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吉普车行驶在通往普济的煤屑公路上。姚佩佩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嘴里噙着 一枚糖果。车窗外雨下得正大,谭功达坐在后排,鼾声如雷。在刷刷的雨声中,佩 佩觉得四周有一丝难言的静谧之感,似乎雨幕将她与这个世界的一切都隔开了。她 觉得心里很安稳,不时有雨滴渗过车顶的篷布,落在她脸上,凉凉的。车窗被雨水 打得一片模糊,什么也看不见。 从春分到谷雨这段时间,是梅城一带的雨季,也是一年之中难得的农闲季节。 县机关大大小小的干部都被谭功达赶到运河水利工地去了。杨福妹留守值班,干部 们全都下了乡,偌大的办公楼忽然变得一片沉寂。除了老弱病残之外,她有时在楼 道里成天碰不到一个人,连食堂也是空空荡荡的。 谭功达闹了一段时间的肾炎,在医院打点滴。他不时地打电话给姚佩佩,通知 她干这干那。最要命的,谭功达不知从哪里听说自己会写文章,要她给县广播站写 几篇通讯。虽说县长口授了大部分内容,可这种官样文章比不得自己写日记,每写 一句话,都得在自己的心里来一番挣扎和搏斗。短短千余字的广播稿,常常弄得她 心力交瘁。日常工作之外,佩佩一有空时常往图书馆跑。图书馆也没什么人。女管 理员整天坐在窗口打毛衣,有时还会将家中的毛豆带到单位来剥。姚佩佩胡乱地从 书架上拿下书来随意翻看。她第一次知道杨梅、草莓和梅子并不是同一种植物;知 道了毛主席还可以叫毛润之,而且还先后娶过好几个老婆;知道共产党居然是在嘉 兴南湖的一条船上成立的,也许还下着雨,说起来还挺有诗意的呢,就像古时候文 人的一次雅聚。二十几个人说说笑笑,就把这个世界摆平了。转眼之间,天地竟然 为之变色,真是令人不敢想象……这些妇孺皆知的常识,姚佩佩却像在看西洋镜似 的充满了好奇。不过,她想到自己和这个世界如此隔膜,也会觉得怅然若失。 谭功达读了她的文章,有时会从医院专门打电话给她,表示赞赏。姚佩佩虽说 有点害羞,心里还是觉得挺受用,虚荣心再一次沉渣泛起。她被姑妈逼着给谭功达 往医院送过一次鸡汤。两个人居然在病房里谈了一个下午的话,这让佩佩心里觉得 怪怪的。两个人成天坐一个办公室,就像仇人似的,有时一天也说不上一两句话, 可到了医院里,两个人忽然都变得婆婆妈妈的。佩佩竟旁敲侧击地问起他的婚事, 谭功达倒也不避讳。说起未婚妻,居然也“小娴小娴”的叫得挺亲热。 这是一段悠闲的日子,一天到晚下雨。佩佩觉得吃饭做事睡觉,就连做梦都十 分安逸。她甚至幻想着,要是能够一直这样下去,该多好!这个世界会变得多么清 静!慵懒!让她饱食终日,无所用心。不料,谭功达病一好,立刻就故态复萌,脸 上的表情又变得严峻了。随后,她突然接到通知,第二天一早随谭功达下乡。 这天晚上,姑妈在为她打点行李的时候,姚佩佩忽然想起县长曾让她去查阅一 下铁托的生平资料,可是这些天,她把图书馆的书都翻遍了,也没有查出一点蛛丝 马迹。她问过了图书馆的每一个管理员,没有人知道他是谁。她又去问汤碧云,碧 云道:“中国姓铁的人倒不多,你去查查铁木真,没准是他家的一个什么亲戚吧。” 她看见姑父在一旁抽烟,想到他在梅城中学教书,没准见多识广,就去向他打 听,姑父想了想,说:“从来没听说过,你有没有听错?” 正在这时,在一旁忙着的姑妈突然开口说:“咦,我记得隔壁的媒婆说,古时 候有个人叫西门庆的,倒是有个托子来,不过是银的,不是铁的……” 一语未了,弄得姑父“噗噗”地笑了两声,好一阵才止住笑,愠怒地对姑妈道 :“你别当着孩子的面,说这些乱七八糟的疯话,你知道那托子是干什么用的吗?” 是啊,西门庆的托子是干嘛用的呢? 这的确是一个问题。 吉普车行驶到县粮站附近的时候,司机小王突然踩下了急刹车。车轮打滑,车 身“吱”的一声就横了过来,差一点翻在了路边的排水沟里。姚佩佩看见公路上新 设了一个临时哨卡,几个身穿黑色雨衣的人跨着卡宾枪,手臂上佩戴着红袖章,正 在盘查过路车辆。吉普车刚停稳,一个身材高大的中年人怀里夹着两面三角旗,脖 子上还挂着一枚金属的哨子,朝他们走来。 姚秘书赶紧打开车门。雨还在下着,那人的帽沿不断地往下滴着水。这人将脑 袋从车门里伸进来,看了看,傲慢地命令道:“证件。” 姚佩佩和小王赶紧掏出证件,递给他,那人看了看,还给了他们。又对坐在后 排的谭功达道:“你!” 谭功达刚刚睡醒,大概一时还弄不清发生了什么事,他打着哈欠,将公文包搁 在腿上,从里边取出证件,递给他。 “嗬,还是个县委书记。”那人笑了起来,露出了嘴里一排发黑的龋齿,“请 问你有烟吗?” 谭功达愣了一下,很不情愿地从上衣口袋中掏出一支被压扁了的“大生产”递 给他。那人把烟往嘴里一叼,小王赶紧替他点上火。那人深深地吸了两口,闭上眼 睛,好一会儿才说,他们是省军区的,正在奉命协助公安部门抓捕一名重要的案犯。 那人流里流气,神色暧昧,似乎故意将烟吐在佩佩的脸上,熏得她眼泪直流,她只 得拼命地把脖子扭到一边。 “有点呛,是不是?”那人大声地咳嗽着,笑着问她,“你知不知道去上会的 路该怎么走?” 姚佩佩只觉得脸上凉凉的,一时弄不清是雨点还是他的唾沫星子。姚秘书说, 她从未听说过“上会”这个地名。小王也说不太清楚。那人将烟头在吉普车的反光 镜上摁灭,“砰”的一声把车门撞上,抓起胸前的那枚哨子,塞到嘴里吹了一下。 吉普车通过哨卡之后,小王长长地嘘了一口气,对佩佩道:“我一看见戴红袖 章的人,心里就直哆嗦,何况他们还带着枪,浑身上下都起了一层鸡毛蒜皮。” 小王又把成语用错了。他应该说“鸡皮疙瘩”才对。可佩佩的心里也像这雨天 的阴霾一样,湿湿的,蒙着一层霉斑,没有心思去纠正他。这时,她忽听得谭功达 在后面问了一句:“小王,你的成语比赛怎么样了?” “县长您就别提了,”小王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第一轮我就被他们处之泰 然了。” 怪不得小王成天狂练成语,原来他是在参加成语比赛呢!姚佩佩心里想。不过 —— “什么叫做处之泰然?”姚佩佩不解地问。 小王道:“处之泰然你怎么不懂?就是被淘汰了。” 他们抵达普济的时候已经是中午了。吉普车在普济车站附近拐入了一条泥泞不 堪的土路,往前又开了一段,向左进入了一个又长又深的巷子,出了巷子往右,有 一大片水塘。水塘的四周披挂着一丛一丛的连翘,开满了白色的小花朵。水塘对面 就是一片粉墙黛瓦的幽深庭院。姚佩佩看见院门边远远地站着一簇人,最前面的那 一位穿咔叽布中山装的,佩佩记得,就是上回见过面的高麻子。 汽车刚停稳,高麻子就带着几个乡干部围了过来,跟谭功达叙起了寒温。有一 个自称叫孟四婶的女人见佩佩落了单,就走到她跟前,嘴里宝宝、宝宝地叫个不停。 又是摸她的头发,又去捏她的手。姚佩佩想到自己都已经是二十岁的人了,还被对 方称作“宝宝”,心里觉得莫名其妙。一时不知如何才好,吓得她直往小王身后躲。 小王悄悄地将她喊到一边,道:“这个孟四婶,老家住在长江中心的洲上,那 个地方的人,就是这个风俗。别说是二十岁,你就是七八十岁,他们为了表示亲热, 照样叫你宝宝。但反过来却不行,你不能叫他们宝宝,那是骂人的话。” 姚佩佩听得似懂非懂,好在那孟四婶已经放过了她,手里挎个竹篮子,到河边 洗菜去了。 中午吃饭的时候,高麻子不住地偷偷打量姚佩佩。他的眼角堆满了眼屎,多喝 了几杯酒,说起话来也显得特别兴奋。姚佩佩被他盯得怪不自在的,脸上红一阵白 一阵。谭功达也有了几分醉意,喝到后来,就和高麻子划起拳来。 姚佩佩平常最厌恶男人在酒桌上划拳,没想到平常不苟言笑的谭县长竟然也深 谙此道。她心里倦倦的,有些不悦。高麻子再次用眼角的余光盯了佩佩一眼,借着 浓浓的酒意,当着众人的面,对谭功达道:“县长果然好眼力,你是从哪里找出这 么一个百里挑一的美人来?什么时候请我们喝喜酒呀?” 姚佩佩的心里猛地一惊,像是被针扎了一下。心里说,这高麻子喝多了酒,一 定是把我误认作白小娴了,脸唰的一下就红了。她见谭功达并无帮她解释的意思, 一生气,便冷笑道:“高乡长,您恐怕是认错人了吧。” 她这一喊,高麻子也镇住了,眨巴着他那对绿豆老鼠眼,仿佛一时不明白她的 话是什么意思,半晌才狐疑道:“没错呀,县长的未婚妻不是文工团的白小娴吗? 可不是一等一的大美人?半个月前她们团来运河工地巡回演出,我还和她照过一张 像呢,怎么会错?” 姚佩佩的脸更红了。所有人的眼睛都瞅着她。原来人家并没有说错,是自己自 作多情。这高麻子,你说白小娴,可眼睛看着我干吗?佩佩又气、又急、又羞,笑 又不是,不笑又不是,呆呆地望着满桌的人,不知所措。 看着一桌子的人都不说话,高麻子手里挥舞着酒瓶子,忽然指着姚佩佩,向身 边的干部们介绍说:“这位是姚秘书,是谭县长的干女儿。当年她在洗澡堂卖筹子 的时候被谭县长撞见,就把她调到县里。姚秘书,我说的对不对?” 佩佩一听见“洗澡堂卖筹子”几个字,恨得咬牙切齿,恨不得立刻就把桌子给 掀了。可毕竟碍着众人的面,又不能随便发作起来。她瞥了谭功达一眼,他正从孟 四婶手里接过一块热气腾腾的毛巾,在那使劲地擦脸呢。倒是司机小王机灵,一把 从高麻子手里夺过酒瓶,笑道:“高乡长,你也少喝点,下午我们还要去工地挖土 呢。”就这样,总算把他的话岔开了。 说不定在县长的心目中,自己永远都是一个洗澡堂卖筹子的不懂事的小姑娘。 佩佩心里不禁有几分悲凉。自己平白无故地受了这一番折辱,也怪不得别人,都是 自己惹火上身。人家高麻子话里明明说了百里挑一的大美人,你一个洗澡堂卖筹子 的傻丫头,你也配吗?好端端的,多什么心呢?你又算得了个什么东西!还巴巴的 用紫云英花地的阴影来占卜算命! 不过,人人都说白小娴漂亮,在男人们的口中,简直就是倾国倾城了。佩佩和 羊杂碎曾在梅城中学礼堂门口撞见过她一回,看了半天,也没觉得有什么大不了的, 心里还是觉得有点不服气。姚佩佩一个人坐在桌边想心事,越想越生气,等到孟四 婶端着脸盆把桌上的碗筷都收拾干净了,她才蓦地发现原来满桌的人都散了,只剩 她一个人在那儿发呆。 下午,谭功达在乡干部们的簇拥下要去运河工地劳动。小王过来催她,姚佩佩 双手一抱脑袋,道:“我怎么觉得头痛得厉害?” 谭功达手里拿着一把崭新的铁锹,正往外走,听见佩佩喊头痛,就回过头来冷 冰冰地对她说:“你要实在不想去,也别找借口,就在家呆着吧。”说完拖着铁锹 出门去了。 姚佩佩本来也就这么一说,并没有不去的意思。经谭功达这么一抢白,她就是 想跟着去也有点不合适了。她在心里恨死了这个谭功达,天知道他心里揣着什么鬼 心思,自己刚才在酒桌上那么尴尬,佩佩满心希望谭功达前来“搭救”,他居然一 句话也没说,假装没听见。她在心里暗暗发誓,等到回到县里,再也不搭理他了, 一句话也不跟他说。可转念一想,你算是他什么人,你一辈子不理他,与他何干? 只怕是自己憋了一肚子气,人家根本就不拿它当回事。 雨早已不下了,可是风却越刮越大。天上一堆一堆的云,杏黄色的,朝北飘, 在院中投下灰暗的阴影。姚佩佩闲着没事,听着屋顶上呼呼的风声,心里空落落的。 她去厨房帮着孟四婶洗碗,俩人在灶下说了一会儿话。孟四婶说,她家就住在隔壁, 是临时被高麻子喊来替他们做饭的。“这房子几十年没住过人了,前些日子高乡长 听说县长要回来,特地派人连夜收拾,墙上新刷的石灰水还没有干透呢。”她还说, 高乡长和谭县长是磕头的把兄弟,两人合穿一条裤子还嫌肥。 收拾完锅灶,孟四婶又在忙着替他们准备晚上的饭菜了。姚佩佩见自己插不上 手,就一个人走到屋外,满院子四处闲逛起来。这房子看上去的确有些年头了,院 墙虽经修补,墙基却早已歪斜,上面爬满了白垩。天井里有一棵天竺,墙头挂着葛 藤,让风一吹沙沙有声。院中有回廊和厅堂相连,左侧是一幢两层的厢房。楼上走 廊的雕花栏杆上,落着一只雨燕,肥肥的,缩着脖子看着她。后院要大得多,四周 沿墙栽种着杂树。通往巷子的月亮门关着,对面是一排低矮的柴房,房檐下的碎砖 石中长着一溜凤仙花。一条石砌小径通往倾颓的阁楼,阁楼边矗立着太湖石的假山。 一看到这幢阁楼,姚佩佩就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似乎在什么地方见过。细细一 想,又觉得不太可能,可怎么看都觉得十分眼熟。沿着石阶往上,可以看到一个精 致的六角凉亭,围有护栏。一张石桌,几张石凳,上面堆满了樟树的叶子,多年未 经打扫。从这个凉亭里可以看见院子西边的一畦菜地,姚佩佩觉得这块菜地或许是 原先的主人养花的地方,因为她发现菜地里有一座倒塌的荼糜架。小时候在静安寺 的花园里,她们家也有这么一个荼糜架。 “开到荼糜花事了。”这是《红楼梦》中的诗句,也是妈妈留给她的最后一句 话。当时妈妈正对着梳妆台上的一面大圆镜梳头。姚佩佩背着书包去上学,临出门 时,不知为什么,她担忧地回过头来看妈妈,恰好妈妈正巧也回过身看她。她的脸 上泪痕狼藉,嘴角却挂着一绺(丝)奇怪的笑容。等到她放学回家,花园里,露台 上,客厅里,到处都挤满了人,她看见殡仪馆的人把妈妈的尸体抬走了。妈妈身上 裹着白被单,裹得那么严实,只露出了一绺头发。家中的佣人转眼间都不见了。晚 上她一个人蜷缩在客厅的沙发上,这个时候她才知道自己家的客厅有多么大,多么 空旷。她双手捂着脸,透过指缝,偷偷地打量妈妈上吊的那根房梁。南风从窗口吹 进来,把客厅的枝形水晶吊灯吹得直晃。恐惧让她暂时忘掉了悲哀,她紧紧地攥着 小拳头,似乎要攥进一个秘密的希望:爸爸的福特牌汽车随时会“哞哞”地叫着, 一阵风似的开进花园,车灯把花园的铸铁卫矛照得雪亮。好在我还有一个爸爸。爸 爸会随时回来。她这样想着,就睡着了。直到第二天上午,最先赶到的一个姨妈流 着眼泪告诉她,爸爸在三天前已经在提篮桥被正法了。她想去爸爸的书房找一本 《康熙字典》,去查查“正法”是什么意思,却发现房间的门上早已被人贴上了封 条…… 顺着石阶再往上就是阁楼了。门环上插着柳枝,被太阳晒瘪了,已经发了黑。 大约是清明节用来避邪的,在上海也有这样的风俗,不过用的不是柳枝而是艾草。 门是虚掩着的,轻轻一碰,它就开了。阁楼里有一张雕花木床,床的里侧还有抽屉。 床上的被褥和蚊帐都是新的,有一股淡淡的棉布味。床头有一个五斗橱,靠墙一排 红木书架,不过书架上空无一物。姚佩佩在床边坐了一会儿,身上懒懒的。因想到 下午也无事可做,便和衣倒在床上,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到了上灯时分,小王才从工地上回来。孟四婶问他怎么一个人回来了,小王也 不答话,走到灶下从水缸里舀了一碗水,咕咚咕咚地灌了下去,抹了抹嘴唇,这才 说:“县长到夏庄喝酒去了。” 姚佩佩已经早早吃过晚饭了,这会儿正在厨房里洗脸,听到谭功达去夏庄喝酒, 便笑道:“他去夏庄喝什么酒?” 小王道:“我们几个从工地收工,正要往回走,就看见堤岸上来了一伙人,把 我们当头拦住。一问,为首的就是夏庄新上任的白乡长,也就是咱们县长的大舅子, 名叫白小虎的,几个人又拽又拉,把谭县长给拽走了。” “这么说,那个白小娴原来是夏庄人?”佩佩问道。 “那还用问?”小王说,“他丈母娘,老丈人都来了。那丈母娘一见县长,上 前不由分说,就去替他掸土,我当时跟在后面,不知就里,心里吃了一惊。心说哪 里来的这么一个痴婆子,怎么一见县长,上来就乱打人呢。” 孟四婶笑得前仰后合:“平平常常的事,叫小王同志一说,还真滑稽。” 姚佩佩没有笑。她咬着嘴唇,脸也渐渐地变了色,道:“那你干嘛回来?蛮好 跟着县长一块去开开荤。” 小王听见佩佩的话中含着讥讽之意,又不知她为何跟自己生气,只得赔着笑脸 道:“他们倒是拉我去的,可我想到你一个人在家也怪冷清的,就回来了。” “难为你这么费心!”佩佩挖苦道。 等到小王吃完饭,孟四婶炒了一盘隔年的南瓜子。三个人围着灶脚嗑着瓜子, 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一直等到后半夜,还不见县长回来。孟四婶道:“县长这 时候不回来,兴许今晚就不会回来了。一定是喝多了酒,在丈母娘家住下了。”佩 佩笑道:“要我说,他们蛮好再打个电话到文工团,把那个白小娴也叫回来,来个 一锅烩,岂不更好!” 小王嘿嘿地笑着。孟四婶也抿嘴而笑,她偷偷地看了姚佩佩一眼,没有说话。 到了第二天,谭县长还没回来。高乡长和几个乡干部也都不见了踪影。小王劝 了半天,硬是把姚佩佩拉到工地上去了:“你就是去装装样子也好。” 姚佩佩跟着几个媳妇、婆子挑了半天的土,累得腰酸背痛。佩佩从来没有干过 农活,扁担刚刚挨到肩膀,她一缩脖子就滑了下来,一连三次都是如此,嘴里还说 :“咦,我的肩膀怎么是滑的?”逗得村里的媳妇们笑成了一团。她们又让她去挖 土,可任凭她怎样用力猛踩,那铁锹却是纹丝不动。最后,一个管事的妇女就把她 派到堤岸上,和一个掉光了牙齿的老太太坐在小板凳上发筹子。原来在农村干活, 也要发筹子,每个人挑着土从河底爬上来,都要从老婆婆手里取一个竹筹,最后按 筹子的多少计算工分。一看到那些涂着红漆的竹筹,姚佩佩心里一动,眼泪又下来 了。 老太太看见姚佩佩一个人独自流泪,也不知道她为什么事。开始的时候又不好 贸然相劝,等到中午歇工的时候,老太太去伙夫那领了一只白馒头,掰开一半递给 她,这才说道:“闺女,凡事你要往宽处想。碰上过不去的事,心就要硬起来。心 硬起来,没有什么事过不去。我生了四个儿子,两个叫日本人打死了,一个死在朝 鲜,剩下的一个几个月前也得病死了。你说像我这样一个人,活在世上又有什么意 思?唉,熬着呗。” 说完,老婆子抽抽嗒嗒地哭了起来。姚佩佩又只得反过来劝她。 到了下午,姚佩佩推说身上酸痛,死活不肯去工地了,一个人又悄悄地溜到家 中,上了阁楼,倒在床上蒙头大睡。 到了晚上,小王一回家,就嬉皮笑脸地对姚佩佩说:“咱们谭县长这回可真是 乐不思蜀了呀。” 佩佩笑道:“别说,这个成语用在这儿很贴切,看来你总算开窍了。” 小王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看上去很得意。过了一会儿,姚佩佩又道:“人家 谭县长本来就是为了这门亲事而来,嘴上说来工地劳动,跟过去的皇帝亲耕一样, 不过装装样子罢了。在丈母娘家热乎几天,也很平常,只是苦了我们两个。夹在当 中,不尴不尬,碍手碍脚的。不如明天一早我们就回梅城去吧。” 小王随口道:“你这么说县长,真是以怨报德。昨天下午,在去工地的路上, 谭县长还专门把我拉到一边,悄悄地问我说,佩佩怎么忽然头痛起来了,要不要去 请个大夫替她瞧瞧。” 姚佩佩听小王这么说,不知是真是假,低了头半天不作声,嘴上却道:“小王, 你这个‘以怨报德’虽说用对了地方,却与事实不符。人家心心念念惦记着的是什 么白呀黑的,咸呀淡的,哪里有心思管别人的死活!”小王见她不相信,就拍着胸 脯发誓赌咒了一番,接着又道:“佩佩,我怎么觉得,县长有点怕你?” “我又不是什么洪水猛兽,他怕我做什么?我也不会一口吃了他。” “他倒不是怕你一个人。但凡年轻漂亮、妖里妖气的姑娘,他都怕。”说到这 儿,一个人捂着嘴笑。姚佩佩在他身上拧了一把,正色道:“你这张小油嘴,什么 时候变得这么油腔滑调的!”小王笑了一会,压低了声音道:“你难道没听说吗? 咱们县长可是个有名的花痴呀。” 姚佩佩眼珠子一转,忽然道:“等县长一回来,我就把你这句话告诉他。” 小王吓得赶紧拽住姚佩佩的袖子,又摇又晃,连声求饶。姚佩佩罚他连叫三声 姐姐,一声亲姐姐,小王只得依从。两个人正闹着,见孟四婶提着一只脚盆走进了 厨房。孟四婶在脚盆里放了点热水,佩佩就坐在盆边脱鞋,同时推了小王一把: “你出去吧,我要洗脚了。” 小王心里想,洗个脚还要把人赶出去,这是为何?又不是洗澡!刚走到门口, 又被姚佩佩给叫住了:“你明天走不走?你不走,我可要走了。” 小王还以为她在开玩笑,回过头来笑着对她说:“脚丫子长在你自己腿上,又 没人用绳子拴着,你走好了。”说完扬长而去。 第二天天不亮,姚佩佩一个人早早地起了床,一路打听着来到了普济汽车站, 坐第一班长途汽车离开了普济。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