叫他,心想既然他不想去就最好别勉强。晚上 回到家,她发现弟弟果然没去上班,她想到了吉米,吉米兴许能帮这个忙。于是一 天下班后她约吉米去川菜馆吃饭。 “你的事我已经跟经理说了,”吉米说,“他同意让你去那儿上班。” “那真是太谢谢你了。” “这没什么,反正夜总会经常添人。” 小岚跟她说起了弟弟,“我弟弟原先在一家洗车行上班,他现在不想干了,我 想让他读书,可又一点门路也没……” “你弟弟多大了?” “比我小两岁,16岁。” “那你可以让他去读职校,职业技术学校,读个三年四年的,出来准能找个好 一点的工作。” “可他初中也没毕业,只读到初二。” “没事的,”吉米说得很轻松。“现在的学校可不管你这些,他们只知道捞钱。 再说他们真要假正经,也完全有办法应付,可以花上一二百块钱搞个假毕业证书。” “这能行吗?” “你放心,这件事我会帮你搞定,我保证让你弟弟读上一所满意的职业技术学 校。” 小岚非常高兴,心想总算遇上一个能帮点忙的人了。当时正值七月,离学校开 学还有两个月的时间,读普通职校也要花上一笔数目可观的钱,而她一点积蓄也没。 为了尽快挣到这笔钱,她急急忙忙就辞掉理发店的工作,跟着吉米来到百乐门夜总 会。经理只是让吉米带她去见上一面,只简单问了几句话,就同意让她第二天来上 班。她原先还以为要经过什么严格的面试呢,经理这么爽快就答应下来,她觉得是 吉米的功劳,如果没有吉米大力引荐,那经理怎么会如此爽快呢? 她这是平生第一次在娱乐场所工作,也是平生第一次真正知道什么是夜总会。 吉米问她是否会跳舞,她说不会,吉米说,“那我教你,你要想挣钱首先得学会跳 舞,只有当你陪那些客人跳舞喝酒唱卡拉OK,他们才会给你小费。” 她暂时给安排做一般性的服务员,给客人递茶递酒递咖啡,客人只要一声吆喝, 她就得赶紧送过去,跌跌撞撞的,一天忙下来很是疲惫,可正如吉米说的,没有一 个客人肯给她小费。而夜总会老板开给她的工资又不高。没办法,她只好跟吉米学 起了跳舞。当她第一次陪客人跳舞的时候,觉得很不适应。那男人始终搂着她,把 她搂得很紧,一只手几乎放到她屁股上,很下流,她想提醒他规矩些,又不敢。一 曲终了,那男人和她走出舞池,来到一张小圆桌前坐下,仍然用一种色迷迷的眼神 盯着她。她很不习惯。好在那男人临走甩给她一张面额50块的小费。 下班的时候,吉米问她:“怎么样?挣到小费了吗?”她脸一红,说:“那男 人总想对我耍流氓。”吉米笑了,“管他呢,只要肯给你钱就好。”她原以为吉米 会安慰几句,不料她竟笑笑地说出这么一句话来,这在她有些突兀。 她内心很矛盾,一方面无法承受这种下流的游戏,再一方面又觉得这的确是一 种很便捷的挣钱途径。按照最保守的估算,一天50块,一个月下来就是 1500 块, 比她的工资整整多出一倍。要是一天能挣上一两百块,那到9 月1 日前她就有足够 的钱供弟弟上学。她现在首先考虑的就是要想尽一切办法让弟弟去上学。每次挣到 小费,她都积攒着,舍不得花。只是肯给小费的男人并没想象中的那样多,他们像 是商量好了,即使给,最多也只有50块,很少会有人给到100 块。两个月下来,她 累计挣到的小费仅有1000块出头,而弟弟开学需要一下子交足几千块钱,幸亏又是 吉米帮忙,借钱给她,弟弟才得以顺利地进职校读书。 “我可能要拖上好一阵子才能够还你。”既要给弟弟提供生活费,又要惦记着 还钱,她内心有些发紧。 因为有钱用,又因为正儿八经地在学校读书,生活总算有起色了,弟弟便一改 往日愁眉苦脸的样子,脸上多了笑容,很灿烂。每次弟弟走她都要送,送到公交车 站,看着弟弟背着背包,很是轻快地跳上公交车,她才转身折回。她知道弟弟已经 融入了学校融入了上海这座城市,很可能现在叫他回老家他也不肯回呢!她很高兴, 心想总算能对弟弟负起责任了,只是想到这儿她就有些苦涩。 她又想起了刚到上海时的艰辛,他们一个17岁一个15岁,从未出过远门,突然 一下子来到千里之外这么个陌生的城市,那种迷惘、凄凉、惶恐以及辨不清东西南 北的感觉至今仍记忆犹新。 他们先是坐上汽车到汉中,然后由汉中直接坐火车去上海。那是他们第一次坐 火车。 那是一列绿皮车,很旧很脏,她和弟弟坐在17车30号31号,弟弟坐在靠窗的一 面,始终盯着窗外看,她则有些局促和紧张,一双手夹在大腿间不停地揉搓,还不 时地瞟一眼对面那个老头。她不知道那老头为什么总在盯着她看。尤其是当老头问 话的时候,她都紧张得出汗了。那老头问她哪里人,她一会儿说宁强人,一会儿又 说南郑人。老头又问她去上海干吗,她说去上海爸妈那儿;爸妈在上海干吗,在打 工;那你知道他们的地址吗,他们会到车站去接;他们怎么狠心把你们姐弟俩撂在 家里自己跑去打工呢,家里穷,打工好挣些钱;那你们跑去找他们就不读书了,读, 回来后读……老头慢吞吞地问了许多问题,她回答得很小心,生怕引起怀疑,结果 老头还是怀疑了,她看得出,毕竟她有些地方在明显说谎。好在后来天黑了,老头 要睡觉,去补了张卧铺票,不再坐这儿,她紧张的心才得以舒缓。 她觉得上海的远是用时间来衡量的,那辆老旧的绿皮车摇摇晃晃整整过了两天 一夜才到达目的地。他们的脚都坐肿了,不会走路,走起来很痛。好不容易随着拥 挤的人流走出上海站出口,他们一下子傻了眼,看着眼前矗立着的一幢幢高楼大厦, 他们晕头转向不知往哪走。 天色很快就暗了下来,周围的街道和商店开始霓虹灯闪烁,一切都显得像梦幻 般的不真实。弟弟好奇地盯着陌生而新鲜的东西看来看去,她可没这心思,他们在 车站广场上走了半天,竟没能走出去,后来广场上的人越来越少,时间已经很晚了, 他们走进候车室,找了个空位置坐下,这一夜,他们就是在车站候车室度过的。 第二天,她决定走出候车室走出广场,可结果像迷路一样,在广场上晕乎乎地 转了几个圈,竟还是回到了原地,还是没能走出去。这不仅是没有方向感,更主要 是她不知该上哪去。天又黑了,没办法,他们只好又走进候车室过夜。自从上路以 来,弟弟就几乎没说过一句话,这时候他开口了,一开口就哭,“我想回家!” 她想起了在家里早就作好的打算,必须先找个便宜的旅馆住下来,然后再找事 干。她对找事干并不担心,心想上海这么大,要找个事干挣点儿钱应该不会难。然 而当她费尽周折才得以在一家小饭馆做服务员的时候,才知道这一切远没想象中那 么容易。 天刚亮她就叫醒弟弟走出候车室,她也还是不知应该往哪走,但她想,管它呢, 反正往哪走都一样,只要能找个住处再找份工作就行。天上下起了小雨,她带着弟 弟沿着一条街道边走边用心看,好在没走多远就给她找到一家地下招待所,价钱比 较便宜,她心想也许没有再便宜的了,就住了下来。接下来她开始寻找工作,找了 好多天,才在火车站边上一家小饭馆做上服务员。暂时她还不想替弟弟找工作,一 方面是缺乏信心,因为的确太难找了;另一方面是考虑到弟弟太小,觉得应该让他 适应一阵子再说。 那家小饭馆给她300 块钱的工资,答应一个月试用期满再加给她,可当她做完 一个月,那老板却食言了,说,“你要么走,去找比这好的工作,要么就老老实实 在这干,别再嫌工资少。”她没想到做老板的还会这么奸诈,没办法,她只好继续 待在那儿。可问题又出来了,他们从家里带来的钱已经用完了,靠她这点工资连付 招待所的钱也不够。她想只能叫弟弟去找工作了。 她把弟弟带到那家饭馆,心想只要那老板收下他,就至少也得再给个300 块一 个月,这样生活就能勉强挺下来。谁知那老板得知弟弟还不满16岁,就坚决不同意, 说是用了童工会被罚款的。她便带着弟弟去其他地方找,结果都一样,都说至少要 到法定年龄才能收他做工。如此一来她可慌了,不知还有什么办法可想。眼看连工 资也快用完了,她就更是焦急,弟弟也是,怪她不该带他到上海来。 “我要回去,我不想再待在这儿了。” “你一个人回去吗?” “反正我要回去。” “你就没想到回去以后可能有什么等着你吗?你真的敢回去?” “我不管,我只要回去。” “可你哪来路费呢?我们没钱呀?” 弟弟哭了,一连声地责怪她,“都怪你,都是你给害的。” 她知道弟弟已经后悔了,后悔他们所做的一切。 好在她后来终于给弟弟找到了工作。那是一天下班后,她路过一家洗车行,见 那儿挂着一块招工的牌子,就带着弟弟去找那老板,那老板只问弟弟是否吃得了苦, 别的一概没问,这样弟弟便有了一份洗车的工作。 两个人都能挣到工资,维持基本的生活便不成问题。为了让弟弟安心待在上海, 她在外面租了间房,这样比住招待所要便宜许多,而且可以自己做饭吃,多少有了 点家的感觉。只是弟弟也还是不怎么说话,老是闷着脸,她知道这不单纯是没能适 应新生活的缘故。对此她没有办法去改变,因为她无法说,提都不能提,只要她一 提起,弟弟就肯定会哭,也就更是无法摆脱那个阴影。况且她自己也还是没能从那 个阴影中走出来。 转眼间他们在上海已待了好几个月,弟弟不再像刚来那阵子老是嚷着要回家, 但她知道这并非因为他像她一样早已死了这个心。看到他那始终郁闷着的脸她就有 些担心,生怕有那么一天她的话对他不起任何作用。她已经觉察到他不怎么相信她 的话了。他恨她,他不说她也知道。 快过年了,弟弟似乎在憋着一股劲,憋得她有些慌。 下过一场雪后,只需掰几个手指头就能数到过年这一天,她也特意置了些年货 ——买来一二十斤猪肉做熏肉。在他们那儿每户人家过年都要制些熏肉。不吃熏肉 就几乎没过年的气氛。她找了些柴火堆在门外烧,叫弟弟快把肉拿来,弟弟坐在屋 里没动,也没吭声,她就意识到了情况的微妙。她走了过去,说:“你不是最喜欢 吃熏肉的吗?”弟弟没看她,她又说,“你过去给我帮一下忙好吗?”这时候弟弟 突然冲她叫道:“我不要吃什么熏肉!”她吓了一跳,没想到弟弟会冲她如此大声 吼叫。“我要回家,我不要吃熏肉!”弟弟又是一声大叫。她差点给吓懵了,不知 道他接下来还要怎样。 “可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们已经没法回家了。” “我不管,反正我要回家!” “你应该听姐姐的话,或许过上几年再回去就没事了。” “不!我现在就要回家,我马上走!” “你怎么能像小孩那样任性呢?” “我跟你说了我不管这些。” 说完,他真的收拾起东西,把一些衣物塞进背包,提着朝门口走去。她心想不 可能再制止得住他了,就由着他,只是在他跨出门槛那一刻,她忍不住哇地一声哭 了起来,那原先的坚强倏地崩溃了,全部崩溃了。她知道自己一直以来都想哭,只 是一直不敢哭出来,现在终于不用再顾忌什么了,就索性号啕大哭。也不知道他是 否回头看过,是否犹豫过,等她总算停止哭泣,发现这屋子里只剩她一个人。她跨 出门槛,发现生在胡同内的那堆柴火早已散了,连烟也散了。 她不再做什么熏肉了,晚饭只是喝了一碗稀粥,也不知道饱没饱,反正那碗稀 粥她也是勉强才喝下的。她呆呆地在凳子上坐了好长时间,后来意识到已经很晚了, 就准备睡觉。这时,门开了,弟弟走了进来,她看着弟弟,没有说什么。 从那以后弟弟就极少再提什么回家的事。 进了那家夜总会,他们在经济上总算有了改观。她已经把吉米的那笔钱还得差 不多了。只要待上一两年,她就会有一笔可观的积蓄,完全有能力供弟弟继续读书。 想到这儿,她就有一种献身感,觉得自己所作所为还是值得的。但她不想让弟弟知 道,弟弟有好几回想去她工作的地方玩,都给她一口拒绝了。 “你现在要一心读书,别想着玩,要知道你的基础不如别人,因此必须比别人 多花工夫。” “可我要是没钱用呢?我得上你那儿拿钱呀?” “没钱用我会给你送过去的,再说你周末总要回来,你等到周末回来拿也一样。” 弟弟见她始终不同意让他去玩,多少有些怀疑,但他听话,一直没去。 弟弟在学校谈了女朋友,可不出一个月就被那女朋友甩了,为了找姐姐诉苦, 他在一天下午去校办工厂实习的路上偷偷溜走,坐上公交车去找姐姐。他的内心非 常苦闷,迫切需要找个人倾诉一下。如此想着他已经来到了百乐门夜总会的大门, 走了进去,一个打扮妖冶的女人迎上来,以为他是来做客的,要给他引座,他说我 找匡小岚,那女人便用手一指,说:“在那。”他循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发现 那儿有一扇门。 “你找她有什么事?” “我是她弟弟。” 那女人听后竟吃惊地用手捂住嘴,刚才还笑盈盈的脸突然僵滞了,像是懊悔告 诉他。他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那扇门只是虚掩着,他敲了敲,“谁呀?”他听出是姐姐的声音,就一把推开 跨了进去。那里面灯光昏暗,他的眼睛一时没能适应,只模糊地看见一个人影像是 坐在另一个人的大腿上,就在他使劲眨巴着眼想看清那两个人影的时候,那个高高 坐着的人影慌忙跳开了,这时他才依稀看清那是姐姐,另一个则是陌生男人,还不 当一回事地坐在那儿。 “你怎么上这儿来了?”小岚的惊讶异乎寻常。她一边说一边示意那男人离开, 那男人领会了她的意思,起身走了,从他身边走过去,他看清那是一个五六十岁的 男人。 小岚在那男人走后才总算定了定神,用手理了理头发和衣服,又说:“我不是 叫你别上这儿来的吗?”看着姐姐那蓬乱的头发以及褪到脚踝的长袜,他明白了这 是怎么回事。姐姐的样子先是惊慌,尔后竟像愤怒,他知道这是因为他没有听她的 话,硬是闯了进来。说实话,他也不想知道这些,可现在全都知道了。他开始后悔 不该上这来。 “你找到这儿来有什么事吗?”姐姐的愤怒只停留了短短几秒钟,见他站着一 声不吭,就又问道。 “没什么事。”他说,说完就转身走了,离开这儿。 看着弟弟离开的身影,小岚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沮丧得要命。 弟弟一连几个礼拜没回来住。她急了,心想他老不回来怎么行呢?他得花钱呀, 没有钱他拿什么买菜买饭?她决定去学校找他,送钱给他。 她来到学校,在宿舍里找到弟弟,宿舍内就只弟弟一个人,她走到窗前的时候, 一眼就瞅见他正坐在床上抽闷烟。以前她从未见他抽过。弟弟过来开门的时候已经 把烟掐灭了。 “你怎么这么长时间不回去拿钱呢?”她关心地问。 “我还有些钱,”弟弟说,“上两次回去拿的钱还没用完。” “那点钱怎么会用到今天呢?”她的声音有些发颤,“你应该回去拿钱呀。” 弟弟没吱声,眼睛看着别处,不看她。 “我刚才看见你在抽烟,”她本不想提,不知怎么还是说了出来。“你怎么可 以这么早就学抽烟呢?要抽也至少得等到20岁以后呀,太早了对身体没好处。”她 掌握着分寸,不想过于责备他。 弟弟苦闷着脸说:“我并不经常抽……” 她知道弟弟还有下半句话没说出来——我是用抽烟来解闷的。为什么要解闷, 无疑是因为她。想到这她差不多又要哭了,“对不起……”她的声音依然颤抖。只 是弟弟并没对她这句话作任何回应。 她环视了一下宿舍内,这间宿舍总共摆了4 张床,都是上下两层的,睡8 个人。 “你看别人都回去了,”她说,“你干吗要一个人待在这儿呢?”弟弟撇了撇嘴, 想说什么却没说出来。“你跟我回去好吗?”她又说。弟弟总算开了口,“下个礼 拜我会回去的,今天太急了,明天早上就要上课,赶了去又要赶了来,太累。”她 心想这倒也是,就没再坚持,从身上掏出几百块钱递过去,说:“那你下个礼拜可 一定要回去。”弟弟接过钱坐在床沿上,还是一脸愁苦的样子,她坐他边上,没急 着走。 “你别这样……要知道看到你这样姐姐会难过的……”她的声音哽咽,说不下 去。 后来她觉得应该走了,她站起身,看见弟弟还是那样愁眉苦脸地坐着,便觉得 最好还是说些什么再走好些,怎么说呢?她想到一个迂回的方式,“你有什么话要 跟姐姐说是吗?”说完她便紧盯着他,看他如何反应,果然他又撇了撇嘴,只是仍 然没说出声。“不管什么话你都可以跟姐姐说,说出来会好受些。”她鼓励道。经 她这么一说,他总算开口了:“我谈了个女朋友,”他的声音很轻。她好奇地看着 他,很是意外,可他只说了这半句,像是没勇气再往下说。 “是你同学吗?”她引导他往下说。 “是的,她是上海人……” “她人好吗?”她想本不应该这样问,因为有可能让他产生误解,好像她在怂 恿他早恋。 “……她不睬我了,吹了。” “为什么?” “她嫌我们穷,说她的朋友都说我长得土……”说到这儿他的眼睛开始潮湿。 她看着他,很气愤,说:“既然这样那你就没必要为她伤心,因为这种人是不 值得爱的。”她觉得弟弟那女同学真的很浅薄,居然跟人谈恋爱只看中外表。她怎 么就看不出弟弟土呢?除非在穿衣方面跟地道的上海人有些差异。她想这只能怪自 己,她怎么就没想到应该把弟弟打扮得洋气些呢?那样一来他就不会再受这种窝囊 气。 离开弟弟那所学校,她忽然又多了一层伤感,原先她一直以为弟弟是因为她而 愁眉苦脸,为此很内疚,甚至觉得没脸面再见弟弟,不料弟弟一句也没提她的事, 她多虑了。她还在伤心地想,就因为她的那件事弟弟一连几个礼拜没肯回来呢!没 想到并非因为她。她不无侥幸,可同时又感到有些失落。 她决定帮弟弟争回面子,无论如何她都不能让弟弟再受那种冤枉气,她要把弟 弟打扮得像个上海人,而且是时髦的上海人,为此她省吃俭用,给弟弟买了许多洋 派的衣物,还给他买了一个手机。经过里里外外包装,弟弟像是换了个人,很帅气。 她想他本来就很帅,有这些外在东西的衬托,就显得更帅。她真弄不明白他那女同 学为什么会说他土。她气恼,她不能容忍弟弟在外面哪怕受一点点委屈。如果是自 己,她倒可能不会怎么计较。有了这身漂亮的行头,弟弟恢复了自信,她告诫他, “她要再想追你,你可千万别睬她,要有骨气!” 慢慢地,她发现弟弟的自信不仅仅来自于外在的行头,更主要是他在思想上有 了根本的转变,她就明显地感觉到弟弟成熟多了,像个大人了。他越长越高,越长 越英俊,也越来越有男子汉气概,不再像刚来上海那阵子常被人欺负了。这还不算, 他甚至还在外面聚众斗殴,不是被别人打,而是打别人。尽管如此,作为姐姐她也 还是感到骄傲,因为他已经变得强大。 弟弟一口上海话说得比她还标准,花起钱来大手大脚,如果没有人捅破,她相 信很少会有人猜出他是外地人。她想凭弟弟这个样子要在上海找个女朋友是不成问 题的。她很高兴,可另一方面又不无忧虑——他不仅打架斗殴,还学会了抽烟,学 会了喝酒,不管是作为学生还是作为一个社会人,似乎都不应该。 弟弟很少再回来,周末也不回来,一般都是没钱了,打个电话,叫她送去。她 觉得这是弟弟长大了的缘故,两人再像以前那样待在一间屋子里,总有些不方便。 为此她想重新租房子,租个两室一厅的,只是还没来得及跟他说。这是因为还有别 的顾虑,她总觉得弟弟去了一趟夜总会,就跟她有了一段距离,不再像以前那样亲 近了。否则的话他干吗要老是不肯回来呢?她感觉内心在隐隐作痛。 暑假,弟弟好歹回来住了,却动辄朝她发脾气。她本来是打定主意要重新租房 子的,可他已经回来住了,她便有些懒洋洋地想,还是节省些吧。光她一个人用不 了多少钱,可弟弟的开销很大,她尝过没钱用的苦处,因此力求节俭。 很长时间不住一起,她便明显感觉出弟弟变了许多,他总是向她抱怨,仅仅因 为一点点小事他就会抱怨。比方说她没把他的衣服洗干净,她做的饭太烂了,她帮 他买的鞋子太小穿不进,等等。他抱怨的时候火气总是很大,她几乎有些怕他,都 不敢多做解释。她甚至明显地感觉出他这是看她不顺眼,为什么会这样,她心里有 数。 她偷偷地在被窝里哭过好多次,觉得要怪只能怪自己。因此她依然像以前那样 疼爱他,关心他。有时候她会想,他竟然在许多方面酷似父亲匡云龙,诸如脾气暴 躁,喜欢喝酒……想到这儿她就多了一份担心。她可不希望弟弟变成像父亲匡云龙 那样的人。 记得以前匡云龙总是欺负妈妈,妈妈百般忍让,她看不过去,觉得妈妈过于懦 弱;可是现在,弟弟动不动就冲她发脾气,她竟也是百般忍让,连自己都觉得越来 越像妈妈。想到这儿她突然打了个寒颤,觉得自己犯了致命的错误!那就是她太自 以为是了,她那时候总觉得妈妈在忍气吞声,其实不是这么回事,根本就不是这么 回事!她的身体一下子僵住了,感觉在体内流动的不是血液,而是水银,或者是别 的什么金属液体,很沉很沉。 -------- 红袖添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