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5 严浩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好的朋友。或许也是最了解我的那个人。 他比我更了解我自己。因为我体内藏得最深、最疼的那个伤口,终于被他狠狠 地扒开了,血淋淋地放在我的眼前。我什么都不能再逃避,因为我已无可逃避。 这是我第一次和他打架,也是最后一次。 母亲告诉过我,一个男人必须要靠自己的双手证明自己的尊严。但是这一次, 我输了。 176 许多年后的今天,我仍时常会在梦中见到这样一幅清晰的画面:近景是一辆黑 色的奥迪,静静地占据了右下角部分的镜头,远景是苍茫的雪地,辽阔的蓝天,远 远的两个如同一团小黑点一般看不分明的身影在奔跑,蹒跚,摔倒,爬起…… 没有任何声音,没有镜头变焦,没有视角切换,也没有手提效果的闪烁摇晃。 就是那样一段寂寂的影像,强对比度的可以轻易分色的镜头。甚至总也等不到场景 切出,就像被反复倒带播放的录像,就像我们从未离开过那里。 或许,真的有一些东西被永远地遗留在那里了,被掩埋在皑皑的白雪之下。以 及一些被后期处理精心擦除掉的颜色,我的血迹,严浩的血迹,或许,还有另一个 人的血迹。 那个人的尸体就一直安静地躺在他自己的奥迪车的后备箱里。那个早已被我淡 忘了面目细节的姓张的男人。他静静地躺在黑暗里,睁着凸起的眼睛,看着我们的 青春散场。 177 “给我一支烟。”严浩说。 我手忙脚乱地从口袋里取出香烟,掏出一支递给他。他用嘴接住。然后我又取 出打火机,打了好几次才打着火,帮他点着。他深深地吸了口烟,从鼻孔里徐徐地 吐出。 “你自己不抽?”他朝我扬扬下巴。一截烟灰掉落在他的领口上,我急忙探身 帮他掸掉。旁边的狱警紧张地走近过来看了两眼。 “我不抽,待会再抽。”我摇头,眼睛突然强烈地酸涩起来。 “你看你,又哭了,那么多年了,还像个丫头似的。”他嘴角撇出淡淡的笑意, 烟蒂微微抖动着,又一截烟灰掉了下来。 我深深地吸了口气,强忍住啜泣,张开嘴,努力着,却最终没能发出任何声音。 本来我有许多问题想要问他,有许多话想要骂他,但是面对着眼前这个带着脚 镣手铐、才几天时间就已经形容枯槁的他,我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我摸出一支烟,擦了一把脸上的眼泪,叼在嘴角,点着。 我们各自吸着烟,相对无言地凝望着。我甚至清晰地看到了他眼睛里的血丝, 看到了从窗口射进我们俩之间的阳光里升腾飘舞的细小灰尘。 “他们把我弄脏了。”他叹了口气,把伸在桌子上的手掌翻过来,低头看着, 自言自语地说。 这是探视时间结束之前他说的最后一句话,也是我这一生所听到的他说的最后 一句话。在终审开庭的前一天晚上,他在牢房里用一把磨尖的牙刷割开了自己的动 脉。被发现的时候,他的血已经流满了整个单人牢房的地面。 178 我刚在桌子对面坐下,严浩的母亲就匆忙低头翻寻自己的手袋,取出几样东西 放到桌子上。 “这是小浩留给你的……”她刚一开口,声音就颤抖起来,话音未落,已经哆 哆嗦嗦地掩住自己的脸颊哭得泣不成声。 放在桌上的是一把汽车钥匙和一枚已经磨损得没有光泽的五分硬币。我的目光 落到那枚硬币上,内脏顿时一阵抽搐和翻搅。我急忙重新抬起头,深深地喘了一口 气。 我沉默地打量着眼前这个痛哭的女人,这个被自己的亲生儿子称为“婊子”的 女人。我对此情此景之中的她依然画着满面浓妆、依然带着墨镜不再感到丝毫奇怪, 反而是第一次注意到了那些无法被一切化妆品遮掩掉、无法被泪水洗去的衰老的细 节。 她真的已经老了。我想。 在岁月的审判席上,我不是那个可以判她有罪的角色,也不是那个可以替她辩 护的角色。所以我什么话都没有说,只是招呼酒保送来一杯热茶,放到她的手边。 “谢谢。”她含糊地说着,低头又在手袋里翻寻。 “我真的不明白,小浩为什么要杀他……”她这么说着,啜泣的声音又大了起 来。 “他对小浩其实真的不错,小浩出狱是他帮忙的,小浩开公司,也是他给的钱, 这么多年,要不是他一直照顾着,我们的日子还不知道会过成什么样……”她取出 一包纸巾,用颤抖的手指撕扯了半天才拆开包装,“他就是脾气不太好,有时候控 制不住情绪,会对我动动手——” “可是,过去了就好了呀,事后他也总是主动向我道歉。一起过日子,本来就 是这个样子的,你说是不是?”她抬起头,一边絮絮叨叨地问我,一边擦着眼泪。 突然,她的手因为哆嗦而不小心将墨镜碰得从脸上掉落下来。于是我在一瞬间 看到了她的眼睛,看到了她右眼角上方一道如蜘蛛般难看而醒目的伤疤,一阵猝不 及防的恶心将我撞击得陷入椅背。而她也立即反应过来,连忙用纸巾遮掩住自己的 脸颊,狼狈不堪地弯腰到地上去拾墨镜。 我没有等到她再坐起身。 我一言不发地站起来,把桌上的硬币抓在手中,留下了车钥匙,转身离去。 坐在出租车上,我把挟着烟的手臂搭在打开的车窗上,任寒风将烟灰吹得纷纷 扬扬,茫然地等着红灯绿灯闪烁,看着车流人流穿梭,眼前一直浮现着严浩母亲眼 角的那道难看的疤痕,挥之不去。 我突然回想起了近两年前发生在歌舞厅里的一件往事——严浩曾经因为一个小 姐对他喊了一声“我爱你”而几乎将那个可怜的婊子活活打死。当时我曾猜想那是 因为他还爱着张昕,但是现在我才终于知道真正的原因是他的母亲。这个被男人打 得只能戴着一副可笑的墨镜出门的女人,她可能永远都不会明白自己的儿子为什么 要杀掉那个其实和小姐一样可怜的男人了。正如她也永远都不会明白“我爱你”这 三个字的含义了。 我松开手指,看着指间的烟头在湍急的生活中迅速地飘流而去,靠到椅背上。 我有些恍惚地看到了那个在夏日的黄昏里自顾在大街上“之”字形走远的少年, 看到他又远远地站住了,扭头朝还站在原地的我摆摆手算是说再见,然后转身继续 离去。我听到他开始吹口哨,是我熟悉的那个旋律,《草帽歌》—— 妈妈,那顶草帽它在何方你可知道它就像你的心儿我再也得不到…… 妈妈,只有那草帽是我珍爱的无价之宝就像是你给我的生命失去了找不到…… 179 连续几天的绵绵阴雨之后,清明节带着湿冷的阳光来到了。我跟随全家人一起 去扫墓,烧纸,给外公和外公的父母。 两座墓穴是毗邻的。据母亲说,外公的母亲去世时,因为成分问题而不被允许 安葬在公墓,只能偷埋在外滩。直到1992年外公平反时,才被找到,迁回公墓和先 夫合葬。现在,她又和她深爱的小儿子长眠在一起了。我不知道前者是否终于得到 安息,后者是否终于愿意忏悔,我只知道所有的真相都终归会随着岁月的流逝而失 去最初的开始和最后的结局。 其他人都离开的时候,我借口还要去严浩的坟上看看,独自留下了。我先兑现 了对紫兰的承诺,把她的相片烧在了外公的墓前。然后我找到严浩的墓,从口袋里 取出那封张昕写给他的信,拿在手中,用打火机点燃一角,直到火苗掠过自己的手 指,才把它轻轻地放到墓碑前。 我没有看过这封信。我也不想猜测这封信里写了些什么。在关于这封信的那个 故事里,我从来都未曾扮演过主角。或许,活着的故事里任何人都不是主角,张昕 或者严浩,但是至少,他们俩现在被埋葬在一起了。他们俩在一起,比生前的任何 一次拥抱、任何一次做爱都更真实地在一起。 我祝福他们的来生。我也感谢上帝,恩赐我们死亡,从而让我们轻易地学会了 爱与原谅。 我点燃了一支香烟,蹲在那里看着,看着被燃烧撕碎的纸片随着火苗翻飞,看 着纸灰被风吹散。 直到四顾无人,耳边只剩下风的声音,在笑,在哭,在流走。 180 2000年5 月12日下午,在公司里旁听党组织生活会。我正在笔记本上百无聊赖 地画着花花草草,手机响了,是阿米打来的,说她正在去虹桥机场的途中。“在候 机厅门口等我一下,我现在就过去。”我告诉她。挂掉电话,起身径自离开会议室。 对我没有关手机已经非常恼火的党委书记在身后大呼小叫,但我没有搭理他——十 几天之后我为此付出了代价:被记了半天旷工,勒令写检查。但我没有写检查,而 是递了一份辞职报告。 出租车在虹桥机场国际候机厅外靠边停下。我一下车就看见阿米在向我招手, 连忙小跑过去。 “就你一个人?”我四下张望,问。 “我爸送我来的,我让他先回去了。”阿米微微一笑,神情却有些局促和紧张。 “几点的飞机?” “时间还早。怕路上塞车,就提前过来了。” “那,找个地方坐一下吧。” “嗯。” 我拎起她的行李,和她一起走进候机厅,找了一家人不太多的咖啡厅坐下。她 点了一杯“蓝山”,我只要了一杯速溶咖啡。 “怎么喝速溶咖啡?” “这个和我身分相配。”我笑。 她怔了一下,也笑了:“你啊,这么多年了,说话的那副讨厌样子一点都没变。” “反正迟早会变的。我不急。” 服务员把咖啡送上来了。我把糖包和咖啡伴侣包都扔到了一边。趁阿米低头喝 咖啡的时候,我凝眸仔细打量了一下她。她穿了一件柔软伏贴的烟灰色细羊毛衫, 外面是一件深灰色的棉布短风衣,长发披在肩上,似乎长了很多,梳理得很柔顺, 像一匹丝滑的纯黑锦缎,让我有伸手过去抚摸的冲动。 “你瘦了。”她放下咖啡杯的时候,我告诉她。 “是吗?可能最近太忙了。没想到手续那么多,办起来那么麻烦。”她叹了口 气。 “但是,还是那么漂亮。” “真的?”她抬起头,目光闪烁了一下,脸微微地泛起动人的红晕。 “嗯。”我顿了一下,“你是我所见过的最美丽的女孩。” “还有呢?”她的脸上又浮现出我所熟悉的那种顽皮的表情。每当她露出这种 表情的时候,都会让我不由自主地回想起那个曾与我一起漫步在校园里、徘徊在时 光之外的纯真女孩。 “最可爱的。” “还有呢?” “最温柔的,最聪明的,最性感的……” 她笑了,眨着眼睛,有些出神地看了我一会,说:“小雨——” “怎么了?” “你记不记得,刚才这些话你曾经都对我说过?” 我一愣,随即幡然醒悟,有些尴尬地点头,避开她的目光,低头喝咖啡。 “大二下学期,开学没多久的时候,我得了重感冒,你把我抱到医院看病,又 背到你的宿舍。宿舍里只有我们两个人,我躺在床上,你坐在床边,吹口琴,弹吉 他,唱歌给我听,哄我吃药……”她的声音柔和起来,就像从遥远的光阴里吹来的 风,让我的心绪也难以自禁地随之起伏。往事涌上心头,场景历历在目。 “那天下午,天气很热,身体也很不舒服。但是,那个时候,我真的觉得自己 是这个世界上最最幸福的女孩……” 我的手抖了一下,几滴咖啡溅到桌布上。我拿起纸巾擦嘴,不动声色地将杯垫 向后拖移了一些,盖住了在桌布上迅速洇开的深褐色斑点。 “你还记得当时你给我唱的那首歌吗?”阿米问。 “记得。”我点头,“滚石乐队的《As Tears Go By》。” “能再唱一遍给我听吗?” “我——”我猛抬起头,正迎着她的目光,正犹豫间,她却又兀自思索着微微 摇头,“不好,这个要求好像太过分了嗳,每次都是你给我唱歌。要不——”她的 眼睛一眨,抬起头,“要不,这次我唱一首歌给你听吧,好不好?” “可是——”我愕然。 “可是什么?”她眯起眼睛,微侧过脸,做出嗔怪的表情,“难道你想要我也 找一棵老梧桐树,骑到树杈上去唱?” “不是。怎么会呢。”我感到脸颊发烫,“这里是咖啡馆,难道你不……?” “嗯。确实有点难度哦。”她抿嘴一笑,“所以,你不介意我闭起眼睛来唱吧?” “我不介意。”我张开嘴,看着她的眼睛,最后只好点头。 “那好,我就开唱了。”她略一思索,“唱一首你大概没听过的歌吧。陈升写 给刘若英的——《我曾爱过一个男孩》,怎么样?” “好。”我小声回答。 “你要好好听着,不可以喝倒彩。” “嗯。” 她又是微微一笑,随即把胳膊拄到咖啡桌上,十指交叠,托住下颌,闭起眼睛, 稍做准备,真的开始小声地唱了—— 我曾爱过一个男孩他说我像花一般的美在每个月光的晚上他来到我的窗前歌唱 歌声轻轻地扬起我心儿也跟着颤动却不知道为什么哭泣睁开眼他已经离去…… 她唱得非常认真。长长的睫毛微微地颤抖着,恬静的面容柔美得让人心碎。 邻桌的客人停止了交谈,服务员也放下了手里的工作,许多双目光投向这里, 而我竟感觉他们都如此遥远,所有额外的打光都消隐在身边。 在阿米的歌声里,我感觉自己的身体渐渐地失去了重量,仿佛灵魂游离出躯壳, 飘回了那些遥远的校园里的夏夜,看到了在僻静的湖岸边羞涩绽放的白杜鹃,看到 了在微凉的晚风中颤抖的梧桐叶,看到了那个弹吉他的少年…… 他曾经梦想要找到一个歌声美得让自己心碎的姑娘,要和她一起变成一幅永恒 的图画,一起风干身上所有的眼泪,一起忘掉这个混乱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