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6 “她叫徐海云。十九岁。长沙郊县人,念的是师范中专,毕业后分到县里的幼 儿园当老师,但自己不满意在小地方呆一辈子,想到大城市去看一看,在大街上看 到招聘时装模特的启示,就去应聘,被录取了。她的老板就是那个看起来很阴险的 精瘦中年人,此人姓刘,是个退伍兵,据说上过中越战场,杀过人,睾丸被流弹打 碎了一个,但办起床事来却更勇猛,所以绰号刘老枪。 “刘老枪骗这些小姑娘,说要领她们到大城市巡回演出,和她们签了类似于卖 身契的合同,但上火车后就把她们的身份证全部扣下了,带着她们从广州到上海地 换场子,让她们做小姐接客,说是拿百分之五十的台费抽头,但其实所有的钱都被 他捏在手里,宣称是怕她们年纪小乱花钱,所以帮她们存着。 “她们现在吃住都在梦娇歌舞厅,晚上睡包厢或杂物间,平常不准离开歌舞厅 半步,有三个打手看着她们。唯一出门的机会就是去公共浴室洗澡,但是打手也会 跟着。” “你告诉我这些,有什么目的?”严浩抿了一口啤酒,问。 “我想救她出来,需要你帮忙。” “她自己为什么不逃跑?” “她不敢。毕竟她年纪那么小,在上海人生地不熟,而且身上一分钱都没有, 身份证也没有,所以也不知道怎么跑、能往哪里跑。” “为什么不报警?” “怕让家里人知道真相,没脸见人。” “这些都是她说的?” “嗯。” “我为什么要相信她?” “严浩,我不是要你相信她,而是要你相信我,相信我真的要做这件事,真的 需要你的帮助。” 严浩抬起头看着我:“你是在求我?” “对。这是我们认识这么多年,我第一次求你。” 他的视线回到手里的易拉罐上,沉默着,手指渐渐用力,“啪”地一声易拉罐 被捏瘪了。他抬手把空易拉罐扔进了房间斜对角的字纸篓里,从口袋里摸出一枚硬 币,冲我晃了晃,嘴角撇出笑意:“用老规矩决定吧,怎么样?” “好。” 他把硬币抛起,动作娴熟地反扣在手背上。 “国徽还是字?”他问,看着我的眼睛。 “字。”我迎着他的目光。 是字。我赢了。严浩对我一笑,故作失落地吹了声口哨。 我也笑了:“还记得我们第一次玩这个游戏吗?那个夏天的晚上,在录像厅外 面的马路上,那一次我和张昕赌,我选的就是‘字’,我也赢了。” “没有人能够永远是赢家,总有一天你会输的。”严浩笑着把硬币塞回口袋, 顿了顿,目光望向窗外乌云密布的天空,“但是,那一天赢你的就未必会是我了。” 127 当天晚上,我和严浩一起又去了一次梦娇歌舞厅,开了一个小包,点了徐海云。 为了不让刘老枪起疑,严浩也叫了一个小姐,带到大堂的舞池去跳舞。在此期间, 我向徐海云介绍了我和严浩商议出的行动计划,分析可能的漏洞,逐一确定细节。 “记住,就像平常去洗澡一样,只带洗澡要用的东西,别的什么杂物都不要带,否 则会让他们起疑。”我告诫她,她默默点头。 她看起来似乎心理压力很大,所以在严浩和另一个小姐回来后,我故意拉她一 起一首接一首地唱歌,以此分散她的注意力,缓解她的紧张情绪。合唱罗大佑的《 滚滚红尘》的时候,她把手放到我的大腿上,紧紧地抓住了我的手。那只手直到我 离开都在微微颤抖,但是并没有松开。 行动前严浩似乎很随意地问我有没有把这件事情告诉阿米一声,我犹豫了两秒 钟,回答“不用了”。 此时是秋日的午后,稀薄的阳光略带湿润地涂抹在行人懒散的街道上。桑塔纳 停在陕西南路和肇家滨路的路口附近的一个路边停车位里,我和严浩坐在车内,车 里的音响循环播放着赵传的一张CD,严浩不时跟着哼上两句,我则有些难以抑制地 激动和紧张,一支接一支地吸烟,隔着玻璃仔细监视窗外。 “来了!”我迅速地掐灭烟头,拍了一下坐在前面驾驶座上的严浩。车窗外的 人行道上,拎着一个纸手提袋的徐海云正面朝我们走来,在她身后十几步远的地方, 一个穿着拖鞋两手插在沙滩裤口袋里的打手与她保持步调不紧不慢地晃悠着。她看 到了我们的车,与我隔着玻璃沉默地对望,目光在不断缩短的距离间被拉成一根逐 渐绷紧的弓弦。 距离只剩下几米远的时候,徐海云突然开始奔跑,我猛地推开车门,一把拉住 她伸出的手将她用力扯进后车厢,她的身体几乎是平躺着进来的,头重重地撞在我 的小腹上,我顾不得扶起她,将她还伸在外面的小腿塞进车内,迅速关上车门。这 时,跟在徐海云后面的那个打手也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正撒腿追来,但严浩已经 一脚踩下油门,熟练地连打方向盘,就在他的手摸到后备箱的一刹那,车子拐上快 车道,我回头望去,看见那家伙由于惯性的作用而摔倒在地,连着打了好几个滚。 “起来吧,没事了。”我松了一口气,拍拍伏在我腿上的徐海云的脑袋。她的 身体动了动,但没有坐起来,而是伸出胳膊抱住了我的腰,把脸更用力地贴紧在我 的腹部。然后我听到她哭泣的声音,泪水很快就湿透了我腰间的衣服。我只好用手 慢慢按摩她的背脊。她似乎比看起来还瘦,两个小小硬硬的肩胛骨在我手下滑来滑 去,硌得手掌心很疼。 “现在去哪?”严浩在前边头也不回地问。 他的话让犹自沉浸在胜利喜悦中的我有些迷茫,竟恍似觉得他不是在问我,接 着便是心头一惊,我侧头望向车窗外汹涌起来的车流人流,忽然发现自己根本不知 道现在该去哪里,下一步该做什么。 128 “别傻坐着,吃点东西吧。”严浩放下手里的筷子,点了一支烟,对徐海云说。 从坐下到现在她一直没有动过桌上的菜,只是低着头用筷子慢慢地往嘴里扒拉饭粒。 小饭馆里喧嚣而且闷湿,尖锐的笑声和餐具碰撞的声响洒落一地,四处弹跳, 让我头晕并且肠胃滞胀。食客吐出的热气弥漫在整个房间里,在我眼前的玻璃窗上 形成一层朦胧的水雾,让窗外的各种灯光看起来都仿佛在夜色中溶化开了一样,变 成浓艳粘稠的一团,看了一会,我自己也产生了浮起的幻觉。 “你怎么也不吃东西?”严浩问我。 “没什么胃口。”我把目光移回到桌上,望见油汪汪的水煮牛肉,竟有些反胃。 “你们下一步打算怎么做?”严浩问。 “你觉得呢?” 严浩笑了:“你怎么总是这么孩子气?这种问题怎么能问我?我可以帮助你们, 但不可以替你们作决定。” “可不可以让我在上海呆几天?”徐海云突然说。我和严浩一起扭头看她,她 放下手里的碗筷,仍然局促地低着头,“事情发生得太突然,我希望能在回家之前 静下心来想一想,怎么和爸妈说,还有以后的打算……” “你打算住哪?”严浩问。 “随便让我住哪里都行。”她急切地说,又嗫嚅了,“我知道,我已经给你们 添了很多麻烦,但是我真的……如果,如果实在不行,那你们就别管我了,我自己 想办法。” “你能想什么办法?有办法你还等着我们来救你?”我转向严浩,“找个地方 让她住几天吧,费用我来承担。” 严浩没有说话,皱起了眉头。 饭后严浩带着我们找到了一家条件还算可以的招待所,100 元一天,用他自己 的身份证开了房。严浩不声不响地付掉了一个星期的住宿费,我发现之后要把钱还 给他,他说先欠着吧,于是我把这些钱塞给了徐海云。 徐海云收拾东西的时候,严浩把我拉到门外问:“你打算在这里和她过夜吗?” 这个问题让我感到很不舒服,但他脸上的表情自然如常。“走吧。”我小声说。 坐进车里,我抬头看见徐海云站在招待所的门口远远地望着我,那双眼睛在黯 淡灯光推出的黑暗前景下显得特别深邃明亮,车开动之后仍仿佛印刻在车窗玻璃之 上,过了很久才渐渐淡去。然后我在车窗上看见了自己脸庞的倒影,苍白而迷茫, 随着车身的微微震动而摇晃失真。 129 我躺在床上始终无法睡着,一闭起眼睛就看见一些乱七八糟彼此叠印的面孔, 刘老枪,徐海云,阿米,打手,父亲和母亲,甚至还有小白。我翻来覆去,最后折 腾得自己浑身酸痛,简直无法忍受,猛然翻身坐起,不假思索地抓起床头的手机拨 了阿米公寓的电话。我在黑暗中头脑一片空白地盯着黄色液晶屏上闪烁着的“正在 连接”,突然又一下子清醒过来,正想掐掉的时候,屏幕上的字样变成了“正在通 话”。 “喂?喂?”手机里传来阿米的声音,我犹豫了一下,把它贴到耳边。 “喂,是我。” “你——你怎么了?”阿米的声音听起来迷迷糊糊的,似乎还没有完全醒过来, 然后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突然“啊”了一声,“已经凌晨1 点多了,这么晚你还 打电话给我?出什么事了?” “……” “说话呀,究竟怎么了?”阿米的声音急切起来,“你不要吓唬我呀——” “没事,就是想你了。” “真的?” “嗯。” 电话里传来她隐隐约约的声息,似乎是松了一口气,然后语气转为娇嗔:“你 总算想我了?这么长时间都见不到你,不来学校上课,打你家电话你妈总说你不回 家,打你手机总是‘不在服务区’或‘您所拨叫的用户暂时无法接通’,还以为你 失踪了呢!你究竟在忙些什么呀?说,是不是想不要我了?” “我前天也给你打电话了,没人接。” “前天我回家住了。” “我又打到你家,总是占线。” “总是占线?怎么可能啊。” “我没骗你。” “可是——”阿米想了一会,突然小声惊呼,“呀!想起来了,前天晚上我爸 好像一直在用计算机上网查资料!” “我说过我没骗你。” “对不起,我错了,请你原谅我吧,好小雨,小雨好……”她嘟嘟哝哝地念了 半天,见我还没有反应,语气又紧张起来,“你是不是真的生气了?为什么不说话?” 我笑笑:“没有。我怎么会生你的气呢。” “要不,你现在过来惩罚我吧,任你摧残凌辱,好不好?” “不。今天算了,太晚了,你还是早点睡吧。”我迟疑着,听到窗外远远传来 的雷鸣声,又急忙补充了一句,“而且台风来了,可能马上就会下暴雨。” “那就算了吧。”阿米怏怏地说,“那,你也早点睡吧。” “嗯。晚安,做个好梦。” “你也做个好梦。只准梦见我,不可以梦见别的女人哦。” “知道了。”我小声说。 “我爱你。”阿米也小声说,等了一会,挂上了电话。 断线后的盲音在耳朵里一声一声地响着,我呆了半天,慢慢放下手机。 “打完电话了?”身后传来严浩的声音,我扭头,看见他不知何时已站在房门 口,倚着墙,指间挟着一支烟。“暴风雨要来了。太闷了,根本没办法睡着。” “是啊。我也一样。” “那就起来吧。喝点酒吗?” “不用了。” 我翻身下床,跟随严浩一起走上阳台,接过他递来的烟,点着,趴到栏杆上。 极目远眺,笼罩上海的天空像被墨汁浸染的薄布一样绷紧着,不时被锋利的闪 电狠狠地撕扯出沉闷的雷鸣。随着每一声瞬间的炸响,心脏也仿佛共振似的在胸腔 里弹跳起来,仿佛要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拉拽出身体,腋下渐渐有破裂般的酸痛。 谁都没有说话。连抽了三支烟之后,我侧头去看严浩,看到他手臂抱在胸前, 站得笔挺,若有所思地眺望着外面暗潮汹涌的恢宏夜色。赤红色的烟头在风中闪烁 着,忽明忽暗地在向他指间吞噬下去。 “想什么呢?”我问。 “我在想,或许我们应该现在就从这里跳下去。” 他的口气听起来轻描淡写,象是自言自语,却让我心头一惊。因为我们正站在 九层楼的阳台上,从这样的高度跳下去绝对不可能有任何让人感到惊喜的意外。 “怎么会想到这个?” “我常常这么想——还记得我说过你那个叫‘小白’的朋友有点意思吗?” “嗯,你说过。” “我说他有意思,就是指——他跳下去了。” “你说他的自杀有意思?” “对。我常常觉得,我们都应该趁着青春还没有结束,抓紧时间干掉自己。现 在动手,或许还来得及。” “可是,这有什么意思呢?” “打个比方——在青春结束之前干掉自己,就如同一头猪在被送进屠宰场之前 完成交配,这样猪就不至于绝种。”严浩扭头看着我,脸上浮现笑意,“这样就不 至于有一天,屠宰场因为杀光了所有的猪而无事可做而失去存在的意义。” 我缄默。我不明白严浩要表达的意思,更不太愿意听到这种戏谑的比喻。虽然 我也愿意承认我们置身其中的这个世界和一个大肉联厂或许并没有什么不同,但是 我不能接受青春的意义只是被屠宰前的交配。在我的概念里青春是与生活无关的另 一件事,就像没有一丝云的夏日的湛蓝天空,或许会让人看得眼睛酸涩,看得流出 泪水,但它只是一幅静止的画面,所以永远都不会结束。 但是我也不知道该如何反驳严浩。况且反驳也没有意义,因为我们是朋友,我 们不需要彼此摸透。 我伸出头向楼下望了一眼,在浓重的夜色中区区九层楼竟好似无底的深渊。我 忽然想到了少年时摔死在我和严浩面前的那个民工,想起了小白在遗书中所说的话, 我想如果我们这样跳下去,或许唯一的好处就是没有人能够看出我们在生命结束前 的最后一刻脸上的表情是笑还是哭。 夜空上突然又是一声惊天动地的霹雳,瞬间所有隐藏在空气中的重量都凝结碎 裂出来,整个城市仿佛虚脱般地隐隐颤栗了一下,几乎在我还没有看到的时候,大 颗的冰冷坚硬的雨滴已经开始随着狂风四处溅射,嘴上叼着的烟迅速就被淋灭并且 湿透。 “呵,舒服多了。”严浩仰面长长地吸了一口清新了许多的空气,表情也随之 轻松愉悦起来,“我们回去吧,继续睡觉。” 我把烟丢掉,默默地和他一起返回客厅。走到各自的房间门口时,我忍不住叫 住他,“严浩——” “怎么了?”他停住脚步,扭头望向我。 “我觉得——”我深深地喘了一口气,“我总是感觉到这次事情好像还没有结 束,还要发生什么,但就像你原来所说的,我完全想不明白那会是什么,就是有这 样一种让我很不舒服的预感。” 我把憋了许久的话说出口,看着严浩,等待着他的回答。然后我听到他很平静 地说:“我也一样。” 130 十几个小时之后,我和严浩共同的预感变成了现实。 我们俩一觉睡到中午,开车去招待所找到徐海云,一起在附近的肯德基吃了顿 快餐,然后到商场里逛了一个下午,给她买了一些必需的日用品。黄昏时我们站在 雨水还未干透的人行道上,正在商议到哪里吃晚饭的时候,严浩的手机响了,他听 了两句之后就独自走到一边,十几分钟后才打完电话回到我们面前,对我说他有一 些急事要去处理一下,让我先带徐海云去吃饭,他办完事后会到招待所找我们。 他对我说话时一如既往的平静,我也没有看出任何异常。但问题是,他走了之 后就再也没有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