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6 阿米的生日又要到了。我正在为生日礼物的问题而头疼的时候,她却在生日前 一天突然告诉我:“我这次过生日不要你送任何东西。” “那你要什么?我拿包装纸把自己裹起来再打一个蝴蝶结?” 阿米笑眯眯地摇头,看了我一会才说:“你先说你答不答应嘛。” “你先说你要什么。” “我要你——明天到我家吃饭。我爸妈想见见你。” “不去。” “为什么?过年我都去你家拜年了……” “是你自己要来的,我又没请你。” “去吧,求你了,去吧,你将来总要见他们的呀!” “不去。”我态度坚决。 阿米嘴唇张开,动了动,但最后什么也没有说,放开了和我拉着的手。我们俩 一路不言不语,一前一后地走到电影院,我去窗口买了两张票,过了检票口,回头 看到阿米依旧站在外面,我不出声地等着她,直到她自己不情愿地跟上来。 我们看的是当年的年度进口大片《泰坦尼克号》。据说这部电影已经让上海的 每一座电影院都泪流成河,可是电影还没开始,阿米就开始哭了,一行行的眼泪无 声地流过脸庞。当银幕上的杰克对罗丝说出那句著名的“你跳我就跳”时,电影院 里一片哽咽,我再偷眼看阿米,却发现她又不哭了,她的目光比较奇特,不象是在 看电影,让我怀疑是在发呆。 我也没有哭。事实上,我已经被无聊的剧情和其他人的号哭弄得心情十分烦躁。 我不知道倘若那艘大破船没有沉这部电影会变成喜剧还是闹剧,也不知道自己是否 真的伤害了阿米。我坐立不安,最后悄悄地起身一边在裤兜里掏香烟一边走出放映 大厅。 我在休息室里找了一个角落坐下,抽完一支烟,闭起眼睛,用手掩住脸。过了 恍似很久很久,我感觉到有人在用手轻轻抚摸我的头发,我睁开眼睛,抬起头,看 见阿米。 “你怎么了?”她问。 “明天什么时候去你家?”我问。 她好像没有听到似的,依旧怔怔地望着我,于是我用大一些的声音又说了一遍, 她的表情突然开始变化了,不知道是哭还是笑,然后突然坐到我旁边的位子上,凶 猛地扑过来,紧紧抱住我。 此后她的表情便乱了套,一会激动莫名,一会沉思忧郁,一会兴高采烈,一会 恍恍惚惚。等到一起吃完晚饭,我已经被她的神经质搞得彻底晕头转向,我在饭馆 门口抓住她的胳膊使劲摇晃了一会,然后严肃地问她:“冷静一下,想想现在我们 去哪里?” “去我那乱搞吧。”她不假思索地回答,脸上洋溢着在我看来近乎秀逗的可爱 表情,让我忍俊不禁。 那天晚上洗完澡后,我把她壁橱里的一张折叠床支到阳台上,然后我们在初夏 的晚风里做爱,做得极尽温柔,阿米紧闭双眼,轻轻喘息,微微颤抖,洁白细腻的 肌肤在皎洁的月光下好似青瓷碎玉。 做完后我们俩都没有再穿上衣服,我光着身子趴在阳台的栏杆上一支接一支地 吸烟,她像猫一样蜷在毯子里,依偎在我肩上。 她不停地说话,说得东拉西扯不着边际,说她父亲看起来对她很严厉但其实很 疼她,说她母亲早就知道她有我这么一个男朋友但一直替她保密,说她要和我一起 把头发留得长长的然后扎长长的辫子做结发夫妻,说她将来要给我生一对双胞胎女 孩像她男孩像我…… 还有很多话我都记不得了,或许当时也就根本没有听进去,只记得她一直在说, 直到睡着,靠着我的胳膊。而我彻夜未眠,望着夜空,在香烟的缭绕烟雾里时而朦 胧时而清醒。 后来我听到她说了一句梦话。她说:“小雨小雨我爱你,就像老鼠爱大米……” 我低头看她的时候,一颗眼泪从她熟睡中的脸颊滑落,冰凉地滴在我已经被她 压得麻木的手臂上。 107 当清晨湿润的阳光照到我脸上的时候,我把依旧靠在我身上熟睡的阿米小心地 放倒躺平在床上,放直她的手臂,掰开她蜷曲的手指,帮她把毯子重新盖好,然后 独自下楼去买回了生煎小笼和糍饭团。把东西放到餐桌上后,我再也熬不住疲倦, 走进卧室一头栽倒在床上,昏昏沉沉地睡去。 阿米把我叫醒的时候已经是11点多,我有些头重脚轻地起床,喝了一杯阿米递 给我的牛奶,洗澡刷牙,走出卫生间的时候看到她已经换好了衣服,很漂亮的一身 连衣裙。我走上前抱住她和她接吻,腹部和她摩擦着,突然来了性欲,我想脱她的 衣服,但被她用手挡开了。 “我们赶快走吧,时间不早了,回来再做好不好?”她脸上泛着红晕说。 “回来要把你绑起来做。” “你变态啦!”她捏起拳头轻轻打我。我抓住她的手,露出淫笑。 “到底答不答应?” “好啦好啦,回来随便你怎么蹂躏我,现在快走吧,好不好?”她的脸更红了, 目露央求之色。 我做出一副阴谋得逞而洋洋得意的样子,懒散地穿好衣服,说:“走吧。” 在出租车上,我东一句西一句地跟她没话找话,装出一副很无所谓的样子。当 我无意中又拿她的真名来调侃的时候,她突然认真起来,告诉我,我不可以在她家 这样说,因为这个名字是她父亲起的,因为只有她父亲同意了,她才可以嫁给我。 沉默了一会,她的脸上浮现出有些艰难犹豫的神情,最后下定决心似的咬了一 下嘴唇,抬起头直视着我的眼睛,说:“小雨,对不起,有件事情我一直都没有对 你说真话……” 我看着她,刹那之间眼前突然有些恍惚,茫然的时光倒流中看到了几乎已经被 我遗忘的张昕,在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时,曾经用同样的神情,对我说同样的话。凉 意迅速渗透全身,让我面如针刺,嘴唇麻木。我感到自己无比讨厌这种记忆复现的 感觉。我只有一个胃,我没有能力反刍。 “你隐瞒我什么了?”我冷冷地问。 “我的那套公寓,其实不是我表姐的。”她顿了顿,“它是我爸爸送给我的十 九岁生日礼物。” 108 1997年6 月30日,阿米第一个和我一起过的生日,我送给她一瓶35毫升的ChanelN? 19香水,她父亲送给她一套房子。 我仰起脸,努力克制自己急促起来的呼吸。 “你生气了吗?”阿米小声问。 我没有回答,扭头望向出租车的窗外。过了一会,回过头,看见她还在看着我, 眼眶却红了,于是我对她笑笑:“我没有生气,真的。” 一路上我们再也没有说过话。我不再看她的表情,她也不再勾我的手指,而是 用她的小手紧紧抓住我的手掌,抓得很紧很紧,我能感觉到她的指甲深深嵌进我汗 湿的手心里。 出租车在衡山路上靠边停下,我走下车,站在香樟树的树荫里,踩着松脆的榆 钱,看着爬满长春藤的砖墙和高大的欧式铁门,门内一栋三层的意大利式洋房,一 瞬之间,仿佛白光耀过,突然又被更遥远却更清晰的幻觉包围,竟看到自己正置身 于夜幕低垂的老上海,院内灯光明亮,软语嘈杂,穿着旧式西服和旗袍的男男女女 在走动交谈,然后,其中有一个人离开人群独自面向我走了出来,他的目光穿透了 我的身体望向遥远的地方,而在他高大英俊的背影之后,时光如潮水般瞬间呼啸而 过,打光熄灭,人声杳逝,只剩下一片无边的寂寥夜色。 我知道走出来的那个人就是我的外公。但是我睁开眼睛,低下头,只看到站在 原地的自己好久未擦过且布满皱纹的旧皮鞋。 阿米没有察觉到我的异样,她抱住我,踮起脚亲了一下我的脸颊,然后按门铃。 不一会,一个佣人打扮的老阿姨跑出来开门,阿米牵住我僵硬的手走进去。 我见到了阿米的母亲,一个身材娇小、容貌端庄的女子,还有她的父亲,个子 比我稍矮一些,但就如我曾经在电话中听到的感觉一样,面目和蔼,却隐含威严。 刚寒暄了几句,老阿姨就过来通知饭菜已经准备妥当,于是一起前往饭厅就餐。 在饭桌上,阿米的父亲很有礼貌但不容回避地开始询问我的一切,我的家庭出 身,我的经历。一些问题触痛了我隐秘深处的那个伤口,我听到了巴赫的大提琴。 错觉,还是错觉。 只有我们两个男人在对话。阿米和她的母亲都默默地低头进餐,很紧张的样子。 我猜想他们家或许就象外公当年的家族一样,是有无数臭规矩的父权至上的旧式家 长制家庭。 当我说出我外公的名字时,阿米的父亲有些微微动容,搁下筷子,打量我片刻, 说:“难怪我第一眼看到你,就觉得有些面熟,现在才明白。但仔细看起来,却不 是相貌,而是气质一类的东西。” 然后他又淡淡地笑了:“小玲或许没有告诉过你,我和你外公一样,也是九三 学社的成员,在党内他是我的老前辈了,年轻的时候曾经在党内刊物上读过他的一 些旧文和演讲记录,感觉是一个很理想主义的人。但是,似乎不太务实,所以后来 运气也差了一些,让人感到遗憾吧。” 我看着他面上儒雅淡然的神情,突然强烈地感觉到他的语气轻描淡写得让自己 难以容忍,甚至还隐含着轻蔑与嘲弄。 “阿米和你的事情,她一直都瞒着我在。”他目光慈祥地看了一眼阿米,再移 回到我脸上,“其实我的看法是,恋爱是她的自由,只是现在就谈,似乎时机过早 了一些。 “毕竟你们年纪都还小,面对社会,还有很多选择未做。年轻人当以事业前途 为重,特别是你有朱家的血统,想必家中长辈们对你的前途也抱有厚望,重振门风 的重担也要接得下来啊——” “爸!”阿米低低地唤了一声,满目乞求。 他没有理会阿米,继续用和蔼徐缓的语调说下去:“我只有这么一个女儿,自 小就很疼她。不管她自己是否情愿,在她身上同样也寄托了很多亲友的期许。所以, 我们希望,有些关乎一生的重大选择,她还是慎重一些比较合适……” 我一动不动地坐在椅子上,感觉自己的身体悄无声息地变得燥热,又迅速冷却、 僵硬,就像淬火,好象有什么地方在清脆地断裂。 我一口菜也没有吃,不再说话,也不再听得到阿米父亲说的话,我扭头看阿米, 阿米也看着我,我看到她的眼睛慢慢地变红,有湿润的光芒闪动,最后,一行行的 热泪不停地涌出来。我突然很想走过去抱住她,亲吻她的脸颊,让她所有的泪水都 流进我的喉咙。但是我没有那么做。我慢慢地站起身,感到自己脸上有淡淡的满不 在乎的笑:“对不起,我突然想起学校里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办,只好先告辞了, 请您们见谅。” 说完我推开椅子转身离去。走到门外的时候,我看见阿米满面是泪地追过来, 张口想对我说什么。 “不用送了。”我微笑,把门在她的面前关上。 109 我拦了辆出租车,坐到市区。整个下午,我在上海喧嚣的街头没有方向地走, 走过天桥,走过地铁通道,穿越人群,与陌生人摩肩接踵,走到浑身汗湿,脸上浮 现诡异的笑容,让迎面而过的人侧身注目、莫名其妙。 最后我坐巴士来到外滩。天气闷热,江边没有什么人。我晃晃悠悠地走上堤岸, 东张西望,突然之间,在刺目的阳光下,我一眼看到了阿米。 我们无声地对视了很久。 天色渐黯,又是黄昏。阿米亭亭玉立在堤岸上,偶尔掠过的海风轻柔地拂弄她 的长发,缕缕夕阳像熔化的金子般在她的发梢上缓缓流淌,看起来竟是那么美丽动 人,恍如隔世。 我一言不发地疾步走过去,将她紧紧搂在怀里。 “我回学校找你了,没有找到,所以就到这里来等你。等了你好久。我都饿了。 但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来这里。”阿米将脸埋在我的颈项间,让我皮肤痒痒的、急促 的呼吸里,很委屈地小声说。 110 阿米还是我心爱的阿米。 我们都没有再提起过去她家的事,就好像我从未见过她的父母一样。我们如同 在捉迷藏游戏里一起躲进衣橱中的两个小孩,彼此抓紧对方的手,虽然在黑暗中看 不清对方的脸。 临近学期末的一天晚上,我们做完爱,躺在床上休息,我忽然想起下午刚看完 的一本加西亚。马尔克斯的《霍乱时期的爱情》,就告诉阿米,将来我们一起厮守 终生,也在房子外面挂一面黄色的旗帜。 阿米不明白,问我黄旗子和结婚有什么关系。我告诉她黄色旗帜代表此处居住 的人患有霍乱,小说中阿里萨在自己的船上悬挂了代表霍乱的黄色旗帜,目的就是 不让船在任何一个港口停靠,不让外面的混乱世界和现实生活影响他和费尔米纳迟 到了五十三年的爱情。阿米下意识地问了一句:那么他们在船上吃什么呢?我愣了 一下,然后回答她,那只是一篇小说。 “又是夏天了,快要放暑假了。”过了一会,我自言自语。 “我要备考,可能没有时间陪你了。”阿米聚精会神地翻着手里的一叠英文复 习资料说。 “托福不是考过了吗?” “是GRE 啦。” 我翻了一个身,挣起身体看着她的脸:“你是不是打算出国?” “才不是呢。” “我就知道。舍不得我是不是?” 她没反应,我低头去吻她的乳房,她终于放下手里那堆无聊的打印纸,一边推 我的脑袋一边笑着又说了一遍:“才不是呢。” “那是为什么?” “与其出去追洋人的后腿,不如在上海跷起二郎腿。这叫‘宁做鸡头不做凤尾 ’,懂不懂?”她面露得意之色地告诉我,看起来颇为自己的小聪明而沾沾自喜。 “不懂。我只听说过‘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还有‘宁做枝头抱香死,哪曾吹 落北风中’。” “你也好好学学英语吧。”阿米忽然说。 “不学。” “为什么?” “中文学得太好的人都学不好英语。” “什么怪话啊,我可以帮助你嘛。学学吧,将来有用的,嗯?”阿米欠起身, 抓住我的一只胳膊摇来摇去地求我。 “那种垃圾语言太糙,不符合我的审美情趣。况且我是民族主义者,我就喜欢 母语,不喜欢鸟语。” “我知道你喜欢中文,可是现在这个年代,在上海这种未来的国际大都市,中 文学得再好也不会有什么前途,挣钱糊口都难,顶多可以做为业余爱好。况且,就 算是爱好吧,你也已经由着性子玩了那么多年了,该考虑做点正经事了……”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说中文不正经吗?”我甩开她的手,冷冷地看着她。 “对不起,我说话太……可是,你难道就不考虑考虑我们的将来吗?”阿米委 屈地看着我,小声说。 我避开她的目光,翻身躺倒,望着天花板,不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