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这天晚上,汤碧云请姚佩佩去清真馆吃饭。姚佩佩骑着自行车赶到饭馆,汤碧 云已经找好了座位,在靠窗的一张小方桌前等她了。一见面,碧云就拉了拉她的袖 子,神秘兮兮地冲着她道:“快坐下,快坐下,我要告诉你一件稀罕事。” “什么稀罕事?莫非是你找着对象了?”姚佩佩笑道。 “去你的,你才有对象了呢!跟你说真的,”汤碧云往她跟前凑了凑,低声说, “我告诉你,你干爹那边的事,黄了。” “什么干爹湿爹的,你别胡说!”姚佩佩皱着眉头,过了半晌,道,“他不是 乐不颠颠地跟丈母娘厮会去了吗?怎么这么快就黄了?” “嗨,打起来了。”汤碧云掐着嗓子,接着说,“也不知道为个什么事。听说, 县长那丈母娘可凶了,把咱白县长的脸都给抓花花了。” “究竟是谁跟谁打起来了?你把话说说清楚。” “是县长的丈母娘跟白副县长打起来了。”她这一叫,站在她们身边等着点菜 的服务员实在是忍不住了,“扑哧”一声笑了起来。 “那县长的丈母娘不是白副县长的嫂子吗?” “对呀。” 姚佩佩朝服务员看了一眼说:“我们俩先坐着说会儿话,一会儿再点菜。” 服务员朝她笑了笑,赶紧离开了。 汤碧云这才说起今天中午发生的事来。 “我下午陪妈妈去县医院看病,拿完药出来,碰巧看见给县长开吉普车的小王。 我问他一个人坐在走廊的长椅上发什么呆,小王就说,他带白副县长来治伤。白副 县长怎么了?我问道。小王说,叫人给打了呗。我就说,是谁吃了豹子胆,连县长 也敢打。那小王就不说话了,只是坐在那儿一脸坏笑。后来被我逼问不过,只得将 我带到楼梯口,悄悄地告诉我说,白副县长跟他嫂子打起来了。我心里说,这小叔 子跟嫂子较什么劲啊,再说白副县长嫂子不是去县长家相亲了吗? “小王说,具体怎么个情况,他倒也不太清楚。反正一家人中午在鸿兴楼吃饭, 吃着吃着就吵了起来。小王说,本来他是坐在外间的散席吃饭,听到房中吵骂声越 来越高,只得硬着头皮进去劝解,就见那白庭禹正站在那发脾气呢!小王说,跟白 副县长这么多年,还从没见他发这么大的火。他指着自己的哥哥嫂子骂道:‘你们 俩算他妈的什么东西!啊?算他娘的什么狗东西!也不撒泡尿照照你们自己的影子, 怎么能那么跟县长说话!你以为县长是你们家看门的吗?啊?怎么千叮咛万嘱咐都 没用,难道我早上跟你们说的话都是放屁吗?’ “他这一骂,白副县长的哥哥倒还好说,那妇人哪里是个惹得起的角色?顿时 就站了起来,操起桌上的一盆肉丝糊糊朝她的小叔子脸上狠命地掼了过去。白副县 长一缩脖子,那菜盘‘嗖’一声就打他脑袋顶上飞过去了,砸在门框上,摔了个粉 碎。白副县长这会儿也不管什么嫂子不嫂子,指着那妇人的鼻子喝道:‘你要再敢 在这里撒泼,我马上叫人把你抓起来,关到监牢里去!’那妇人一听,哇哇大哭, 嘴里骂骂咧咧地喊着:‘反正老娘今天也不想活了!’说罢,横着身子朝白庭禹猛 撞了过去,说要与他同归于尽,吓得那白庭禹绕着桌子打转,嘴里喊道:‘小王小 王,你快替我拦住这个泼妇!’可哪里拦得住,等到饭馆里的人把他们俩拉开,白 县长的脸早就花花了,满脸都是血印子。 “小王说,大概是白慕尧夫妇和谭县长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本来白副县长安 排谭县长中午和他们一家吃饭,可打了半天的电话,谭县长也没肯过来。所以我想, 你干爹今天大概是出师不利。” 汤碧云绘声绘色地讲着那件“稀罕事”,可姚佩佩并没有表现出多大的兴趣, 只是歪着头看着她,脸上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倒是汤碧云本人呵呵呵呵地笑个不 停。 “哎,你怎么一点也不笑?”碧云对佩佩说。 “我没觉得有什么好笑。”佩佩耸耸肩,懒洋洋地托着下巴,似乎正在想她自 己的心思。汤碧云尽管意犹未尽,见姚佩佩心情不佳,只得住了嘴,招手喊服务员 来点菜吃饭。过了一会儿,汤碧云又说起昨天去给县长收拾房子的事来。她问道: “昨天上午你怎么没来?钱大钧和谭县长都追着我,问佩佩怎么不来?我还替你撒 了个谎,说你病了。” “你用不着替我说谎,我就是不想去。那钱大钧要给他的顶头上司拍马屁,我 却犯不着。” “你没去倒是对了。我们几个人屋里屋外忙了一整天,累得像狗屎一样,连水 都没有喝上一口,到现在我的腰眼还一阵阵酸痛呢。” “活该!人家打了个唿哨,你就屁颠屁颠地跑去了,活该!”姚佩佩笑道。 不过,汤碧云说,她虽然卖了一天的苦力,倒也不是一无所获。至少,她在无 意中又发现了一个“重大秘密”。姚佩佩知道,羊杂碎这个人平常就是一惊一乍的, 见了风就是雨,也没去追问她什么“重大秘密”,只是低头吃饭。汤碧云憋了半天, 决定自己将这个秘密说出来。 “佩佩,你知道县长为什么四十好几还没有找到对象吗?” “要么是没遇上合适的;要么是遇上了合适的,人家又觉得不合适。不外乎这 两种可能。”佩佩道。 “瞎扯!”汤碧云说,“县长虽说四十多岁了,可人长得并不难看,也不怎么 见老,看上去就像三十来岁。加上他的县长身份,还有钱大钧、白庭禹之流争先恐 后地替他拉皮条,他要是成心想找,不要说一个,就是十个二十个也易如反掌。 “昨天上午,他请我吃包子时,我还仔细瞅了瞅他的脸,你别说,那张脸倒也 有几分英俊,那皮肤倒也挺细致白嫩的呢。”说完就咕咕地笑了起来。 “那照你看,他到底是怎么回事?”姚佩佩笑道。 “这个人哪,百分之百是个花痴。”汤碧云煞有介事地说,“绝对是个花痴!” “你怎么知道人家是花痴?” “我们街上就有这么一个花痴。是个开豆腐店的,平常倒也挺正常,只是不能 让他瞅见年轻漂亮的女孩。一见到女孩,他的眼珠立刻就不会转了。那眼神我记得 最清楚,就跟你干爹一模一样。那天我们去了七个女孩,我们在院子里干活的时候, 谭县长也会出来看看,和我们说说话。他有时候看看树啦,有时候看看天上的云啦, 可眼睛一旦落到哪个女孩身上,立刻就发了呆,渐渐的就沁出一片青光来。这就是 典型的花痴眼神。我小时候一直跟豆腐店的伙计在一块玩,绝对不会看错的。这种 人不会专门喜欢某一个女孩,而是天底下所有的女孩他都喜欢。他四十多岁没娶上 媳妇,原因就在这里。我妈妈说,就是天底下的男人都死光了,也千万不能嫁给这 号人!” 她这一说,把姚佩佩笑得伏在桌子上喘不上气来。等她笑够了之后,便对汤碧 云道:“这么说,那天他也盯着你看来着?” “那当然。”汤碧云为了证明自己的花痴理论,只好连自己也牺牲了,“不过, 他最喜欢的是县妇联的小曹,还有广播站的小朱,还有,对了,党办的小芹。小芹 是个腼腆的姑娘,被他看得实在不好意思了,就对谭功达说:‘县长,你在看什么 呢?’谭功达吓得一激灵,这才清醒过来了,笑道:‘噢,你吓我一跳,我在看老 徐编篱笆呢。’小曹她们几个你捏我一把,我捏你一把,都在那儿偷着笑。谭功达 还在那发愣呢,嘴里道:‘小曹,你们有什么好笑的事,说来我听听!’我们当时 笑得腰都直不起来了,就连老徐也背过身去,掩口而笑。” “你就爱胡说八道,”佩佩道,“编出这么一件事情来,逗我开心!按说,人 家县长也没得罪你,用不着这么刻毒吧!这话要是传到白小娴耳朵里,那岂不是坏 了人家的好事?” “你怎么反而替他说起好话来了?我妈妈说了,花痴是最不能同情的,你一同 情他,就着了他的道了。”碧云认真地说。 “不过他平常在县里对待女下属倒是挺严厉的,不像你说的那么不堪吧。” “嗨,那是装的。”汤碧云道,“你想想看,明明是个花痴,可非得装出一副 正经样子来,可见他的心里承受了多么大的痛苦。据我所知,这花痴可有许多种… …” “好了好了,快别胡说了。”姚佩佩道,“我笑得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怎么样?你现在开心了吧?我就不信不能把你逗乐。” “原来你还真是逗我玩啊!” “是不是我成心逗你,你和他在一个办公室,时间长了,你自己就能看出来。” 两人吃完了饭,又说了一会儿闲话,汤碧云问她愿不愿意陪她在街上走走。随 后从口袋里掏出两张戏票来,撕给佩佩一张,道:“明天晚上八点,在梅城中学礼 堂。为了搞到这两张戏票,前天我和钱大钧磨了半天的嘴皮子。” “什么戏?”佩佩问道。 “新排的《十五贯》。是省里来的剧团,只在梅城演三场。” 两个人说着话,沿着黑暗的街道,高高低低地往前走。街上空寂无人,没有一 盏路灯。两边商铺的木排门都已关上,昏暗的灯光从狭长的门缝中挤出来,横铺在 大街上,远远看上去,整条街就像一张放倒的梯子。她们走到供销社门口,姚佩佩 忽然想起一件事情来,站住了,问她道:“碧云,那天在食堂门口碰到钱大钧,说 有什么要紧的事,要跟你商量……” “怪了,”汤碧云在黑暗中哆嗦了一下,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喃喃道,“我正 琢磨着要不要把这件事告诉你,你就来问我了。你说怪不怪?” “他找你什么事?” 汤碧云半天没有吱声,尽管姚佩佩看不清她的脸,可仍能感觉到她的心慌意乱。 有一条溪流不知在什么地方潺潺地流淌。更远一点的树林里,传来斑鸠的鸣叫。 “反正不是什么好事,”汤碧云说着,一个人朝前走了几步,又转过身来,对 姚佩佩道,“你觉得钱大钧这个人怎么样?” “到底是什么事?你这么吞吞吐吐的。”佩佩有点急了,抓住她的一只胳膊, 用力摇了摇,似乎要把她想说而没有说出来的话摇出来,“你这个人,没边儿没影 儿的事,你说起来就唠叨个没完,可到了节骨眼上,却又吞吞吐吐。不过,你要真 的觉得不方便告诉我,也就算了。我不会逼你的。” “唉,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又何尝不想告诉你?说实在的,我心里也还没把 握。告诉你,白白地让你担惊受怕罢了。” “我害怕?”姚佩佩诧异道,“这事与我有什么关系?” “算了,还是不说了吧,我对钱大钧,是发过誓的。” 犹豫了半天,汤碧云终于没有将这件事情说出来,两个人在梅城棉纺厂的门口 恹恹地分了手。 第二天上午,在四楼会议室召开了干部会。县委办公室主任杨福妹特地把姚佩 佩叫了去,让她担任会议记录。一进会议室,佩佩看见白庭禹的脸上果然涂满了紫 药水,乍一看就像是个唱戏的刚刚化完妆。 会议由杨福妹主持,中心议题是讨论谭功达提出的关于在梅城县开凿大运河的 建议。从白庭禹、钱大钧脸上错愕的表情来看,这个方案还是第一次提出来。除了 杨福妹之外,谭县长并没有事先与干部们通气。 按照谭功达的设想,梅城地处江南,春夏两季雨量充沛,到了五六月间,往往 河水暴涨,形成洪涝灾害。而入秋之后,雨水稀少,河底干涸,又往往赤地千里。 常年来,农民饱受旱涝之苦,因此他“昨天想了一个晚上”,若能开凿一条人工运 河,将梅城的各个乡村连接在一起,干旱时能引长江水灌溉良田,到了夏天洪水肆 虐的季节,也可以排涝泄洪。这样一来,必能一劳永逸,确保连年丰收。而且, “假如这条河挖得足够宽的话,还能过往船只,水路交通,势必大大改善。” 谭功达刚刚说完,赵焕章就将手里的红铅笔高高地举起来,要求发言。 他说,在梅城县,开挖这样一条劳民伤财的运河,不仅不可能,而且不必要。 梅城一带,长年风调雨顺,旱涝之灾,并不像谭县长估计的那么严重。实际上他本 人曾专门查阅了县志办的水文和气象资料。较为严重的洪灾历史上只发生过一次, 是在二十年前的一九三六年,而且还是因长江决堤所致。而旱灾则更为罕见,有明 确记载的旱灾要追溯到三十多年前的一九一九年。因此,在梅城开凿运河无疑是异 想天开,痴人说梦。再说了,普济水库大坝的修建已经让县财政出现严重赤字,老 百姓更是苦不堪言。而三四年后,发电机到底能不能打出几片火花来,眼下还说不 准。任何一个方案的提出,都要考虑到方方面面的承受能力,经过科学的论证和决 策,“绝不是凭哪个人晚上做了一个梦,心血来潮、胡思乱想一通就可以决定的。” 他这么一说,会场上顿时鸦雀无声。姚佩佩看见谭功达脸色铁青,手里的一支 笔不停地在纸上写写画画。赵焕章见没人吭气,便有几分得意,又接着道:“至于 说到水上交通,那更是荒谬绝伦。我们又不要去杨州看琼花,干嘛要学那隋炀帝! 只要多翻翻史书,就能算出来,当年隋炀帝修建京杭大运河死了多少人?再说,梅 城地处丘陵,虽无崇山峻岭,小山包倒是不少。本来人多地少,再去挖条大河,不 知要坏掉多少良田。” 这时,钱大钧有点坐不住了,斜着眼睛看了赵焕章一眼,鼻子里哼哼了两声, 冷笑道:“某些人,竟敢担保梅城不会出现旱涝灾害,如果明年就出现百年未遇的 洪灾,谁能负得了这个责!谁是隋炀帝?有话就明说,不要仗着念过几本书,就含 沙射影!” 钱大钧说完,白庭禹立即插话说:“功达同志的这个提案,我完全同意。有些 人对此有顾虑,有抵触,甚至公然反对,这也很正常。可要把谭县长比作隋炀帝, 那是不对的,不厚道。说隋炀帝挖大运河死了很多人,这恐怕也是事实。可哪天不 死人呢?哪个人又能不死呢?关键要看死的是什么人,还有,这人是怎么死的。是 重于泰山,还是轻于鸿毛。当年隋炀帝开凿大运河,留下好多废弃的旧河道,稍加 疏浚,还是可以利用的。再加上梅城水网密布,沟壑纵横,这个工程也不像有些人 想象的那么可怕。至于说人手不够,劳力缺乏,完全可以把挖河的时间安排在冬春 之间的农闲季节。况且,县乡各级干部,都可以发动起来。我们的有些干部,啊, 有些干部,成天坐在办公室里,四体不勤,五谷不分。肚子里长满了草,脑子里生 满了锈,也真的应该出去见见阳光,活动活动筋骨啦!” 其他干部见状,纷纷表态支持。随后,杨福妹提议表决。姚佩佩在清点人数的 时候,发现没有举手的就只剩下赵焕章一人了。他的眼睛红红的,僵坐在椅子上, 嘴里还叼着一根烟,烟灰落了一身,也不去掸拂。 会议不到十一点就结束了。 干部们离开之后,姚佩佩开始收拾桌上的茶杯、烟缸,和散落的文件,当她走 到谭功达座位前时,看见县长的桌前搁着一张便条,上面压着半支铅笔。便笺上有 几行算数公式,与她上周在谭功达办公室的桌子上看到的大致一样: 44-19=25 44-23=21 22-19=3 姚佩佩捏着这张纸,凑在窗前的阳光下,看了半天,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来。她 摇了摇头,笑了笑,将便笺揉成一团,顺手扔进了纸篓里。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