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这天早上,姚佩佩一觉睡过了头。等到姑妈拎着一兜桃子从早市上回来,把她 叫醒,已经十点一刻了。姑妈见她手忙脚乱地穿衣服,看了看墙上的钟,劝她道: " 都这辰光了,你再洗洗弄弄,赶到单位,也快要吃中饭了。不如上午就别去了, 你来帮我搭把手,我们今天包馄饨。" 姚佩佩想了想,一脸苦笑:" 不行啊,昨天才刚刚宣布了新的作息制度和工作 条例,无故旷工,可是要开除的呀!" " 那你就到楼底下老孙头那儿,给单位打个电话,就说生病了。要不,我去替 你打?" " 算了,还是我去吧。" 姚佩佩睡眼惺忪地从床上爬起来,趿着拖鞋,踢踢踏踏地下楼去了。她们家的 隔壁就是县肉联厂,传达室的孙老头那儿有一台电话机,附近的居民要是有个什么 急事,都去他那儿借电话用。这孙老头的脾气阴晴不定,让人琢磨不透。有时让打, 有时不让打,全看他高兴不高兴。他要是不高兴起来,就是你家房子着了火,他那 电话机也不准你摸一下。久而久之,弄得街坊邻居都有些怕他。姑父升了副校长之 后,姑妈常常用孙老头的例子来开导他:" 有官做,也要会做,你看那孙老头,什 么官儿都不是,只管一部破电话,也混得人五人六的,谁见了他不都巴巴的……" 姚佩佩怯怯地给县委办公室打了个电话。杨福妹表现出来的热情令她感到十分 意外。她一会儿" 小姚," 一会儿" 佩佩" ,叫得挺亲热的,可姚佩佩心里还是挺 别扭的。杨主任听说她身体不舒服,便关切地问她生了什么病,头上有没有热度, 有没有请大夫来看过。她还特意介绍了一济治疗拉肚子的偏方,说是将车前子挖出 来洗净,和芦根一起煎水喝。最后杨福妹笑道: " 佩佩同志,这几天大家都舍生忘死,啊,奋战在抗洪救灾第一线。涌现出一 大批可歌可泣的感人事迹。啊,你在县医院的表现也是有目共睹的嘛!很多同志向 我反映,你虽说在救死扶伤的过程中累得昏了过去,却还是轻伤不下火线,这是什 么精神?啊,这是无私的、彻底的为人民服务的精神!值得我们大家好好学习。你 在抗洪斗争中累倒了,就在家中好好休息,上午的会你就不用参加了。不过呢,下 午两点,我们还有一个重要的会,啊,你能不能带病坚持一下?喂喂……" 杨福妹在电话中说个没完,好不容易才放下电话。姚佩佩向孙老头道了谢,正 要走,忽听得孙老头嘿嘿一笑。孙老头盘腿坐在凉席上,正用指甲抠着脚板底的老 皮,他那老鼠般又小又亮的眼睛,骨碌碌地转动着,笑道: " 小姚,听说今年新鲜的桃子已经上市啦?" 佩佩心里想:一定是他刚才看见姑妈买了一兜桃子进门,才故意琢磨出这句话 来,启发她。她赶紧回到家中,捡大的挑了三五个桃子,给他送了过去。 吃过中饭,姚佩佩骑着自行车去县里上班。太阳火辣辣的,洪水刚退,地上仍 不时可以看到晒得发臭的小鱼和泥鳅。她刚骑到巷子口,迎面就碰见了两个穿灰色 短袖制服的陌生人。两个人都戴着眼镜,衣兜里都插着钢笔,手里都有一个一模一 样的公文包。姚佩佩再仔细一瞧,这两人的长相竟然也有几分相似,心里觉得有些 滑稽,忍不住就多看了他们一眼。这一看,其中的一个陌生人一把抓住她的自行车 笼头,笑着问道:" 同志,请问这儿是大爸爸巷吗?" " 是啊。" " 有一个名叫卜永顺的人是不是住在这里?" 佩佩一听他们要找卜永顺,笑了起来:原来是找姑父。她朝巷子里指了指:" 你们从这巷子一直走到头,往左拐,看见一棵大香椿树,就再往右,就可以看见肉 联厂的大门了。我家,不,他家,就住在肉联厂的隔壁。" 两个人同时露齿一笑,道了声谢,挺着胖胖的肚子,迈着整齐的步伐,走了。 姚佩佩来到县委大院门口,看了看表,已经迟到了五六分钟。她看见司机小王 拎着一只铁皮铅桶,手里拿一块抹布,正在擦他的吉普车。在吉普车旁边,还停着 一辆黑色的小轿车,窗户上遮着一层白色的纱幔,车身满是泥迹。传达室的老常也 在那儿帮忙,他手里捏着一根棍子,正要把轮胎上厚厚的干泥巴捅下来。 自从他收到小王的情书之后,姚佩佩一直有意无意地躲着他。小王也像是变了 个人,脸上多了一层阴郁之气,成天没精打采的。人比原来也更瘦了,嘴边留了一 撮黑笃笃的小胡子。小王的胆子太小了,人也腼腆,有时候在路上碰见姚佩佩,自 己脸一红,就像做贼似的,一个人远远地绕开了。到了后来,弄得姚佩佩也有了一 种负罪感:本来是两个好朋友,在一起有说有笑的,可给那羊杂碎一搅,反而弄得 像个仇人似的,心里不免有些伤感。有时候也想到给他写封信,又怕伤了他的自尊, 因此左右为难。 佩佩在院子里停好自行车,正要上楼去,没想到小王朝她紧走几步,嘴里冷不 防冒出一句: " 打倒法西斯!" 姚佩佩这才回想起他情书中的那个约定:如果她同意跟他谈恋爱,就应当回答 说:" 胜利属于人民!" 可如果不同意呢?小王信中可没写。要是不搭理他,好像 也不太礼貌,情急之下,就故意装出没听懂他话的样子,胡乱道: " 哪来的法西斯?吓我一跳!" 随后,头也不回地从他身边走开了。可小王还是不死心,手里捏着那块抹布, 又朝她追了过来,到了楼门口,冲着佩佩的背影,喊道: " 革命尚未成功!" 佩佩一愣,站住了。她本想回他一句" 同志仍须努力" ,可转念一想,这不行。 如果这么说的话,不是一种变相的鼓励又是什么?这表明,自己尽管目前不同意, 可以后还是有希望的!这小子,别说,还挺贼的,天知道他怎么想出这么个鬼主意 来!自己差一点上了他的套!想到这儿,姚佩佩转过身去,对他笑了笑: " 同志继续擦车!" 随后,她头也不回地上楼去了。 她听见老常在身后对小王嘀咕道:" 哟嗬!你们两个小鬼头,还对上暗号了呀。 " 会议还没开始。走廊里挤满了一堆一堆的人,都在小声地议论着什么。只有谭 功达一个人远远地站在楼道的窗口吸烟。会议室里也是乱哄哄的,姚佩佩看见汤雅 莉手里拿着一把纸扇,呼啦呼拉地扇着风。房间里弥漫着一股汗酸臭。汤雅莉告诉 她,好像是扩音器的线路有问题,会议推迟了。 她看见主席台上的几个人都在交头接耳地说话。钱大钧手里托着一只烟斗,正 在金玉的耳边说着什么,几个穿蓝布工作服的电工浑身都叫汗水浸透了,正忙着检 查扩音器的线路。金玉身穿拷绸皂衣,一边频频点头,一边探头向会场张望,似乎 在寻找什么熟悉的人。 汤雅莉今天满脸不高兴,不怎么爱说话。姚佩佩把在楼下碰到小王的事跟他说 了,雅莉也只是勉强笑了一下。 " 你这人怎么了?" 姚佩佩推了推她," 就像人家欠了你三百吊似的?" 雅莉正想说什么,忽听得扩音器炸出" 吱" 的一声,震得他们赶紧捂住了耳朵。 既然扩音器已经修好,钱大钧清了清喉咙,宣布开会了。照例是全场起立,照例是 合唱《国际歌》。姚佩佩自幼五音不全,再加上歌词也记得不太熟,本想不唱,一 见汤雅莉唱得有板有眼,也只得跟着她忽高忽低,怪声怪调地乱唱了一气。可唱了 没几句,忽见汤雅莉面有怒色,对她耳语道:" 你不会唱,就不要瞎唱!害得我跟 你一起跑调。" 姚佩佩脸一红,再也不敢出声了,心里嘀咕道:这羊杂碎,今天这 是怎么了,这么假正经! 会议的第一项议程,由金玉代表省委,宣布撤消谭功达党内外职务、停职检查 的决定。随后,地委副书记邱忠贵宣布梅城县新的干部任命:白庭禹担任梅城县县 委书记;钱大钧任代理县长;杨福妹升任副县长兼办公室主任。姚佩佩抬起头来, 从主席台上一个个数过去,果然已经没有了谭功达的身影。虽然心里早有所料,可 还是觉得怅然若失。会场上鸦雀无声,一台老式电风扇呼呼地转动着,扇得主席台 上的纸页片片翻起。 接下来,由新任代理县长钱大钧宣读抗洪救灾先进个人名单。姚佩佩听见自己 的名字,也赫然在列,心里觉得既凄凉,又滑稽。她见汤雅莉表情肃穆,正襟危坐, 便在一页纸上,写了句悄悄话,用铅笔的橡皮头,戳了戳她的胳膊,让她去看。没 想到,汤雅莉很不耐烦地咂了一下嘴,一把抓过那张纸来,飞快地写了一句话,递 给她,佩佩一看,见上面写的是: 对不起,现在正在开会,有什么事请你开完会再说!! 望着那两个惊叹号,姚佩佩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渐渐地,她的目光就有 些呆滞,脸上火辣辣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她悲哀地意识到,每个人的内心都是 一片孤立的、被海水围困的小岛,任何一个人的心底都有自己的隐秘,无法触碰。 从现在开始,坐在她身边的这个汤雅莉,再也不是以前那个以自诩为落后分子为乐、 与她沆瀣一气的姐妹了。再好的大观园,也会变成一片瓦砾,被大雪覆盖,白茫茫 一片。佩佩觉得自己的内心黑暗无边,而其中最珍贵最明亮的那一缕火光,已经永 远地熄灭了。往后,她必须一个人来面对这个让她颤栗不安的世界了。 她听见钱大钧吞吞吐吐地宣布会议的最后一个议程,由谭功达上台作公开检查。 当钱大钧提到" 谭功达" 三个字的时候,明显地犹豫了一下——似乎自己的老上级 虽然已大权旁落,却仍然余威犹存。会场上出现了一阵轻微的骚动。 佩佩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尖,不知如何面对接下来的一幕。可是她所担心的 事并没有发生。坐在门边的一个干部向白庭禹报告说,会议刚开了没几分钟,坐在 台下的谭功达就起身走了。白庭禹似乎颇为尴尬,他赶紧与坐在身边的杨福妹说了 句什么。佩佩看见杨福妹迈着她那肥胖的萝卜腿,从主席台上下来,急火火地走了。 她大概是找谭功达去了。 时候不大,杨福妹又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她走到主席台前,踮着脚,在白庭 禹耳边说了句什么。白庭禹又侧过身去,与金玉交谈,金玉的脸色也很不好看。会 议中断了二十多分钟,钱大钧脸色铁青地宣布散会,大家回办公室继续上班。 姚佩佩心里长长地松了口气,有些暗自庆幸。她跟了谭功达这么些年,这还是 她第一次发现谭功达做出了一个正确的决定。她脑子里乱哄哄的,正在犹豫着在散 会之前,要不要与汤雅莉打个招呼,可当她回过神来,才发现身边的椅子早已经空 了,汤雅莉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离开了会议室。 姚佩佩走进办公室,看见谭功达把办公桌的两个抽屉都搬了出来,正在那儿整 理自己的东西。他显然对今天的会议早有心理准备,看上去倒是一脸轻松,见姚佩 佩抱着一堆文件进门来,谭功达对她笑了笑:" 让我作检查,凭什么让我作检查? 撤老子的职可以,让我检查,门都没有!" 他见姚佩佩没有答话,又道:" 你知道刚才杨福妹来叫我去作检查,我是怎么 回答她的?" " 您怎么说?" " 屌!" 佩佩听他这么说,有点不好意思,可心里倒觉得莫名其妙地畅快。他要是不当 官,也许就能变得聪明一点。这傻瓜被撤了职,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她赶紧放下 文件,忙着过去帮他一起整理东西。谭功达随手将一大摞捆好的信件从桌上推过来, 让佩佩拿到盥洗室去烧掉。 " 全都烧掉吗?" " 全烧掉!" 谭功达道:" 这些人吃饱了饭没事干,成天写什么匿名信……" " 可是……" 姚佩佩突然打断了他的话,微微红了脸," 其中有几封是我写给 你的……" " 你?" 谭功达痴痴地看着她的脸,声音一下子变得温柔而暧昧," 真的吗? 那,那我们,把它找出来?" " 不用找了,都是骂你的话。" 佩佩低声道。他竟然对那些匿名信毫无印象! 也许他根本就没有拆看!看来自己的一番心思算是白花了。要是再有一点耐心,再 等上三、四分钟,苦楝树上的阴影说不定就会移走的…… " 你写过几封?" " 记不清了……" " 我们天天在办公室见面,你有什么话还不能当面说吗?干吗要写信?" " 您说呢?" …… 正在这时,钱大钧神色慌张地从外面走了进来。他一脸尴尬地看了佩佩一眼: " 姚秘书,你出去一下,我和老谭说几句话。" 姚佩佩看了看谭功达。谭功达朝她使了个眼色。佩佩只得从椅背上拎过她的包, 出去了。 她听见钱大钧在身后把门关上了。 姚佩佩回到家中,见姑妈满脸堆笑,面有喜色。她笑嘻嘻地盯着佩佩的脸,笑 得她心里发怵。随后姑妈捉住她的一只手,神神叨叨地将她拉到客厅的椅子上坐下, 拍着她的手背,说: " 闺女,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也不事先跟我说一声?" 姚佩佩满脑子都是谭功达被撤职的事,满腹焦忧,心神不定,见姑妈这一问, 便吃了一惊,忙问道:" 到底是什么事,让姑妈这么高兴?" 她姑妈假装生气地把她手一推,嗔怒道:" 死丫头,到现在你还想瞒我!政府 派来的两个做外调的同志已经向我透了底了。" 姚佩佩一听说" 外调" 两个字,头一下就大了。她用手捋着肩上的背包带子, 忽然想起今天下午在巷子口碰到的那两个陌生人。她起先还以为是姑父单位的同事 呢,原来是为自己的事而来。 " 今天下午,你前脚走,他们后脚就找来了。一进门就掏出本子来,问这问那。 我问他们到底想了解什么事,他们就说,只要与姚佩佩同志有关,所有的事都不应 该向组织隐瞒。我当时就是一愣,还以为你在单位犯了什么错误,再看了看那两人 的脸色,慈眉善目,态度也还和蔼可亲。我一边用一些不相干的事来搪塞,一边旁 敲侧击地打听事情的来龙去脉。在没弄清楚他们的来历之前,我什么话都不会跟他 们说的。那位年轻一点的,毕竟历练不深,经不住我再三盘问,便道:' 是省里要 调姚佩佩同志去工作。' 我一听说你要去省里工作,这接下来的话就好说了。我把 你夸得像一朵花似的,反正闭着眼睛瞎吹呗!把死的说成活的;把活的说成会飞的。 那两人可真傻!我的话他们还真信!说什么他们就记什么。我又问他们,我们佩佩 若是到了省城,会给安排个什么工作?那年纪稍长一点的倒是口风很紧,他说他也 不清楚,他们的任务只是负责材料。你这个丫头,虽说摊上了那么一个反革命家庭, 倒是命硬,哈哈。你是哪里修来的这个福分?天上掉下一块金子来,怎么偏偏就砸 在你的脑袋顶上?" 她正这么眉飞色舞地说着,姑父也下班回来了。姑妈立即就丢开她,围着姑父, 把刚才说过的话又添油加醋地说了一遍。姑父也挺高兴的,少不了又把佩佩叫到身 边,以长辈的口吻勉励教训了她一通。末了,姑妈又将她拽到一边,低声对她说: " 不过,那两人倒是问起了你的家庭历史。详细地盘问你爹被镇压、你妈上吊 的事,我起先还想替你瞒天过海。可那么大的事,怎么瞒得过去呢,也不知要不要 紧……" 姑父满不在乎地插话道:" 这个你不懂!不碍事的!她爹是她爹,她是她!我 们的政策是:有成分论,不唯成分论,重在个人表现……" " 你少跟我' 我们我们' 的!你他娘的又不是政府!" 姑妈笑道:" 不过你这 话倒是不错。做外调的那两个同志也是那么说的。" 说完,姑妈喜孜孜地去厨房准 备晚饭去了。 吃饭的时候,姑妈嘱咐她,待会到楼下唐拐子的裁缝铺去量一下腰身,下午她 从箱子里翻出几块布料来,要给佩佩做几件衣裳。 " 这么急?你这个人呀,见了风就是雨的,现在才刚刚做外调,离正式调动还 早着呢!哪里就耽误了你给她做衣裳!" " 话是这么说,还是早一点预备的好,佩佩你说是不是?" 姚佩佩说她这会儿头痛得厉害。而且她还要写一个入党申请书,是昨天杨福妹 特意嘱咐的,明天一早就要交的。姑妈听说她要入党,又见侄女愁眉不展,心事重 重,便没再坚持。姑父跷着二郎腿,手里拿着一份报纸,对佩佩道: " 怎么,佩佩要入党啦?" 姚佩佩苦笑了一下,叹了口气道:" 哎,我哪有那么高的觉悟啊,哪有什么资 格入党!还不是他们给逼的。" 姑父一听她这么说,当即脸色陡变,放下报纸,正色道:" 新鲜!入党还有人 逼你?" 姚佩佩便把杨福妹如何让她写入党申请书,她如何不愿意写,杨福妹如何跟她 说,这是一项严肃的政治任务,而且明天一早就让她交上去等等细枝末节,说了一 遍。姑父气得浑身乱抖,直着脖子喊道:" 还有这样的事!入党是内心的一种纯洁 自然的要求,怎么能强迫命令!我劝你不要写,不仅不要写,还要把这一情况及时 地向上级党组织反映,这是严重的违背党章的行为!" " 放你娘的臭狗屁!" 姑父正说得得意,不料姑妈把桌子一拍,跳了起来:" 人家领导让她入党,管 你屁事!还不是指望她进步!你他娘的吃硬饭、拉硬屎,却不会说人话!这些年, 入党申请书我看你至少写了十七、八封了,可是顶个屌用!你别他娘的吃不到葡萄 就说葡萄酸了!你要是早早入了党,那个副校长也不会给人家撸下来了。" 姑妈一旦骂起人来,便有一种回肠荡气之美。不知为什么,佩佩听了,虽说满 嘴脏话,总觉得心里痛快无比! 姑父立刻吓得不敢吱声了。他把饭碗一推,抓起一只蒲扇,呼啦呼拉地乱扇一 气,一个人下楼散步去了。 整整一个晚上,姚佩佩都坐在自己的梳妆台前,看着桌上的一叠信纸发愣。她 的姑妈兴奋劲还没过,不时推门进来,跟她说话。一会问她入党申请书难不难写, 一会又趴在她肩上柔声道:" 佩佩,你到了省城,当了干部,会不会就不认我这个 姑妈了?我以前对你狠了一点,言语上或许有个山高水低,可心里待你比嫡亲的女 儿还要亲,我和你那老不死的姑父没能弄出一儿半女,日后就全指望你了……" 说 完照例又是抽泣。弄得姚佩佩只得放下笔,回过身来劝她。 到了九十点钟的时候,姑父还没回来。姑妈却笑嘻嘻地抱着一大摞材料往佩佩 的梳妆台前一放,悄悄地对她说:" 这都是我从你姑父的抽屉里翻出来的,你姑父 什么事都不会做,就会写这个入党申请书,你找找看,有没有他写过的申请书,若 是有,你就照抄一份就行啦,费那么大劲干什么!" 说完,就踮着脚出去了。她走到房门口,又回过头来,对佩佩嘱咐道:" 要抄 你就快点抄,你姑父一会恐怕就要散步回来了。" 姚佩佩心里只得苦笑。她摇了摇头,顺手拿过那堆材料,一页一页地往下翻, 可翻了没几页,突然眼前一亮,暗自吃了一惊!这哪是什么入党申请书!一共六份 材料,全是姑父写的悔过书!材料中写的是他和学校的一名化学女教师之间的腐化 丑闻。她刚开始还不知道搞腐化是什么意思,可看了两页,脸就红了。 姑父在信中交代说,这名出身于地主家庭的白骨精女教师,如何向自己进行猖 狂进攻;自己如何坐怀不乱、威武不屈;对方又如何穷追猛打。这是一条隐藏在革 命教师队伍中的资产阶级美女蛇,因为她长得像电影演员王丹凤,自己一时把持不 住,竟做出了那样一件" 禽兽不如" 的勾当…… 虽说是七月的夏日,可看完了这份材料,姚佩佩周身一阵冰凉。平常老实巴交、 令人尊敬的姑父,竟然是这么一个人!尤其是事发之后,他竟然将全部的脏水都泼 到那个长得像王丹凤的可怜女教师头上!心里就有一种说不出的厌恶之感。不知怎 的,她又忽然想起汤雅莉来。脑子里盘旋着" 人心隔肚皮" 这句俗话,看着窗外迷 茫的夜色,一时悲从中来,泪流不止。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