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1 我整晚都在招待所的房间里不停拨打严浩的手机。我反反复复地在手机上按下 那些数字,把它举起到耳边,等到自动断开,再放下,同时把长短不一的烟杆摁断 在烟灰缸里。我让徐海云先睡,但她说睡不着,她穿着衣服裹着毯子缩在床上靠墙 的角落,一言不发地看着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团团转的我。偶尔接触到她的目光的 时候,我看到了惊恐和紧张。但我无法安慰她,因为我连自己都无法安慰。 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当我头痛欲裂地醒来时,发现自己横躺在床 上,毯子盖在身上,鞋也已被脱掉。我有些迷茫地在床上坐了一会,看见徐海云拎 着一袋早点走进来。“昨晚你没睡?”我问。“我在椅子上靠了一会。我习惯了, 没事的。”她笑笑,把塑料袋递给我,“趁热吃吧。” 我打开塑料袋,取出一个蛋饼吃起来,味同嚼蜡,但不得不吞咽下去,因为我 不知道以后的时间里将会发生什么,我必须保持体力。连吃了两块蛋饼之后,我抬 头看到徐海云还站在原地看着我。“你吃过了吗?”我问,她摇摇头,我把塑料袋 递给她,“我吃饱了,你继续吧。我先走了。” “你打算怎么办?” “找到严浩。”我回答。 我打车到严浩的公司。房间里依旧人声嘈杂,就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样。 赵志鹏在打电话。我在他身旁站着,等到他挂下电话,问:“你知不知道严浩在哪 里?”他斜睨我一眼,“不知道,好久没有见到他了。”然后又想起什么似的,作 出一副诧异的表情,“奇怪啊,他不是一直和你在一起吗?你们整天忙得要命,公 司的生意都顾不上,你怎么反而会来问我他在哪里呢?” 他的最后两句话让我感觉到挑衅的味道。但是我心急如焚,无暇顾及,当即拔 腿离开。电梯到达一楼的时候,我脑子里突然一动,没有走出电梯,而是又按下了 “-1”的按钮。 我在地下停车场内四处搜寻,果然在一个角落里找到了那辆熟悉的黑色桑塔纳。 我呆立半晌,猛地转身沿原路返回,不顾一切地直冲到赵志鹏面前,“告诉我,严 浩究竟怎么了!”他的脸上浮现愕然,“我不知道……”话音未落,我已经一把抓 住他胸口的衣服把他揪了起来,怒吼道:“那么他的车为什么会在停车场里?” 房间里的气氛瞬间凝固,一片沉寂,所有的人都停住手中的动作紧张地望向这 边。 赵志鹏定定地迎着我的目光,眼神渐渐变得有些异样。“对不起,我已经说过 好几遍了,我确实什么都不知道。”他顿了顿,“可以请你放开我的衣服吗?严浩 是我的大哥,我不会和他的朋友动手。” 我和他充满火药味的对视着,最终感到了强烈的疲惫和力不从心。我颓然松开 手,他坐回椅子上。 “严浩真的失踪了?” 我侧转身靠在桌子上,心乱如麻地点点头。 “怎么回事?你们究竟出什么事了?” 我扫了他一眼,他目光炯炯地盯着我,疑问的口气也十分逼真,让我越发难辨 真假。此人确实曾经出卖过严浩,做过第一次就完全有可能再做第二次,但是此刻 我无法拿出任何证据。事实上,我现在根本搞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以及事态究 竟发展到了什么地步。 我什么话都没有说,转身离去。 走出写字楼的旋转门,干涩的眼睛骤然接触到正午灼炙的阳光,竟感到一阵眩 晕。我突然绝望地发现,身边没有了严浩,自己就像一只失去翅膀的傻鸟,重重地 跌入了完全没有方向的世界,在任何一种维度上都举步维艰。而上海,这个生我养 我的城市,在刹那不觉之间也已经换上了一副陌生而狰狞的面目,时间和空间都变 得不可捉摸,触目所及尽是扑朔迷离,仿佛处处都暗藏着危机重重。 我近乎昏厥地站在原地,四顾茫然,直到被人擦身而过猛地撞了一下胳膊才恢 复知觉。我眼睁睁地看着那人拿着手机一边大声地打电话,一边打开停在我面前的 出租车的门径自坐了进去。等我反应过来时,等着我的出租车已经载着此人绝尘而 去。 我已经没有力气操他大爷了。我退后几步,软绵绵地坐到滚烫的水泥台阶上, 几乎下意识地摸出手机,翻到严浩的号码,按下“呼叫”键,随手放在身边的地上, 伸手到口袋里搜寻香烟和打火机。当我叼着点燃的烟卷重新拿起手机的时候,我惊 愕地发现上面显示的字样竟然是“正在通话”。 132 “喂,严浩!”我抓起手机就喊,但电话那头传来的却并不是严浩的声音。 “你找谁?” “我找严浩……” “严浩现在不方便接电话。” “你告诉他,我是‘小雨’,他一定会接的!” “‘小雨’?你是谁?” “我是他的好朋友!”我急了,一口气说下去,“昨天晚上我还和他在一起, 他突然就失踪了,我从昨晚到现在一直在到处找他!他到底出什么事了?” 电话那头没有声息。我的心渐渐悬到嗓子眼,我觉得自己快要发疯了,抓着电 话不停地喊,“喂!喂喂——” “你真的是他那个叫‘小雨’的好朋友?” “是!” “严浩出了点事,现在情况很复杂,电话里讲不清楚。如果你想帮忙或者想见 他的话,现在就马上过来。” “你们在哪里?” “你打车到湖南路、高邮路,我们在高邮路上等你。” “好!我现在就过去!” “小心点,就你一个,不要带其他人,也注意不要被别人跟上。一定要小心。” “知道了。” 那头挂上了电话。我呆呆地放下手机,这才看到自己的手已经因为激动而在微 微颤抖。从接电话那人的隐晦表达和暧昧口气中,我强烈地感觉到严浩此刻的处境 和状况十分不容乐观,我甚至推翻了自己之前的推测,开始怀疑严浩所遭遇的事情 并非与徐海云有关,而是我所不了解的更可怕的问题。我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但 是我一定要过去,因为到此刻为止,严浩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朋友。 我在湖南路和高邮路的路口下出租车,步行走上高邮路。或许是没有吃中饭的 缘故,走了没几步身上就出了一层虚汗,双腿如针刺般的酸麻,胃也在隐隐地抽搐。 我打量四周,发现高邮路只是一条非常狭窄静谧的小路,铺着水泥方砖的人行道上 错落地栽着成排的法国梧桐,路两边除了围墙就是掩着花丛树林的铁栅栏,并不像 有住宅区的样子,路上也见不到行人的踪影。这个地段我从未来过,现在才开始有 些奇怪严浩怎么会藏到这里。正感到疑惑的时候,拐了一个小弯,我看见前方不远 处有两个人抱着双臂在东张西望,其中一个腋下夹着一卷报纸,而那张脸让我一眼 看到便感到非常熟悉。我放慢脚步,搜索记忆,这时那两人也看到了我,脸上浮现 出不怀好意的笑容。 仿佛电光火石般的一闪念间,我想起了那人是谁——我曾隔着严浩的车窗玻璃 看着这张脸,看着他伸出的想抓住车门的手,看着他被开动的车带倒在地越滚越远 ——没错,就是那个跟着徐海云的打手! 手脚迅速变得冰凉。我僵硬地站住,被不祥的预感驱使着转过身,果然看见刘 老枪如鬼魅般的身影正在几十米外冷冷地盯着我。我终于意识到自己中了圈套,并 且看起来似乎已经无路可逃。那两个打手正在不紧不慢地逼近过来,与我面熟的那 个边走边从腋下抽出报纸包,打开,抖落报纸,露出一把明晃晃的西瓜刀。 我什么都没有。胃里是空的,手里也是空的。我感到自己的大脑正在迅速地脱 水收缩,颅腔内由此渐成真空,而额头的冷汗也开始向毛孔内逆流。我深深地吸了 一口气,强自镇定地四下扫视,马路斜对面的一个小饭馆突然映入我的眼帘,我一 咬牙,拔腿飞奔过去。 我冲进饭馆的门,撞倒了几张凳子,冲进厨房,眼睛里没有任何人,疯狂地搜 索我唯一的希望。上帝保佑,我找到了,我抓住门把手用尽全力,门框带着脱落的 插销被我拉开,身后甩下一片惊叫。我跑进饭馆后面连通的民房,穿过两个房间之 后,面前终于出现最后一道门。我拧开门锁闪身出去,几乎就在我用后背撞上门的 一刹那,我听到了屋里追近的脚步声。 我疯狂地奔跑,跑得几乎已经感觉不到自己双腿的存在,终于看到了熙攘的人 群,看到了焦灼的车流,但是我没有停,依旧向前冲,一直冲进衡山路永嘉路的地 铁站,买票,过检票口,赶上一班正好进站的地铁。我气喘吁吁地靠在车厢门上, 在列车开动时一个踉跄差点滑坐到地上。 擦掉眼前朦胧的汗水,映入眼帘的是乘客们仿佛打量逃犯般的奇特目光。我努 力而狼狈地撑起近乎虚脱的身体,对陌生的他们挤出笑容,而心里却渐渐清晰地意 识到自己已经确确实实地变成了逃犯,由此刻开始,成为一个不折不扣的逃犯。 一个没有经验的逃犯,一个不知道该逃往何处去的逃犯。 133 我把肯德基的大塑料袋扔到桌上,闷声不响地把里面的炸鸡翅、汉堡包、薯条、 可乐一样一样地拿出来,对站在身后的徐海云说了声“过来吃吧”,然后自己拿起 一个鸡腿坐到旁边的凳子上,看着脚下的地面,一口一口地撕咬。用力咽下最后一 口,我抬起头,接触到徐海云呆呆的目光。她两手举着一个汉堡在嘴边,但一口也 没有动过,眼眶却已经湿润了,闪烁着泪光。 “为什么不吃东西?”我皱起眉头问。她的眼泪一下就涌了出来,手一松,汉 堡包掉在地上。 “你怎么了?” “你不要再瞒我了,我没有你想象的那么蠢……”她哽咽着,泪水扑簌扑簌地 落下,“求求你,告诉我好不好,究竟出了什么事?” “没什么。” “你骗我!”她嘶哑着声音叫起来,我有些吃惊地看着她,这是我第一次听到 她大声对我说话。 “我没有骗你。我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只是事情确实比我们想象得要复杂得 多。” “找到严浩了吗?” “没有。” “那你今天遇到了什么事?” “没遇到什么事。我在外面瞎转了一整天,什么都没有找到。” “不可能。如果今天你什么都没有遇到,怎么会说事情比我们想象得要复杂得 多?” 看着她的眼睛,我知道事情无法再隐瞒下去。我低下头,用手揉搓着脸颊,尽 量简单地把见到刘老枪的经过说了一遍。说完之后,我抬起头,看到徐海云已经哭 得在椅子上缩成一团,“对不起,都是我害了你们……”她泣不成声地反复说着这 两句话,浑身颤抖,手指因为激动而痉挛。我实在看不下去,伸出手去拍她的背, 一触之下她却毫不着力地迎面倒过来,我猝不及防地连椅子一起被她撞得朝天翻倒。 后脑勺火辣辣地痛着,所有力气都消失了。我伸直双臂,仰面躺着,视线空茫 地望着悬在天花板上微微摇晃的电灯泡。徐海云伏在我腿上,手指紧紧攥着我腰间 的衣服,还在止不住地哭着。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听到了自己手机的铃声。铃声仿佛从很遥远的幕后被慢慢 地推移至前景,最后清晰地定格在耳旁。我一侧头,看见手机已经在我摔倒时从裤 袋里掉了出来,就躺在我身边的地上,屏幕闪烁着黄色的光芒,铃声一声接一声地 响着。我费力地翻转手臂,把手机抓到手里,毫不犹豫地按下了接听键。 “喂。找谁?”我说。 “小雨,我是严浩。” 奇怪的是,我竟一点也没有感到吃惊,虽然这一次电话里的声音确实是来自活 生生的严浩本人。 134 我用力撑坐起来,把徐海云的身体从腿上挪开,站起身,举着手机走出房门, 穿过走廊,走到招待所外面晚秋初凉的街道上。 严浩在说着事情的来龙去脉和他消失的经过,在遥远的电话那头,用清晰的声 音。我在这头沉默地听着,听得直想笑。说真的,我确实需要努力地调整呼吸才能 压抑住不断涌到喉头想要自己跑出来的或许可以称之为“笑”的某种声音。 比笑话更好笑的是笑话的主角。在严浩说给我听的这个笑话里,主角就是我。 我第一次发现自己在命运、在这个庞大的世界面前是多么的好笑,就像严浩所说的, 渺小而不自知,好奇而不知所终。 在决定救徐海云之前,我费尽心机,绞尽脑汁,自以为已经考虑到了一切方方 面面。我以为敌人就是来自湖南的刘老枪,我相信强龙难惹地头蛇,我坚信他在上 海不敢也不可能对我和严浩构成威胁。但是我忽略了一件事,我忽略了梦娇歌舞厅。 一家顶多算是二流的歌舞厅也不可怕,可怕的是歌舞厅的幕后大老板——何先生。 这个名字在九十年代的上海家喻户晓,是著名的民营企业家,是政府和媒体眼中的 红人,频频出现在本市新闻里,给灾区捐款,被市长接见,是地方栋梁,是纳税状 元,天知道这个狗娘养的大人物竟然是黑道老大出身,竟然会无聊到开那么一家烂 歌舞厅玩,竟然会有空为了发生在他眼皮底下的一件小小的小姐失窃案而勃然大怒 而要亲自干预。二十一岁的我,青春的我,在命运的恢宏背景下如蝼蚁般傻冒登台 的我,除了被聚光灯照昏双眼,除了拿自己的渺小开两个自己先笑的玩笑,还能献 演什么节目呢? “你还记得当年我们经常去的一家录像厅,老板是一个胖大妈的那个吗?”严 浩问。 “记得。” “她儿子早些年也是在外面混的,后来在自己家里被人一刀捅死。警方说找不 到线索,但道上的人都知道是何先生的手下做的。” 我沉默。我想起了胖大妈那张哭得泪流满面的脸,她用手去擦眼泪,却哆哆嗦 嗦地擦不到。我想起了素未谋面的她那个起早贪黑在菜市口摆摊卖卤菜的儿媳妇。 “昨天晚上那个电话就是何先生的人打给我的。他们叫我过去谈判。我没有告 诉你们,是怕你们非要跟去,给我添麻烦。谁知道我到了约定的地点根本就没见到 何先生的面,两个小瘪三拿着大棒子过来就动手,幸亏我身上带着那把弹簧刀,扎 翻了一个,光线太暗,看不清楚,似乎是扎在胸口了。我不知道他死了没有,不管 死没死,我都只有跑路,否则落到警察手上也就等于落到何先生手上。 “所以,我立即开车到公司取钱,把车丢在停车场,打车去火车站买票上了火 车。在火车上想给你打电话的,一摸身上才发现手机没了,可能是和那两个瘪三动 手时弄丢的,所以现在才给你打电话。” “我知道。你的手机现在在他们手上。”我说。 “你怎么知道?难道——” 我把白天发生的事告诉严浩。他沉默片刻,说:“在这件事情结束之前,我不 会再给你打电话,你也不要再接任何陌生人的电话。你毕竟和我不一样,你不是道 上的人,他们想要找到你也不容易。而且按我的推测,应该只有刘老枪会找你。何 先生的目标是我。不管怎么说,你自己小心一点。” “知道了。你现在在什么地方?” “这个你就别问了。不知道比知道好。这样即使公安或者何先生找到你,你也 没什么可隐瞒的。” “徐海云怎么办?” “我告诉过你,这是你决定开始的事情,不要问我如何结束。”严浩笑了,顿 了顿,接着说,“况且,一件事情既然已经开始了,自己就会有它发展的逻辑。你 只能扮演一个角色,导演绝不会是你。还记得我说过的那些话吗?你现在还不明白 这一点吗?” “知道了。”我说。脑袋里隐隐作痛。 该说的似乎都说完了。我们在电话两头沉默着,话筒里只有彼此的呼吸声。我 发现自己的呼吸竟比严浩急促很多。 挂电话前,严浩最后告诉我的是:“如果你真的遇到什么困难熬不过去了,可 以去找赵志鹏。他知道你和我的关系,不会不帮你的。” “你多保重。”我说。 “你也一样。”他笑。 135 回到房间,我沉默地抽了两支烟,心乱如麻。最后我丢掉烟头走到床边,把面 目已经清晰的整件事情全部告诉了坐在床沿的徐海云。我让她立刻买火车票离开上 海,但她不肯,她说她怎么能这样不顾我们死活地一走了之?我说你难道想要亲眼 看到严浩或我的尸体才肯走?她无话可说地张着嘴,发了一会呆,突然站起身拔腿 就往外走。我从后面一把拉住她的胳膊:“你要去哪?” 她不回答,头都不回地用力掰我的手指,死命挣扎,双脚乱踢乱蹬。“你他妈 的给我站住!”我突然无名火起,猛一用力将她拖倒在地,跨到她身边跪下,摁住 她的肩头,冲她大声怒吼。她不知道是摔疼了,还是被我的样子吓到了,终于停止 了挣扎,脸色苍白,目光迷茫地看着我。我浑身燥热,粗重地喘息着,盯着她的眼 睛,一个字一个字地问:“说,你要去哪里。” “我——我回去找他们,让他们放过你和严浩……” “闭嘴!我们费那么大气力把你救出来就是听你说这个的吗!”我怒不可遏, 耳朵里听到自己的声音近乎嘶鸣,在血管里冲撞奔突,在脑腔里嗡嗡做响,我完全 不能自制地挥起手臂,想狠狠地扇她一个耳光,但一刹那之间,仿佛不堪挤压,终 于被看不见的筛网过滤了身体一样,感到虚脱至极,僵持了片刻,无力地垂下胳膊, 向后跌坐在地上。很累。我感到很累很累。我慢慢地举起双手,掩住针刺般酸麻的 面颊。觉得脑子里一片真空,只有几根游丝般的东西在悬浮着,却不知道是些什么。 身体渐渐地冷却下去。我听到了哭声。我放下手掌,看见徐海云已经自己从地 上坐了起来,抱着双膝,头埋在臂弯内,又在哭了。“别哭了。”我说。她没有反 应。 “别哭了。我们一起等严浩回来。”我说。 她猛地抬起头,凌乱的头发被泪水乱七八糟地粘在脸上,红肿的眼睛闪烁着疑 惑。我扭头避开她的目光,又说了一遍,她突然整个身体扑过来,头抵在我的胸膛 上,泪水更加汹涌,很快就染湿了我的衬衣。最后,她竟哭得抽筋了,手指僵硬地 蜷曲,身体扭成近乎不可思议的形状,样子十分吓人,我只好给她慢慢地揉搓关节, 等到她松弛下来,把她抱到床上,帮她脱掉鞋,盖上毯子。“不要胡思乱想了,好 好睡一觉。我回宿舍去睡。”我说。走到门口时,身后传来她的声音,“谢谢你… …”我顿住脚步。“谢谢你答应让我留下来。” 她竟然向我道谢。她不知道,如果她真的离开了,我将完全不知道如何独自面 对未知的明天。她不知道,从在高邮路上见到刘老枪的那一刻开始,我就已经陷入 多么深邃的恐惧。 我什么话都没有说,低头关上门,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