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正月初八上班的第一天,姚佩佩又迟到了。她推着自行车走进县委大院,看见 司机小王手里拿着一把鸡毛掸子,低着头正在雪地上找着什么东西。 “小王,你在找什么呢?”姚佩佩笑着跟他打招呼。 小王抬头看了姚佩佩一眼,自语道:“咦,我的车钥匙怎么忽然无中生有了?” 佩佩被他逗得“扑哧”的一声就笑了起来。 “怎么?我的这个成语又用得不对吗?”小王傻傻地看着她。 “不对不对。”姚佩佩笑道,“其实,说话不一定要用成语。你就说,我的车 钥匙不见了就行了,多省事!” “假如我一定要用成语,应该怎么说?” “你就说——”姚佩佩想了想,道,“你可以说‘不翼而飞’。” “那丢了什么东西才可以说‘无中生有’?” “什么东西丢了也不能说无中生有!这个词根本不是那个意思。” 小王“噢噢”了两声,又满地找他的钥匙去了。 姚佩佩抬腕看了看表,已经八点半了。那辆吉普车旁还停着一辆黑色的小轿车, 她知道省里又来人了,说不定又在四楼大会议厅开会呢。她没有去自己的办公室, 而是咚咚咚咚跑上楼梯,直接向四楼的会议室走去。 会议室的门关着,里面隐隐传来一个人的说话声,好像是白庭禹。他说话的嗓 门很高,似乎在和什么人吵架。姚佩佩正要敲门,那扇大门忽然自己就开了,杨福 妹手里拎着一只热水瓶,正好出来。 “你有什么事?”杨福妹道。她的语调和以前一样,冷冰冰的。 “我来开会呀。”姚佩佩道。说完,就要从门缝中挤进去。 杨福妹一把就把她给拽住了:“领导在开会,没你什么事。” 随后,她拉上门,丢下姚佩佩,一个人下楼打开水去了。姚佩佩闹了个大红脸, 心里道:原来并不是每次上面有领导来,她都有资格去开会的,便满脸羞惭地下楼 去了,一路上不住地在心里面骂自己“蠢货”。 一进办公室的大门,姚佩佩就闻到一股扑鼻的花香。再一看,原来自己的办公 桌玻璃上搁着一盆墨兰。她还从来没看见过这么漂亮的墨兰,惊喜得差一点叫出声 来了。还是在上海静安寺的时候,家里的佣人吴妈因老家就在天目山脚下,每次回 家,总要带回几盆墨兰,在花园里养着。一到了开花的时节,父亲就会从花园中挑 出一盆,放到三楼的大书房里,作为消闲的清供。想不到在梅城这个地方,竟然也 有这种花,而且养得这么好! 姚佩佩坐在写字台前,慢慢地转动着花盆,在阳光下细细观看。这盆墨兰花叶 宽阔,秀丽挺拔,颜色黛中带绿,泛着一层油油的光亮。三四茎深紫色的花骨朵从 花叶中挤出来,结满了花苞,有两朵已经开了。花朵的四周有一圈嫩黄色的镶边, 凑上鼻子一闻,花香馥郁,令人沉醉。惟一美中不足的,是花盆过于普通,虽然颜 色倒也配,只是有些残破,而且上面用小刀刻出来的“兰在幽谷亦自香”几个字, 也稍微大了一些。 不过,更令她感到不解的,是花盆的底托满满地汪了一层水,都漫到玻璃板上 来了。她知道兰花喜燥厌湿,这个人既然养得出这么好的墨兰,怎么还会给它浇这 么多的水?心里觉得十分奇怪。 凭着她对花草的敏感,墨兰的香气中似乎还有一缕淡淡的香味混杂其中,循着 这缕幽香,姚佩佩很快在谭功达的办公桌上看到了一大盆水仙。那养水仙的盆子通 体洁白,显得极为考究,一看就知道那不是一般的瓷胚。其中几枚圆圆的压花石, 温润的石纹隐隐可见,宛若山水画的图案。水仙花的花茎高而壮,齐齐地开出一片 铭黄。盆壁上也有几个小字:嫣然幽谷。 姚佩佩心里道,这个养花人似乎很喜欢“幽谷”这两个字。不过,同样不幸的 是,花盆里浇了太多的水,花梗上还散落着喝剩的茶叶,让用来包根的棉花都浮了 起来。姚佩佩看了看谭功达的茶杯,杯沿上还残留着几片茶叶末子。她找来一块干 抹布,将盆里的水洇干,一边暗自窃笑,心里暗暗骂道:这个傻瓜,好不容易逮着 个机会,少不了要给这两盆花猛灌一次水。 果然,到了中午,谭功达开完会从楼上下来,看见姚佩佩趴在桌上欣赏那丛兰 花,就冲着她得意地喊道:“怎么样,好看吧?我给你的花也浇了水。” “我就知道是您浇的水,”姚佩佩道,“把花都快淹死了。” “怎么,不能浇水吗?”谭功达认真地看着她,问道。 姚佩佩笑道:“怎么不能浇?只是一次不能浇这么多。” 谭功达“噢”了一声,凑到姚佩佩的跟前,道:“你这一盆怎么只开了三四朵, 这花叫什么名字?” “墨兰。”姚佩佩道。随后就问起这花是谁送的,这么好的花怎么舍得送人。 谭功达脸色凝重,习惯性地皱了皱眉头,叹了一口气,半天才说:“是赵副县长, 赵焕章同志送的。” 谭功达告诉她,刚才省里来的金秘书长传达了省委和地委的指示,赵焕章已经 被解除了职务。他或许提前知道了这个决定,打算把家搬到老家的乡下去,在那儿 的一个小学当语文老师。因要搬家,他院子里的花带不走,就分送给县机关的同事, 留个纪念。 “赵副县长犯错误了?”姚佩佩一脸迷惑地问。 “不清楚。”谭功达道。 姚佩佩因见谭功达一只手始终捂着腮帮子,说起话来含混不清,嘴里还不时嘶 嘶地往牙缝中吸气,便问他嘴怎么了。 “我的牙蛀了。”谭功达说,“昨天痛了一个晚上,腮帮子肿得老高。对了, 你这儿有没有什么药?” 姚佩佩说,她那儿有牛黄解毒丸,不过放在家里了:“要不要我回去取?”她 见谭功达迟疑不决的样子,又补充道:“我骑脚踏车,也挺快的,一会儿就回来了。” “算了吧,我还是去医院叫大夫看看吧。”说完,他顺手抓过公文包,夹在腋 下,捂着嘴,哼哼唧唧地走了。 姚佩佩坐在窗前,呆呆地看着那盆墨兰,心里惘然若失。她在县机关工作了这 么些年,与赵焕章总共也没打过几个照面,可这个人在远赴他乡之前竟然还记得给 自己留下一盆花来,她的心里暖融融的。 她还记得,有天下午会议结束后,开会的人都走光了,他却涨红了脸,木呆呆 地坐在椅子上,嘴里叼着一支香烟。烟灰落了一身,掸也懒得掸。佩佩悄悄地走近 他,生怕吓着他:“赵副县长,散会了……” 她又想起今年春节前赵焕章用小楷誊抄的那首临江仙词。小舟从此逝,沧海寄 余生。它贴在走廊的布告栏里,除了自己,没有人朝它多看一眼。看着那淡紫色的 花朵在风中微微翕动,若有所思,若有所语,姚佩佩鼻子一酸,眼中不觉落下泪来。 中午的时候,钱大钧打来了一个电话,约她去鸿兴楼吃饭。佩佩道:“怎么忽 然想得起来要请我吃饭?”钱大钧只是嘿嘿地笑。佩佩又问:“是单独请我一个, 还是让我去陪别的什么人?” “你来了就知道了。”大钧道。 姚佩佩骑上自行车,来到鸿兴楼饭店,由一条逼仄的木楼梯,上了二层。地上 的毯子黝黑黝黑的,楼梯扶手也是滑腻腻的,手一碰,就有一种不洁之感。姚佩佩 知道,在梅城地方,这已算是最好的饭店了。二楼的大堂里坐满了人,服务员领着 她侧着身子一直走到里边朝北的一个大房间门口。她看见钱大钧坐在靠窗的位置上, 正朝她招手。 从省里来的金秘书长坐在主位,他的右边依次坐着白庭禹、杨福妹,还有信访 办的老徐,另外还有几个人,她不认识。姚佩佩见门边的一张椅子还空着,就惴惴 不安地坐了下来。钱大钧见人都到齐了,就招呼服务员上菜。 金秘书长看上去似乎五十来岁,身穿一件灰色中山装,口袋上方别着一枚毛主 席像章,大敞着领口,露出了脖子上粗大的喉结。由于距离很近,他嘴角的那颗大 痦子分外触目,似乎还缀着一撮黑毛,样子看上去更显阴鸷、凶悍。原来是陪省领 导吃饭。可钱大钧为何偏偏要叫上我呢?由于姚佩佩恰好坐在金玉秘书长的对面, 她的眼睛不知该朝哪儿看,只得低下头,心里感到无聊,后悔却是来不及了。 几道冷盆端上来之后,钱大钧就起身斟酒。杨福妹推说不会喝,向服务员要了 一杯茶。姚佩佩也是要喝茶的,可看见杨福妹要了茶,忽然心生厌恶,连带着把怒 气撒到茶上,紧抿着双唇,一声不吭。好在钱大钧善解人意,让服务员给她倒了一 杯开水。 白庭禹端起酒杯,站起身来正要说话,金玉忽然道:“谭功达县长怎么没有来?” 钱大钧正要解释,姚佩佩突然抢在前头,贸然说道:“谭县长?他去医院看牙 了。” 话一出口,自己听上去都觉得不对劲,似乎是在急于替县长分辩什么。而且这 一分辩,反而使得谭功达的缺席,有故意推托之嫌,不觉脸一红,深深地低下头, 心里怦怦乱跳。她偷偷地拿眼睛朝四周瞅了瞅,见房内餐桌周围并无空位。或许他 们根本就没有通知谭功达,钱大钧在给她打电话的时候,也并未问起他。 白庭禹到底说了些什么,姚佩佩一句都没听清楚。白庭禹说完了话,金玉起身 接口道:“白县长太客气了。大年三十敝人临时决定来梅城过年,顺便做些调查研 究,承蒙各位盛情款待,终日相陪左右,金某感激不尽。今日权借贵县宝地,略备 薄酌,聊表心意,并谢叨扰之罪。”说完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原来是金玉的答谢酒筵。听他话中的意思,似乎春节前就已经来到了梅城,而 眼下就要辞别回省城去了。金秘书长这么一说,白庭禹慌忙道:“招待不周,招待 不周,啊,招待不周。” 钱大钧也连声道:“客气客气,金秘书长太客气了。” 杨福妹也夹在里面附和道:“对对,招待不周。金秘书长看得起我们,选择在 梅城过年,是我们全县十几万人民的福气,平时我们请都还请不动呢。” 倒是信访办的老徐,虽然职位卑贱,说起话来倒是从容坦然:“细说起来,金 秘书长恐怕还要算是半个梅城人吧?” 金玉道:“那倒是。我当年在去延安抗日军政大学学习之前,在梅城住过七八 年呢。” “要不等会儿吃完了饭,我们几个陪着金秘书长去梅城老宅子里看看?”白庭 禹建议道。 金玉略一沉思,便说:“那就不必了吧。兰芝这一死,房子早归了公了……我 好像听说,那处房子,如今是谭县长住着不是?” 钱大钧点头道:“五二年分房子的时候,女主人刚刚去世,没人敢住。谭县长 就自己搬了进去,他是个不信邪的人。”说完微微一笑。 姚佩佩见他们把话题扯到别的事情上去,谈兴甚浓,没人注意到自己的存在, 心里暗自庆幸,一直悬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了下来。可细细一听他们的谈话,又觉得 他们说的话里大有文章。 原来金玉本来就住在梅城!他的旧宅怎么又成了谭功达的家呢?那个“兰芝” 又是谁?会不会就是平日里同事们常常提及的冯寡妇?那金玉和这个冯寡妇到底又 是什么关系?正这样想着,忽听得白庭禹道:“兰芝的死,我们也负有不可推托的 责任,上面派来的工作组要揪她到街市口批斗,我们事先并不知情。镇子上的几个 泼皮无赖趁乱一闹,事情就变得不可收拾了。等到我们的人赶去搭救,已经晚了一 步。她当晚回家就悬梁自尽了,我们的确没想到,这是我们的工作没有做好,对不 起金……” “事情已经过去,也就算了。”金玉点上一支烟,缓缓道,“我和兰芝虽没有 正式办理离婚手续,名分上还是夫妻,但思想感情上早已分道扬镳,没有任何联系 了。她是她,我是我。她的死在某种程度上说,也是咎由自取,你们没有任何责任。 只是,我还有些东西,主要是一些信件,还遗留在她那里……” 钱大钧道:“要说老宅子里的物品,当时是老徐负责登记处理的,这事他最清 楚。” 老徐接话道:“首饰,银器,还有几件贵重的家具都作为无主物品归了公。书 籍捐给了梅城图书馆。书信呢,我记得有四百多封,还有一些文稿什么的,都原封 不动地保存在县档案室,我明天就派人去整理翻检。” “还整理什么!”钱大钧大声道,“你不要让任何人插手。待会儿我和你一起 把所有的信件打包封存,过两天我们派专人给金秘书长送去。” 老徐脸一红,憨笑道:“这样最好,这样最好。” 金秘书长未置可否,微微一笑。姚佩佩心里想,金秘书长心心念念记挂着那些 书信,就是担心信件内容外泄,可老徐偏偏还是要回去“翻检”!他不把信胆抽出 来看,又怎能知道哪些是金玉写的,真是迂腐得可以!与他相比,钱大钧的反应就 要机敏得多了,难怪县里上上下下没有人不说他好的。正这样想着,忽然听见金玉 在喊她的名字,“姚佩菊同志……” 他望着她笑。 开始姚佩佩还以为他是在叫别人。“佩菊”这个名字,是祖父给她取的,从出 生到一九四九年解放,没有人感觉到这个名字有什么问题,可等到家中遭了大难, 舅舅、姨妈、姑妈来上海奔丧,众口一辞,一口咬定家中的诸多变故都是这个名字 惹的祸。“佩者,戴也,什么人会把菊花佩戴在胸前?只有在死了人的时候。”舅 舅说。而在姑妈的眼睛里,甚至连姚佩佩本人都有了祸水的嫌疑。刚来梅城投奔姑 妈的那些年,姑妈成天说她满脸的阴晦之气,急了就骂她报丧鬼。后来,她虽然把 自己的名字改成了姚佩佩,户口簿可是改不过来了。这个金玉怎么会知道她的原名 呢?心中一慌,如同梦寐,只是怔怔地看着对方傻笑。 “姚佩菊同志,你吃菜。”金玉道。 妈的,他怎么知道我叫姚佩菊!心里狠狠地骂着,可脸上依然傻傻地笑。她的 手也抖得厉害,更要命的是,金玉叫她吃菜,她很听话地立刻拿起筷子,夹了一片 糟溜鱼。可还没等送入口中,就掉在了汤碗里,溅起点点汤汁,只得把筷子放在嘴 里吮了吮。她知道当时她的样子一定傻得可以,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好在钱大 钧、白庭禹已经站了起来,向金秘书长敬酒。老徐假装没看见,惟有杨福妹在一旁 看着她,似笑非笑。 没等到酒筵结束,姚佩佩借口上厕所,从里边溜了出来。一个人沿着空空荡荡 的街道朝前疾走。她走了好长一段路,这才想起自己是骑车来的,想要回去取,又 怕再遇见那伙人。一个人站在街边,看着一座老虎灶嗤嗤地冒着热气,呆呆地发了 会儿愣,只得硬着头皮往前走。 天上是明晃晃的大太阳。她怎么也摆脱不了做梦的感觉。自打她记事的时候起, 就摆脱不掉这种怪怪的恍惚感。就好像没穿衣服在大街上走。在她身上发生的事, 没有一件是有来由的,没有一件可以得到合理的解释。她看不清别人的面目,可别 人只要瞥上她一眼,就能见其肺肝,轻而易举就掌握了她的一切。我不想活在这个 世界上,真的不想。天道悠远,人世深险。我不配活在这个世界上……她似乎隐约 可以窥见自己顺流而下的命运。就连自己可怜巴巴地藏着、掖着的那点心事,恐怕 也要烂在心里。烂掉倒也罢了,最可怕的,说不定迟早有一天,那个躲在紫云英阴 影里的秘密终将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唉,苦楝树和紫云英的阴影!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