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太慢了!梅城县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的步伐太慢了! 临近的长洲县已率先成立了人民公社,我们还等什么?天地翻覆,光阴流转, 革命形势瞬息万变。革命不是老牛破车,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从容 不迫,那样温良恭俭让。长江对岸的甸上乡,如今已改名东方红人民公社。革命形 势一日千里,所到之处,红旗翻卷如海,歌声响彻云霄,人民群众走在社会主义的 康庄大道上,无比自豪,无比幸福,无比激动!啊,小鸟在歌唱!饿死几个人怕什 么?我们有六亿人,才死掉十来个,能算个什么事?死了几个人,我们就驻足观望 啦?就止步不前啦?就被吓破了胆了吗? 可是让我们来看看梅城。梅城县党委一班人,脑子里生了锈,思想上长了霉, 爬满了白蛆。看来得用铲子铲一铲,用刷子刷一刷,用砂子磨一磨,还要用“666 ” 药水喷一喷,彻底地消消毒,非得下一番由此及彼,由表及里,脱胎换骨的功夫不 可…… 从夏庄集市上买回来的那两只泥人,由于吉普车长途颠簸,到了梅城,谭功达 就发现碎了一只。可他吃不准碎掉的究竟是送给白小娴的那一只,还是送给姚佩佩 的那一只。 这的确是一个问题。 谭功达从梅城回来后,差不多有一个多月没和小娴联系了。白庭禹瞒着自己安 排他的侄子白小虎代理乡长这件事,给了谭功达太大的刺激。高麻子说他手伸得太 长,看来的确如此。假如他和白小娴结了婚,关起门来就是一家人,日后许多事情 就说不清了。白庭禹那么热心地掺和他和小娴的事,也并非没有他的深思熟虑。他 还没有想好如何面对白庭禹。直接摊牌当然不行,白庭禹这个人,成天笑嘻嘻的, 像个泥鳅一样滑,城府极深,往往是你开口还没说上两句话,他已经把事情推得一 干二净,不会给你留下任何把柄。 谭功达把白小娴晾了几个星期,小娴的激烈反应大大出乎谭功达的预料。这也 再一次让他认识到,恋爱这件事是多么的诡异复杂!谭功达沉默了两三个星期之后, 小娴主动给他打电话约会,一连三次,谭功达都硬着头皮拒绝了。可他没想到的是, 自己的冷漠和鲁莽反而点燃了对方的激情,终至于一发而不可收。她开始隔一天给 谭功达写一封信,到了后来,基本上就是一天一封。最后,她寄来的信中标明了写 信的具体时间。有时一封信上竟有六七个小段,分别是在六七个不同时段里写成的。 仔细研究她的来信,谭功达很容易计算出这样一个惊人的结果:从凌晨到午夜, 除了每天四五个小时的睡眠时间外,她竟然是无时无刻不在写信。而且谭功达还这 样设想,白小娴用来睡觉的那四五个小时,说不定也是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或者 因为思念过度而泪不能禁……这样一路想下去,虽说对小娴的处境有几分担忧,但 自己的虚荣心也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他去办公室上班,姚秘书将电话记录单递给他看,竟然十有八九是从文工团打 来的。到了六月底,文工团的团长本人给他打来一个电话,说白小娴近来神思恍惚, 目光呆滞,似乎受到了什么巨大刺激。而且,据她宿舍的同学反映,她和谁都不说 话,动不动就大发脾气。最近又威胁说要绝食,不知怎么搞的。接完电话,谭功达 的整个身子都软了。静下心来一想,自己的行为太孩子气了。心里对白庭禹有气, 却去如此残酷地折磨一个无辜的女孩,这算是他娘的怎么一回事呢!而且自己也没 说过跟人家一刀两断,这样不清不楚,弄得人家寻死觅活的,实在不是个事。因此 谭功达就打算约白小娴好好谈一次,可他又担心他与白小娴一见面,小娴泪眼婆娑 这么一哭,自己说不定又要把持不住。 他想给她写封信。可是熬了一个通宵,写了撕,撕了又写,到天亮还没写完。 一想到这么一个活泼美丽的女孩子从此以后与自己形同陌路,想着就有点揪心。看 起来是在写一封信,实际上是在跟生命中什么最珍贵、最隐秘的东西彻底诀别。他 把白小娴的信找来仔仔细细地读了又读,最后自己也流下了眼泪。不管怎么说,这 么一闹,他倒是明白了对方的真心。他又开始胡思乱想起来,想着想着,又记起高 麻子在河边跟他说过的那番话来,他的眼前再一次浮现出佩佩那张脸来。要是小娴 换作了姚佩佩,那情形又将如何?他被自己的这个丑恶的念头吓得一身冷汗,不敢 再想下去。往窗外一看,原来天已经大亮了。要是世上没有女人,没有复杂的男女 之情,那该多么太平!桌上摆着的那个小泥人,正冲着他笑。 第二天上午,谭功达找了几个科委的年轻干部谈话,商量“村村通公路”的计 划。随后,他又去了沼气试验站,听取了攻关小组的汇报。回到办公室,发现楼上 楼下空无一人,这才想起来,今天原来是礼拜六。他打算早点回家,好好睡上一觉。 走到大门口,迎面看见老徐穿着一件白背心,脖子上搭着一条湿毛巾,顶着炎炎的 烈日,从外面走进来。 “我是特为来找你的,”老徐道,“家里来客人了。” “什么客人?谁来找我?” “还会是谁呢!”老徐向他诡秘地一笑,又拍了拍自行车的后座,道,“你坐 我车后头,我驮你回去。” 谭功达跳上老徐的车,两人歪歪扭扭地走了。老徐告诉他,白小娴吃中饭的时 候就来了,进不了门,就站在院子外面的毒太阳底下。“我们家那位劝了她半天, 让她到我家来喝杯茶,她也不搭理我们。只是一个人站在那抹眼泪,一边哭,还一 边用脚去踢那院门。我们家那口子就劝她:‘你这傻孩子,踢了这半天的门,没人 应答,分明是县长不在家。门踢坏了倒也不要紧,你的脚就不疼吗?’可那丫头性 子也真是倔,把眼一瞪,对我家那口子道:‘我就喜欢踢门玩,你管得着吗?’” 老徐一边喘着气,一边哈哈大笑。 两个人不一会儿就来到了西津渡外的河道边。刚过了石桥,透过一片开花的合 欢树林,谭功达果然看见白小娴站在院门外的篱笆边。这时她早已不踢门了,只是 在糟蹋那篱笆上的枸杞花。那些紫蓝的花朵被她一朵朵地揪下来,扔在地上,用凉 鞋碾得稀烂。到了家门口,谭功达刚跳下自行车,老徐紧踩了几脚,一弓身,早跑 没影了。 白小娴身穿一件杏黄色的连衣裙,身上斜挎着一个印有“为人民服务”字样的 绿色书包。满脸泪痕汗渍,头发湿漉漉的,一绺一绺搭在额前,眼睛都哭红了。她 一见谭功达,那可爱的小鼻子不住地翕动着,歪着头,梗着脖子,斜着眼睛,一字 一顿对他道:“为什么不给我回信?” 谭功达正想解释,白小娴又吼道:“为什么不接电话?!” 谭功达笑了笑,开了门,就要拉她进去,白小娴用力把他甩开了。 “你混蛋!”她叫了一声,又抽抽嗒嗒地哭了起来。 谭功达抓耳挠腮,哭笑不得。他看见四周的墙脚,树下,草垛后面,似乎有无 数双眼睛在探头探脑。老徐的爱人也在自己的院子里踮着脚,伸着脖子,朝这边张 望。可谭功达朝她一看,那脑袋又缩回去了。 “有话我们进屋去说,”谭功达低声下气地笑道,“在这儿叫邻居们看了笑话。” “我就不进去!” “那你先别哭了,我去给你打点水,洗洗脸。” “我就不洗!” “你若实在不愿意进屋,咱们就找个荫凉地儿呆着,也好说话。” “我就不去!” 谭功达见她频频使用这个“就不”句式,明明是在耍小孩子脾气。虽说有些尴 尬,心里却一点都不着急,反而觉得这孩子越是横眉怒目,越是逗人怜爱。过了半 晌,他凑到小娴跟前,轻声问她:“那你就一个人在这儿站着?” “我就不站!” “你就不站,莫非你想躺下来吗?”谭功达说。 白小娴知道自己被他绕进去了,“扑哧”的一声先笑了起来,抡起小拳头,叮 叮咚咚的在谭功达胸前好一顿乱砸。谭功达顺势搂着她,两个人跌跌撞撞进屋去了。 邻居们一看好戏收场,也都悻悻地散了。 进了屋,白小娴就找个小板凳坐下,依旧噘着嘴不理他。谭功达只得蹲在地上 跟她说话。他转到右边,小娴的身体就别向左边,谭功达没法,只得起身去替她打 了一桶井水,搓了一把湿毛巾,拿给她。小娴擦完脸,顺手又把脖子擦了一遍。谭 功达赶紧要替她把身上那背着的书包给取下来,那白小娴忽然将手中的毛巾往水桶 里一丢,一把拽住谭功达的手,仰着脸看了他好一会儿,突然说: “我们结婚吧!” “结婚?”谭功达就像触了电似的,“你不是说过些年,等到第二个五年计划 实现再结婚吗?” 白小娴猛地从凳子上站了起来,一头撞在谭功达怀里,把毫无防备的谭功达撞 得后退了好几步,“我不管,我们这就结婚!立刻!立刻就结婚,马上!” 小娴把头埋在他怀里:“我再也不放过你了。” 她的身体那么小,那么柔软,而且颤抖得那么厉害!谭功达紧紧地搂着她,白 小娴唧唧咕咕地在他怀里不知说些什么,谭功达一句也没听懂。他将她搂得那么紧, 又担心把她勒坏了,就把她的脸捧起来。小娴已经闭上了眼睛,嘴里有一股婴儿的 奶味,白皙的额头上叫太阳晒得起了一层痱子。谭功达用嘴唇碰了碰那痱子,把自 己发过的种种毒誓抛到了九霄云外,怎么也无法压抑住心脏的狂跳。谭功达啊谭功 达,谁他娘的能想到,你也有今天哪!在这一刻,他似乎觉得共产主义已经提前实 现,因为他所有的烦恼都没有了,所有的焦虑不安都烟消云散。可白小娴很快就睁 开了眼睛,她的眼珠骨碌碌转动了几下,轻轻地把谭功达推开。她红着脸,跑到桌 边的一张藤椅下坐下,把气息调匀。谭功达随后跟了过来,一只手搭在她肩上,可 小娴把他的手拿开了,突然转过身来,狐疑地看着他道: “不激动。” “你说什么?” “你刚才吻我的时候,我怎么一点也不激动?”白小娴怔怔地看着他,“怎么 跟我想象的不一样?” “不激动,这就对了。” 谭功达耐心地开导她:“《牛虻》那本书中说,凡是真正的爱情,庄严而神圣, 都显得十分平静。不会给人带来任何的激动。反过来,如果说你激动了,那就说明 这不是真正的爱情,懂了吗?” 小娴听他这么一解释,立刻笑了起来,连声道:“我懂了。我懂了。” 过了一会儿,她又问谭功达,今天中午吃了什么东西,谭功达想了想说,他不 记得了。 “有没有吃洋葱?” “吃过的,吃过的。”谭功达拍了拍脑门,笑道。 “以后不许你吃洋葱,还有大蒜,韭菜,而且……”白小娴翻着白眼,想了想, 接着道:“而且每顿饭后都要刷一遍牙。” 谭功达马上就答应了。白小娴又给他约法十章,她说,这十条都是她晚上睡不 着觉时,一个人在床上想出来的,其中第一条,就是不许不回信! 谭功达一听就笑了,说:“要是结了婚,我们整天在一块儿,你还写什么信呢?” 白小娴想了想,就把这条删去,补上了不许吃洋葱这一条。谭功达一一依允, 还和她拉了拉勾。 “好了,没事了,”白小娴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忽然道,“告诉我,肥皂在哪 儿。” “你要肥皂做什么?” “给你洗衣服呀!” 谭功达找来一块肥皂,小娴就将他扔得满地都是的脏衣服,鞋子,袜子,袖套, 一古脑地装在脚盆里,端到井台上去洗。谭功达仍有些晕乎乎的。他甚至来不及想 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这个世界几乎在瞬息之间就完全变了样。他依依不舍地跟着 小娴往井台上一蹲,看着她洗衣服,小娴却道:“你去干你的事吧。” 为了不扫她兴,谭功达乖乖地进了书房。拿起一本书来正要翻看,白小娴一阵 风似的跑了进来:“你的刷子在哪儿?”于是谭功达又出来帮她找刷子,两个人走 到门后面,谭功达又把她轻轻地抱住了。过了半天,白小娴再次抬起头来,对他道 :“我现在有点激动了,头还有点昏,这又是怎么回事?” “在真正的爱情中,偶尔有点激动,是被允许的。” 这天下午,两个人都像丢了魂似的。分开不到一会儿,又会自动地凑到一起。 很快,他们就认认真真地商量起今年春节订婚的事来。 白小娴在井边一直折腾到太阳落山,总算把谭功达的衣服鞋袜都洗了出来,可 挂到晾衣绳上一看,谭功达刚做的一件白衬衫早已被染成了深蓝色。 “我也不知怎么弄的。”白小娴皱着眉头,望着他。“没关系,你就只当是做 了一件蓝衬衫吧。” 第二天早上,谭功达刚走进办公室,桌上的电话铃就响了。电话是白小娴打来 的,她问谭功达昨晚是几点睡的?想不想她?早饭吃了什么?都是一些琐碎的磨嘴 皮子的事。谭功达压低声音,叽里咕噜地跟她聊了半天,那边才把电话挂了。可没 过半小时,白小娴再次打来了电话,问他的身高。 “一米七三。”谭功达笑道,“你问这事干什么?” “这你就别管了。”白小娴说。 这天上午,她一连打来五个电话,说的都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谭功达知道, 文工团只有一部电话机,白小娴要给自己打电话,必须去团长办公室。她如此频繁 地占用这部电话,干扰团部的工作不说,传出去影响也不太好,便委婉地告诫她: “你三番五次地去团部打电话,你们领导还怎么工作?” 白小娴嘻嘻地笑了一下,说:“没关系的,团长说了,只要我愿意,爱怎么打 怎么打,那部电话归我管。” “那你不是要耽误练功吗?” 白小娴说:“我们换教练了。原来的秃头教练调回省城了,新教练还没来,团 长安排我们义务劳动,在院子里除草。不过,团长说了,我不必参加。” 放下电话,谭功达瞧见姚秘书双手捂着耳朵,心烦意乱的,脸上愀然不乐。他 看了看表,已到了中午开饭的时间,就问姚佩佩,是不是一起去食堂吃饭?姚佩佩 头也不抬,嘟哝道:“您自个去吧。我待会儿再来。” 谭功达吃完饭,从食堂回来,刚走到楼梯口,就听见楼上的电话铃声响了起来。 一定是小娴。他心里一着急,便三步并作两步,蹬蹬蹬地朝楼上猛跑,到了二楼的 拐弯处,碰见姚秘书正从楼上下来,便咧开嘴冲她笑了一下。姚秘书将身体侧过去, 紧紧贴着墙壁,以便让心急火燎的谭功达通过,鼻子里却冷不丁地哼了一声,说道 :“小心,别闪了腰!” 明摆着是冷嘲热讽,可谭功达也顾不了这许多了。冲进办公室,扑到电话机前, 一把就将话筒提了起来。 “我要送给你一件礼物,”白小娴道,“猜猜看,是什么?” 谭功达喘息未定,一连猜了七八次,都没猜着。 “我在团部附近的裁缝铺给你做了一件新衬衫,”白小娴咯咯地笑着,“昨天 我把你的衬衫弄花了,就算是我赔你的吧。” 谭功达不禁心头一热:这白小娴,平常大大咧咧的,像个不谙世事的孩子,可 一旦谈起恋爱来,心思却极细,他觉得心里很受用。白小娴又问他有没有刷牙,谭 功达说他刚吃完饭,还没顾得上。 “别的事可以放一放,牙是一定要刷的。”白小娴再次叮嘱道,“明天晚上我 能不能来你家,把新做的衬衫拿给你试试?” 他们俩原来约好是一个礼拜见一次面的,可只过了一天,白小娴就变了卦。 “怎么不行!就是今天晚上也行啊。”谭功达笑道。 “今天可不行,晚上团里有一个欢迎会。”白小娴说,“再说了,衬衫要到明 天中午才能做出来。” 两个人又东拉西扯地说了会儿闲话,直到姚秘书从食堂回来了,谭功达才想到 要挂电话,可小娴还是意犹未尽,再次叮嘱道:“刷牙的时候要顺着牙缝从上往下, 或是从下往上,一点一点地刷,不能让牙刷横着拖,那样是会损坏牙龈的。” “刷牙谁不会?难道还要你一点点地教吗?”谭功达嘿嘿地笑道,“好了好了, 挂了吧,有事明晚见面再说。” 谭功达放下电话,便站起身来,对姚佩佩道:“佩佩,你的牙缸能不能借我用 一用?” 姚佩佩蓦地一愣,像是没有听懂他的话,一动不动地看着他。半天,这才摇了 摇头,苦笑道:“人家苦口婆心教你怎么刷牙,难道就忘了教你最起码的卫生习惯 吗?这牙缸怎么能两个人一起用呢?新鲜!” “怕什么,”谭功达道,“我又不会用坏你的。” 姚佩佩被他纠缠不过,最后只得将窗台上晾着的牙缸递给他,笑道:“你要实 在不嫌我脏,就拿去用吧,我明天再从家里带一套新的来就是了。” 这天晚上,谭功达在家中苦苦守候到半夜,也没等到白小娴半个人影。难道是 自己把时间记错啦?还是裁缝铺没有把新衬衫做好?他把每一种可能性都想了一遍, 最后导致了整夜的失眠。第二天,他眼睛里布满了血丝来县里上班,不时地瞥一眼 搁在茶几上的电话机。说来也奇怪,整整一天,白小娴连一个电话也没打来。随后 一连几天,都是如此。白小娴就像突然从人间消失了似的,杳无音讯,弄得谭功达 神形倦怠,度日如年。为了不至于错过小娴的电话,他连中饭也不去食堂吃了,而 是让姚秘书给他捎回来。即便是上了一趟厕所,回来也要向姚秘书盘问半天,问她 有没有文工团来的电话,最后把姚佩佩弄得烦透了,挖苦道:“你自己往文工团打 个电话,不就得了?整天里就像热汤浇了蚂蚁窝,大火烧了蜂房似的,何必呢!” 一句话噎得他青筋暴突,又拿她无可奈何。 好不容易熬到他们约定见面的星期六,白小娴倒是来了,可完全变了个人。她 的长发剪掉了,脸色阴郁,唉声叹气,靠着门框,无精打采的。进了屋,也不坐下, 双手抚弄着书包上的背带,半晌,终于说: “老谭,要是我现在才告诉你,我并不爱你,你不会生气吧?” 谭功达一看她那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就知道大事不妙。再一听她说出这么一句 没由头的话来,心猛地往下一坠,像是一脚踩空了似的,连忙问她,到底是怎么回 事。 “我不爱你。真的,不爱。一点都不爱。”白小娴嘟嘟囔囔地道,“这是你的 东西。” 她打开书包,从里面取出一件用报纸包好的新衬衫递给他,还有谭功达给她写 过的七八封信,送给她的一支钢笔、一个印有南京长江大桥图案的塑料笔记本,都 统统还给他。明摆着要与自己一刀两断。 谭功达勉强从嘴角挤出一丝笑容来,故作轻松地对小娴道:“就算是分手,也 得把话说说清楚吧,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告诉你,你可不许发急,还得替我保守秘密。” 谭功达点点头,想在她背上拍一下,可小娴身子一闪,敏捷地躲开了。一说分 手,他娘的,连碰一下都不行了。 她说,星期一的晚上,省里给她们团派来了一位新教练。在欢迎会上,她只看 了新教练一眼,心里忽然就像一块糖溶化了似的,又甜蜜,又激动!他在晚会上表 演了一套新排的芭蕾,跳的是《白毛女》里的“红旗插到杨各庄”,比起原先的那 个秃头教练,不知道强了多少倍!他那身子板,又轻盈又矫健,尤其是空中劈叉动 作,把团长都吓得面无人色。那天晚上,小娴把巴掌都拍红了。第二天在练功房排 练,新教练一眼就挑中了她,训练她跳“阿提秋”和“阿拉贝斯”,她的心都蹿到 嗓子眼了,嘴里泛出了苦苦的胆汁,一整天脑子都是晕的。到了中午,教练骑着一 辆自行车,带她去外面的饭馆吃饭。 “他让我搂着他的腰,可我不敢。教练就批评我说,小娴同志,你怎么能那么 封建呢?万一从自行车上掉下来,怎么办呢?我就搂着他的腰。一路上我忍不住老 想把脸靠在他背上,可心里又不敢,人就像发了黄热病似的。” 白小娴最后总结说,虽然她对这个新来的教练暂时还一无所知,尤其是不知道 他有没有结婚,可“有一点,我心里十分清楚,我爱的人不是你,而是新来的舞蹈 教练王大进。” 谭功达怔怔地僵在那儿,一句话都没说。连小娴离去时要跟他握手告别,他也 没有搭理。白小娴走到院中,忽然又转过身来,对谭功达喊道:“我们今后什么关 系都没有了。你就忘了我,彻底地忘了我吧。好马不吃回头草,我就是和王大进教 练谈不成,也不会再和你好了。再见。” 白小娴走后没多久,谭功达就拨通了文工团团长的电话:“你们团是不是来了 一位新的舞蹈教练?”谭功达劈头盖脸地问了一句。 “是啊是啊,王教练专业技术好,人也很和善,学员们都挺欢迎的……” “放你娘的狗屁!”谭功达打断了他的话,骂道,“明天一早,你就叫那个叫 什么王大进的狗娘养的卷铺盖给老子走人!”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