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素有鱼米桑麻之乡的官塘,光今年一年,就饿死了三个人。除去种子和公粮, 老百姓的自留粮只够吃两个多月。公共食堂关了门。榆树皮剥下来晒干,碾粉做成 团子,可以充饥,但不消化,拉不出屎,得天天用手去抠;水草根晒干碾粉可以消 化,但苦涩难咽。全村人脸部浮肿,看上去倒是胖乎乎的,可是风一吹就会倒下来。 榆树皮早剥光了,现在已经有人吃观音土了。县长大人知道什么是观音土吗?是塘 泥。村里的三个老人就是吃观音土死的。 村长陶国华贪污腐败,生活糜烂。他将去年食堂磨豆腐剩下的豆渣偷偷地运回 家中,用盐腌起来,足足吃了四个多月,村民们气不过,将他从家里拖出来,暴打 一顿,现已瘫痪在床。妇女主任丁秀英为了讨口饭吃,仗着自己生得漂亮,竟无耻 地出卖肉体。怀了孕,又私下打胎,最终流血不止而死,真是大快人心…… 这封长达七八页的匿名信,谭功达只看了个开头,就看见信访办的老徐笑眯眯 地走进了他的办公室。老徐告诉他,去年冒充县长亲戚的那个妇人又到了县里,如 今正在信访办大哭大闹。工作人员把好话说尽了,她就是赖着不走,口口声声闹着 要见县长。 “你们给她两块钱,胡乱打发她回去就是了。”谭功达很不耐烦地道。 “我们给了她三块钱,都是毛票子,看起来倒有厚厚的一沓,可她蘸着唾沫, 仔仔细细地数了一遍,就把钱往地上一撒,骂道:‘你们这是打发叫花子吗?’看 来她这次来,胃口还不小呢。” “那也不能由着她这样闹下去!没完没了!”谭功达把手里的那封信往桌上一 丢,气呼呼地说。 “这次她是带了铺盖卷来的。见我们撵她走,就把铺盖往地上一铺,躺在墙角 死活不动了。碰到这样的硬钉子,我们也不知道该咋办。” 谭功达想了想,站起身来,喝了一口杯中的凉茶,对老徐道:“行行行,我跟 你走一趟。” 走到姚秘书的桌前,佩佩的眼神十分骇异。她先是盯着谭功达看,然后脸一红, 就飞快地转过身去了,搞得谭功达莫名其妙。 下楼的时候,老徐嘿嘿地笑着,碰了碰他的胳膊,“县长,你裤子的纽扣!” 谭功达一低头,原来是裤裆的纽子没扣上,秋裤的两根红红的裤带穗从里面钻了出 来…… 两个人来到信访办,谭功达一眼就看见墙角的花布被褥上坐着一个蓬头垢面的 妇人。她手里拢着一个青布包裹,腿上扎着裤脚,脚蹬一双棉布鞋,鞋底穿了帮。 旁边还坐着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 这妇人见了老徐和谭功达两人进来,不起身,也不说话,索性架起二郎腿,将 脸侧向一边。倒是那个小男孩,望见生人,有几分胆怯,紧紧地偎在他娘身上。谭 功达在墙边的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对妇人问道:“大嫂从哪里来?” 妇人用手一挡,低声道:“不敢当!民妇是夏庄人。” 谭功达笑道:“大嫂大老远从夏庄跑到县上来找我,可有什么事情?” 妇人冷冷地笑了两声:“不知县长大人果真记不得民妇了呢,还是在装糊涂?” 老徐一愣,心中暗想:瞧这架势,这个妇人和县长说不定还真有什么不可告人 的勾当!若她是县长过去的一个相好,自己夹在当中倒有些不便,正想找个借口回 避,忽听得那妇人道:“真是贵人多忘事!去年春上,在去普济水库的工地上,民 妇与县长是见过面的。” 谭功达刚才与她一打照面,就瞧着几分面熟,可要说起什么时候、在哪里见过 她,倒也颇费思量。听妇人这么说,谭功达和老徐都松了一口气。谭功达很快就记 起来:去年水库大坝因移民一事与村民发生争执,有个名叫王德彪的,不慎跌入山 涧,摔死了。眼前这个妇人,想必就是王德彪的遗孀了。说起来,王德彪还是夏庄 乡乡长孙长虹的外甥。这个孙长虹因死者是自己的亲眷,竟然第一个带头闹事,谭 功达一肚子火气,到今天还没消呢。想到这里,谭功达把脸一沉,语调顿时变得严 厉起来:“事情不都已经解决了吗?你还到县上来闹什么闹!” “解决个屁!十八块钱的抚恤金,就能换条人命吗?连棺材钱都不够。这年头, 到处闹饥荒,我们孤儿寡母,眼看着就活不下去了,不找县上,你让我找谁去呀?” 妇人的口气也强硬了起来。她使劲地捏了一下鼻子,擤出一条长长的鼻涕来,不知 道朝哪里甩,最后就抹在了旁边的墙上。 “生活上有困难,可以找乡里解决。再说了,那个孙长虹,不是你们家的什么 亲戚吗?”谁知谭功达一提起孙长虹,那妇人一骨碌从地上站了起来,指着谭功达 吼道:“他的乡长不是早给你们换了吗!他现在连自己都只有躺在床上等死的份了, 怎么能管得了我!” 谭功达听出她话中有话,更不知道孙长虹被免职的事情从何说起,正想问问怎 么回事,只见那妇人突然把手一拍,眼睛朝上一翻,嘴角一抽搐,忽然呼天抢地地 大哭起来,双手捏成拳头,把自己的胸脯擂得咚咚直响。她那柔软的胸脯竟然能发 出如此结实、坚硬的声音,令谭功达感到十分震惊。她一边哭叫,身体竟软绵绵地 瘫了下去,就势在地上打起滚来,两只脚上的布鞋都踢掉了。那孩子受了惊吓,一 双亮晶晶的小眼睛看了看谭功达,又看了看满地打滚的母亲,也跟着哇哇大哭。老 徐费了半天的手脚,和信访办的几个人死拖活拖,才将那妇人弄到椅子上坐下,给 她倒了一杯凉水端过去。 那妇人也不伸手去接,嘴里道:“县长若不给我解决,我们母子俩今天就死在 你这里。” 谭功达道:“那么依你说,你要怎么解决?” 妇人见谭功达口气上让了步,立即止住了哭泣,低头想了半天,说道:“要依 我,你们先给我那死鬼弄个烈士当当。” 普济水库那件事,老徐也曾有所耳闻。妇人今天这一闹,总算是让他明白了事 情的来龙去脉。他见妇人提出要评烈士,就笑着劝道:“这烈士也不是随便评的。 你丈夫并不是因公牺牲,而是失足掉下悬崖的,我说句你不爱听的话,你们就是闹 到北京,他也当不成烈士。” “那你们就在县机关给我安排个工作。夏庄那个晦气的地方反正我是不想回去 了。” 老徐道:“在县机关找工作,也没那么便当。机关里都是舞文弄墨的人,你来 了,能做什么呀!” “字我倒是一个不识,”妇人道,“不过什么事都会做,而且纺得一手好线… …” 谭功达见这么纠缠下去也不是办法,就把老徐悄悄拉到一边,低声道:“你手 边有没有钱?” “有。” “多少?” “刚刚领的工资,不到四十块。你要多少?”老徐问他。 “全给我。” 老徐打开抽屉,将用橡皮筋扎得整整齐齐的一叠钞票交给谭功达。谭功达又从 自己的衣袋里找出一些钱来,凑成了五十块,递给那妇人,道:“这五十块钱,算 是我个人送你的,你回去到集市上买点粮食,好好过日子,别没事就往县上跑,路 也够远的。” 那妇人看见这么多钱,眼睛一亮,赶紧站起身来接。嘴里还嘟哝道:“我怎么 好意思要你的钱,我这成什么人了?不行不行,我不能要你的钱。”可话没说完, 她就一把从谭功达手里把钱抢过来,撩起褂子,将它藏到棉袄的口袋里,嘴里仍不 住地说:“这叫我怎么好意思,这都成了什么人了。”脸上又是笑,又是哭,说完 又拉过那孩子,要他给谭功达磕头。 她大概做梦也没想到,县长能给她这么多钱,浑身上下哆嗦个不停。谭功达见 她面目憔悴,衣服脏乱,可她的那段脖子倒是白得发青,眉宇间隐约还有一些妩媚 之色,推算她的年龄,也不过三十出头……看着她又哭又笑的样子,再看看那个皮 包骨头的孩子,谭功达心里也不是滋味。 老徐把母子二人送出门外,又留谭功达喝茶。两人隔桌而坐,说了一会儿闲话。 老徐忽然笑着问他,什么时候能吃到他的喜糖。他说这事在县机关传得沸沸扬扬, 说什么的都有,不知是真是假。谭功达知道他所说的是他和白小娴的事,因老徐不 是外人,谭功达笑了笑,说:“事情也不能说没有,只是双方年龄相差太大,八字 还没一撇呢。” “年龄差个十岁二十岁的不是问题,”老徐道,“你知道铁托吗?” “怎么不知道?罗马尼亚的一个元帅。” “不是罗马尼亚,是南斯拉夫。”老徐笑着纠正道,“他有个夫人,名叫万卡 ·布罗兹,她的年龄比铁托小了三十二岁,不也金玉良缘,琴瑟调和,革命夫妻, 其乐融融吗!” 见谭功达不吱声,老徐又问他,打算什么时候成亲。 谭功达道:“她父母倒是主张早一点把婚事办了。可小娴怎么也不答应,她说 要等到第二个五年计划实现,才结婚。” “第二个五年计划?”老徐扳起手指,算了算,“这么说,还得等个两三年。 要依我说呀,这种事急不得,可也等不得。” “您是说……”谭功达问道。 老徐把脑袋往这边凑了凑,神秘地干笑了两声,说道:“花须连夜发,莫待晓 风吹。” “这是谁的诗?”谭功达一脸茫然地看着老徐。 “武则天。”老徐说。 老徐觉得自己已经把话说得再明白不过了,可县长就是不懂他的意思,一时不 知如何是好,这才崩出一句话来:“你不打,它就不倒。扫帚不到,灰尘不会自己 跑掉。你懂不懂?” “这又是谁的话?” “毛主席。我的意思……嗨,反正,这么跟您说吧,”老徐瞅了瞅四周,压低 了声音,对他道,“这姑娘家害羞忸怩是免不了的,比方说你要拉她一下手,她都 不让,可你要以为她真的不愿意,那就傻了。我这么说你明白了吗?” 谭功达的眼神里还是有点迷离,眉头倒是越蹙越紧了。 老徐见谭功达似乎对男女之事浑浑噩噩,浑然不懂,只得亮出了他的最后一招 :“谭县长,这花,你要不给她浇水,她能自己开吗……” 白小娴过完年,已经从乡下回来了。这天晚上,他和白小娴约好在家中见面。 这还是小娴第一次答应到他家里来约会。这是一个不错的预兆,至少可以说明,事 情在不知不觉中有了很大的转机。 谭功达从信访办出来,一路上都在琢磨着老徐跟他说过的话,越想心跳得越厉 害,步伐随之加快,到了最后,连气都接不上来了。这个老徐,别看他老实巴交的, 没想到还有这一手。哈哈。 回到办公室,一看墙上的大挂钟,已经过了午饭时间。姚佩佩也没去食堂吃饭, 正伏在桌子上就着白开水啃烧饼呢。谭功达就问她还有没有干粮,姚佩佩满嘴唇都 是芝麻屑,嘟嘟囔囔地说:“我只买了一块,要不我分你一点?” 谭功达想了想,说:“好吧。” 姚佩佩就从没有吃过的那一头掰下一块递给他。随后,就翻开桌上的一本工作 日记,告诉县长上午都有哪些人打来电话,哪些人来访,说了哪些事情。谭功达根 本就没有用心听,脑子里在盘算着别的什么事,因为他很快就打断了姚秘书的流水 账,吩咐她道:“姚秘书,下午你就不用上班了。你去一下图书馆,帮我查一下铁 托的生平资料。” “铁托?” “对,铁托。” 姚佩佩“噢”了一声,将这件新任务记录在本子上,端起水杯,出门往盥洗室 去了。 这天下午,谭功达也没在办公室呆着。姚佩佩前脚出了门,他后脚就溜了出去, 来到梅城供销社,想买件新衬衫。女售货员认得他是县长,态度热情得有点过分。 不过她告诉谭功达,供销社还从来没有卖过衬衫,只卖布料。想要现成的衬衫,得 买布料让裁缝去做。谭功达又去了一家百货公司,两三家布店,答复均是如此。偌 大一个梅城县,竟然买不到一件新衬衫!看来明天得专门开个会,好好研究研究。 随后他去澡堂,痛痛快快地洗了个澡,让师傅替他搓了背,修了指甲。出了澡 堂,见时间还早,又去剃头店理发修面。躺在理发馆的椅子上,满嘴涂满了凉凉的 剃须膏,谭功达一会想着白小娴,一会想着老徐露骨的煽动,心里仿佛有了底气似 的,渐渐地出了神。只要用水来灌溉,幸福的花蕊遍地开。你想知道梨子的滋味, 就得亲口尝一尝。咚咚咚咚锵……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