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1 我彻夜地步行在上海街头,没有方向地向前走着。走过灯火辉煌,走过人声鼎 沸,走过写字楼寂寂的阴影,走过在夜风中婆娑的树影。 一片落叶在耳边飘下,擦着我的脸颊跌落,如同阿米冰凉的小手滑过。 手机铃声响了。我从裤袋里取出手机,看了一眼液晶屏上显示的来电号码,掐 掉了电源。 我疲惫地走着,双腿麻木。 我终于迷路了。 前方还有那么多条路可走,但是当我回眸眺望时,我发现自己真的迷路了。 我在路边冰凉彻骨的水泥台阶上坐下,一支接一支地吸烟。 延伸到夜色深处的路灯一盏接一盏地熄灭了。洒水车缓缓地从面前驶过,我的 裤腿和手中的烟蒂都在细细密密如同白色粉末一般的水雾中被淋湿了。 天空的尽头出现了一道蓝边,它竟是那样的蓝,蓝得那么纯粹,那么无始无终, 蓝得仿佛随时都会成为焦距中的盲点,在镜头的闪烁中消失或永恒。 白光乍现。 我终于迎来了新世纪的第一缕阳光,它如同麦芒般尖锐而粗糙,刺痛了我茫然 睁了一整夜的眼睛。 172 春节之前,我和阿米没有再见过面。 年三十的晚上,我打电话给她拜年,她告诉我出国日期还没有确定下来,因为 诸如签证之类的很多麻烦事还没能处理完。 她絮絮叨叨地说,我默默地听。后来,门外响起了震耳欲聋的鞭炮声,一时间 什么都听不见了。 鞭炮声停止了很久,充斥在耳朵里的嗡嗡声才渐渐地消失。然后我发现话筒里 已经没有了声息。 “阿米?”我唤了一声。 “我在。” 沉默了一会,我问:“还有什么事要说吗?” “没有了。” “那就挂电话吧。” “嗯。” “新年好。”她说。 “新年好。” 过了不知道多长时间,我听到话筒里传来轻轻的一声“咯嗒”,电话断了。 173 给阿米打过电话之后,我又给严浩打电话拜年,却发现他的手机关机了。 春节前半个月,严浩的酒吧就已经暂停营业,我和他也没有再见过面。直到年 初三的上午,他才突然出现在院子外面,打电话叫我出去,自己却不愿意进来。我 穿上厚厚的外套,走出院子,看到他的车远远地停在空地的另一头,他打开车窗, 微笑着对我招手。坐进车里的时候,我才发现这辆黑色的车并不是我熟悉的桑塔纳, 而是一辆奥迪。我没有询问原因,或许是没想起来,或许是厌恶了好奇心。 “我们去哪?”我问。 他没有回答。微眯着眼睛,指间挟着烟,兀自望向窗外。我把头凑过去,顺着 他的目光,看到了那栋自己已经居住了近九年的四层老楼房,看到了那个我们俩初 次相遇的二楼阳台。阳台上晾着衣服,栏杆上摆着几个花盆,不知名的草叶在寒风 中微微摇晃。严浩的父亲在离婚后不久就因为作风问题而被印染厂开除了公职,房 子也被收回,所以现在门窗紧闭的房间里早已住进了别的人家。 “想什么呢?”我用胳膊撞了下他。他收回目光,把头靠到椅背上,深深地吸 了一口烟。烟头闪烁着变成赤红,发出一阵轻微的“嗞啦”声,然后又归于黯淡。 他吐出口中的烟,扭头对我淡然一笑:“在想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躺在地上 的那副傻样。” “是,确实够傻。”我也笑,接过他递来的烟,“这么多年下来,都没能变聪 明一点。” “真是没救了。” “是,真的是没救了。”我笑着附和,取出打火机点着嘴上叼着的烟。 “你和你的宝贝阿米,怎么样了?” “还能怎么样?”我讪笑,避开他的目光,“她等着去苏格兰,我等着去机场 送她,见最后一面,然后分手或者永别——也没什么差别。不就这样吗。” 他不再出声。沉默了一会,突然说:“小雨,我们去打雪仗吧。” “你说什么?”我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打雪仗?” “对。”他微微一笑,表情如常地看着我,“在家呆得无聊,突然想打雪仗了, 所以来找你。” “你开什么玩笑?现在又没下雪!” “是啊,上海没有下雪。”他笑着说,“但是除了上海之外,有很多地方现在 都正在下雪。” “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世界是很大的,我们现在就把车开出上海市,一起去找,一定 能找到正在下着大雪的地方,然后我们俩痛痛快快地好好打一场雪仗。” “这么疯狂?”我更加愕然。 “嗯。现在不疯狂一下,过些日子想疯狂也没机会了。”他回答。 他的眼睛里,口气里,都是一样的平静。傻得没救的我没有看出藏在平静之后 的东西。 “那就走吧。”我说。 174 我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我只看到漫天飘飞的大片雪花和白茫茫的山野。严 浩把车停在路边的山脚下,我们俩在无边无际的雪地上像两个孩子一样深一脚浅一 脚地奔跑着,嘶声叫喊着,跌跌撞撞地翻滚着,快乐地抓起一个又一个雪团砸向对 方,将纯白的大地踩得一片狼藉,直到筋疲力尽,像在决斗中两败俱伤的侠客一样, 一前一后地跪倒在软绵绵的白雪中。 喘息了好一会,我用力撑起身体,爬到他的身边。他也努力坐起来,和我歪歪 扭扭地靠在一起。我用冻得几乎失去感觉的手从口袋里摸出烟盒,却怎么也打不开 翻盖,只好先把烟盒放在腿上,把双手凑在嘴边使劲地呵热气取暖,又拼命地揉搓 了好一会,如针刺般麻木的手掌才恢复了一些弹性。我活动了几下手指,从烟盒里 取出一支烟叼在嘴上,然后把烟盒丢给严浩,自己点上了火。 “过瘾吗?”严浩一边点烟一边问。 “过瘾,真他妈的过瘾!” 我们俩相视而笑,却因为没有力气而喘不成声,呼出的热气变成一团团白烟弥 散。 抽了几支烟之后,才终于能够坐直身体。我仰起脸,了望头顶上辽阔低垂的苍 穹,发现它比城市里的更加湛蓝,一朵朵静止的白云粘贴其上,轮廓异常清晰,颜 色纯净得仿佛可以拿起笔在上面写字。 浑身的皮肤都在充血发烫,燥热麻痒。 “上海已经有好几年没有下过一场这么像样的大雪了。”严浩突然开口。 “是啊。” “还记得我们上一次打雪仗是在什么时候吗?” “是高中的时候吧——”我搜索记忆。 “对,高一那年冬天。年初四的下午。我们还在你家院子外面的小路上堆了一 个大雪人。” “没错。”我点头,有些迷茫地回想起了五年前那个白茫茫的黄昏,雪地上凌 乱的脚印和支离破碎的笑声,碎雪在口中融化开来的沁凉。还有,浸泡在雪水污泥 中的那两颗黑色的玻璃弹珠。 “你怎么记得这么清楚?”我扭头看着他,问。 他没有回答,微眯起眼睛,兀自说下去,口气却如同喃喃的自语:“那天,张 昕穿得特别漂亮,笑得特别好看。” 我有些猝不及防的慌乱。我不知道他为何会突然提起张昕,这个名字在我们俩 的生活里都已经被刻意隐藏了那么久,我一直都以为它永远不会再在我们俩之间出 现,但是现在——“到那天为止,她都还是一个天真可爱的小女孩,一个纯洁美丽 的处女。”他继续说着,在最后两个字上却刻意地加重了语气,有些戏谑的残忍味 道。 “那天晚上,我和她第一次上床做爱。我成了她的第一个男人,她也成了我的 第一个女人。” 他微微地仰起脸,笑着扭头望向我。我认识他已经整整八年了,这八年里,我 从未看见他哭过,他甚至从未让别人看到他的难过,但是此刻,我清楚地看到两行 眼泪流出了他的眼眶! 我张着嘴,呆呆地迎着他的目光,下意识地感觉到有什么地方正在悄然地混乱。 而他的视线却仿佛洞穿了我的身体,不知道望向什么地方,漠然的笑容被两行泪痕 割得碎裂不堪,难看至极。 “那天晚上我和她做了四次。我妈在隔壁房间里和一个不是我父亲的男人做了 三次,比我少一次。” “不是你父亲的男人?就是那个开车来接你们搬家的穿黑西服的男人?姓张的?” “姓张的只是其中之一。”他笑了一声。 “他只是我妈的男人们的其中之一,就像我妈也只是他的女人们的其中之一。” “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你大概早就从大院里的那些碎嘴婆娘口中听说了我爸是一个什 么玩艺,但是你和他们都不知道,我妈早在离婚前就已经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婊子, 现在也是,一直都是。” 我愕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他们全都是烂货。”他说,语气轻描淡写得象是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琐事。 然后目光回到自己手中的烟上,变得柔和起来,“我们也是。” “我们?” “我和张昕。如果你愿意,也可以自己算上一个。” “你究竟想说什么?”我问,不祥的预感清晰起来。 “我想说——‘谢谢你’。” “谢我什么?” “谢谢你陪张昕去打掉了我的孩子。”他重又抬起头看着我,加重了语气,一 字一顿地说。每一个字都如同一把箭射穿我的肺,让我感到汹涌的血沫泛到喉头, 呼吸变得异常艰难,并且夹杂着血腥味。 “你的孩子?” “没错。我的孩子。”他微笑颔首。“在张昕来找你之前的那个寒假,你没有 见到她,是因为她一直住在我家里,整天忙着和我做爱,根本没空见你。也不能让 大院里的人知道她回上海了——她向家里撒谎说自己留在广州的同学家里过年。最 后几天,避孕套用完了,她自己说是在安全期,我信了,所以我后来也不知道她回 广州后怀上了我的孩子。” “可是,你现在又是怎么知道的?”我屏住喘息,努力挤出声音。 他没有回答,伸手到皮夹克里,取出一个皱巴巴的信封,丢在我的腿上。我低 下头,呆呆地看着信封上的字迹,所有的内脏都骤然收缩成小小的一团,体腔近乎 真空。 而严浩的声音还在继续灌进我的耳朵里,一锤又一锤地砸在我的鼓膜上—— “这封信是我在出狱后不久收到的。这是她写给我的第一封信,也是最后一封信。 信是从厦门寄过来的。她在信里不但说了她曾经怀过我的孩子,还说了她曾经偷偷 地回到上海,让你陪她去堕胎,让你答应她向我隐瞒那一切。你们俩当时见面的每 一个细节、每一句对话,她大概都写下来了吧。至于这封厚得能砸死人的信里还写 了些什么,你拿回去,自己慢慢细看吧。” “她现在在哪?过得怎么样?”我问,口中干涩难忍。 “她已经死了。一个多月前,她的尸体在出厦门市的高速公路边上被发现了, 扔在一个土坑里,肚子里还有一个六个月大的孩子。按照警察的调查,她曾经被人 包在厦门某高级住宅区的别墅里,所以孩子很有可能就是那人的。我猜想,她大概 是想拿孩子向那家伙要挟什么吧,钱,或者合法身份,那人被逼急了,就把她杀了。 凶手的身份无法查明,极有可能已经出境了。呵呵,无聊的老套故事。 “她父亲接到厦门公安局的电话,去认尸,从她包里的电话簿上找到了我妈那 里的电话号码,打电话给我妈,我妈又把事情转告给了我。” “为什么,为什么以前你什么都不告诉我?”我喘息着问。 “因为我知道——”他看着我的眼睛,“你也爱过她。” “你知道我爱过她?”我冷笑,笑得如同呜咽,上气不接下气,胸膛几乎被一 双看不见的手撕裂。 “小雨,你知道你的问题是什么吗?”他叹了口气。 “你的问题就在于你的身上充满了与常人不同的非常极端的矛盾。你其实很聪 明——如果你是笨蛋的话也不会成为我的朋友。你有能力怀疑一切,但是你常常又 会心甘情愿地轻易相信别人;你表面上总想装出一副愤世嫉俗的样子,实际上,你 的内心深处藏着一些非常固执的东西;你因为害怕失去而不敢渴望得到,所以你从 来不能面对自己的感情,你总是在用伤害自己的方式去伤害你所爱的人……” “不要再说了,严浩!” “你有没有想过所谓‘命运’这种东西?”他仿似没有听到我的哀求,兀自说 下去,脸上又浮现出那种久违的古怪的笑容,“你的大名叫‘昱’,小名叫‘小雨 ’,或许,这两个含义截然相反的名字在最初的时候就已经注定了你这一辈子的矛 盾个性和悲剧人格……” “闭嘴!”我嘶吼一声,整个人向他扑过去,一拳砸在他的脸上。 我们在雪地上滚成一团,挥动手臂,拳打脚踢,嘶咬,咆哮,爬起又栽倒,就 像两头野兽,因为疼痛而宣泄绝望,因为受伤而嗜血而渴望流血。厚而干燥的雪地 在我们身边不断地陷落,“咯吱咯吱”的声音掺杂着喘息和冰凉的寒意渗进耳朵里。 我看到鲜艳的血花在我的拳头下从他的嘴角飞溅出去,而我的鼻孔里也有粘稠的液 体流淌过嘴唇。眼眶火辣辣地痛起来,模糊的泪光里,我终于仰面倒下,在苍白柔 软的阳光中,看到了渐渐碎裂开来的蓝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