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姚佩佩很快就提交了辞职报告。她的辞职信写得十分沉痛、决绝。仿佛不仅是 为了辞职,而是向整个世界告别。 经过再三考虑,我认为自己不适合任何与人打交道的工作,甚至不配活在这个 世界上。姚佩佩写道,不管尊敬的领导是否批准我的辞职,从今天下午两点钟算起, 我将自动离职,并且不再承担任何因辞职而造成的损失……她只花了不到一个小时 就写好了辞职信。在装入信封之前,她又把甚至不配活在这个世界上一行字涂掉了。 为了防止自己反悔,她决定立即动身,前往县委办公室,将它当面交给杨福妹。 这天上午,杨副县长恰好不在办公室,因此,省掉了一番不必要的盘诘、慰留 等等口舌。姚佩佩将辞职信搁在她办公桌的玻璃板上,如释重负地长出了一口气。 她去了一趟图书馆,将所借的书籍都还了,临出门,又把自己的借阅证撕成了 碎片,扔在了门口的垃圾桶里。除了自己的化妆品和洗漱用具之外,姚佩佩从办公 室惟一带走的东西,就是赵焕章送给她的那盆墨兰了。经她精心照料,墨兰长得十 分茁壮,自有一番挺拔与妩媚。 姑妈见佩佩不到三点就回到家中,手里捧着一个花盆,倒也没当一回事。自从 昨天俩人大动肝火之后,她们还没有说过一句话。进门时佩佩还是叫了她一声" 姑 妈" ,对方依旧不予理睬。 随后一连几天,姑妈看到姚佩佩不再去县里上班,心里就有些疑惑,可又碍着 面子,不好亲自张口去问她,就这样一天天熬着。到了星期天,她再也熬不住了, 就暗中怂恿姑父去探她口风。一听说姚佩佩从县里辞了职,姑妈心里也不由得吓了 一哆嗦!心里想,这小蹄子跟我呕了口气,没想到竟会这样发狠,做出这样荒唐的 举动来。心里纵有一万个不愿意,也只好在那张老脸上挤出些许笑容来,主动找佩 佩谈心,给她赔不是。她骂自己是老不死的老糊涂,是吃狗屎长大的,求姚佩佩千 万可怜可怜她的贫老无依,不要因为自己一时满嘴喷粪,而赌气断送自己锦绣前程 …… 好话说了一大堆,姚佩佩的心变硬了,丝毫不领情。她说自己的辞职与姑妈无 关,如果姑妈实在容不下她这个吃闲饭的,也要看在她死去爹娘的份上发发慈悲, 给她宽限几天。短则几天,长则几个星期,自己一旦找到事做,就会马上从这儿搬 出去的。如果姑妈现在就让她走人,也没关系,明天一早,她自当净身出户。姑妈 一听这话,想想自己也有满腹的委屈,自轻自贱换来的却是这么一篇不近人情的疯 话,就知道佩佩这回是发了大愿,动了铁心,不由得哇哇大哭起来。佩佩倒也不去 劝她,自己回到房中,把房门撞上,一头倒在床上昏昏睡去。 第二天上午,杨福妹亲自赶了过来,给她带了一网兜苹果。照例是一番规劝。 她说,如果佩佩不愿意上调到省里,也可暂时不去;如果不愿意入党,也可暂 时留在党外;如果她不愿再做秘书一职,县里的岗位与单位她可以任意挑选:" 你 看这样行不行,听说,你和那个叫什么羊杂碎的最要好了,把你们俩调到一起怎么 样? " 临走时,她还告诉佩佩,钱县长现在正忙得不可开交,过些日子等他得了空, 会亲自找她谈话。她说姚佩佩是县机关难得一见的人才:文章写得好,办事也认真。 优点是谦虚,缺点是太谦虚。杨福妹走了之后,一连两个星期,钱大钧却并未 露面。 姚佩佩便开始四处找事做。最后总算有一家棉纺厂答应要她,工资低得可怜, 只有在机关时的一半,而且一个月倒有二十个夜班。她犹豫了好几天,也只得硬着 头皮去报了到。 在这期间,她甚至还大着胆子,偷偷地去了一次谭功达的家。经过这么一番折 腾,她的心反而平静了下来。她只想与谭功达见个面,当面问他几句话,至于问他 什么话,想了半天又觉得无从说起。就像是喉咙里卡了一根刺,不把它拔出来,一 刻都不得安宁。她来到冯寡妇的住处,那房子已经像蝼蚁驻空的庞然大物的骨架一 般。 几个木匠正在屋顶上换椽子。一个戴草帽的泥瓦工在院外拌洋灰,他告诉姚佩 佩,这房子正在大修,谭功达早就不在这儿住了。姚佩佩便问他知不知道谭功达搬 哪儿去了,那人想了半天道:" 听说是在一个叫做胭脂井的地方。" 姚佩佩知道胭脂井,当年她从梅城浴室辞了工,就流落在西津渡的胭脂井一带, 在一家卖绒线的铺子里呆了两个月。说起来,那地方离大爸爸巷倒也不太远,当中 只隔着一条河和一个街心花园。 她终于没有去胭脂井找他。 这天下午,姚佩佩刚从棉纺厂下班回家,就看见汤雅莉正坐在客厅里,看着她 笑。天气已转凉了,外面下着雨。 " 哟,纺织姑娘回来了!你怎么淋得像个落汤鸡似的?" 雅莉道。 佩佩笑道:" 好好的大晴天,半路上忽然下起雨来。原来是汤副主任!难得有 空光临寒舍,蓬荜生辉,蓬荜生辉。" 她已经知道汤雅莉升了县委办公室副主任。可一说" 寒舍" 二字,心里就有些 落寞。因为连这房子也是人家的。" 寒舍" 二字虽是自谦,可也不能随便乱用。 " 你要再这样开玩笑,我马上就走。" 汤雅莉假装生气地道。 她今天穿了一件深绿色的大翻领衬衣,外罩一件白色的网眼马甲,耳垂上还吊 着一个假玛瑙坠子,人显得十分精神。 " 纺织厂怎么样?累不累?" 雅莉问她。 " 我哪儿能跟你比?不过是靠自己的力气吃饭罢了。" 姚佩佩随便说出的这句话,听上去也大有问题。她说自己靠力气吃饭,有些暗 示对方仗势升官,就近乎骂人了。好在汤雅莉没有往心里去。 今天是中秋节,雅莉是专门来请佩佩吃饭的。她说在城西的桂花巷新开了一家 馆子,平常是不对外的,那儿的螃蟹年糕做得很不错。她前几天刚去过,巷子里的 桂花全都开了。 两个人坐在客厅里说了一会闲话,等到雨一停,姚佩佩便辞别姑妈,跟着汤雅 莉走了。临走前,姑妈硬是将一把油纸伞塞到佩佩的手里,笑道:" 还是带把伞吧, 看这天,雨一会儿还得下。" 说完,很不自然地在姚佩佩的肩上拍了拍。 桂花巷的那个饭馆位于城西的一个小山坡上。姚佩佩凭窗远眺,可以看见梅城 一带黑黑的旧城墙。雨后的夕阳绚丽无比,烙铁一般的火烧云,中间夹杂着翡翠般 的浅绿,把西山衬托得如墨如黛。成群的暮鸦在远处的树林上空盘旋," 嘎嘎" 的 叫着,把树木的枝条都压弯了。 " 怎么会有这么多的乌鸦?" 姚佩佩问道。 汤雅莉正在给她盛汤,似乎没有听见她说的话。到梅城这些年,姚佩佩还是第 一次感觉到这个古城的苍凉与美丽。窗外的风景令人赏心悦目。大雨过后,空气清 冽,微微有些寒意,那桂花的香气酽酽的,静静的,浮在院落和花木之间,引人遐 思。姚佩佩支着下巴看着窗外,心里也是幽幽的,仿佛整个身体都被那浓烈的花香 熏得浮了起来。 饭店虽然开张不久,却也并不干净。青砖地面上早已积了一层油垢,加上众多 的客人从外面带进来的雨水和泥巴,姚佩佩还没有吃饭,早已没有了胃口。等到饭 菜端上来,照例是油腻得让人反胃。特别是上汤的时候,服务员那有着黑色污垢的 大拇指是整个的泡在汤里的。姚佩佩不知道汤雅莉为什么会挑选这么一个地方。汤 雅莉看上去也有点心不在焉,她总是在回避自己的目光,而且也并没有显示出怎样 的热情,仿佛脑子里同时在想着好几件令人烦心的事。 汤雅莉没话找话说,极力想让气氛变得亲热一些。东一榔头,西一棒子,一会 儿说:" 姚佩佩(她特意加了一个姚字),你以后不会恨我吧?" 一会儿又说," 姚佩佩,你一定从心眼里就瞧不起我,是不是这样?" 弄得佩佩莫名其妙。话题绕 来绕去,最后又绕到了钱大钧身上。佩佩不动声色地听她说话,随便搭上一两句腔, 不一会儿就腻烦了,她有点后悔跟她出来吃饭。 " 你觉得金玉这个人到底怎么样?" 汤雅莉既然提到了金玉,佩佩立刻多了一份提防。心里道,我猜得不错,原来 她也是个说客,现在终于切入正题了。 姚佩佩冷冷地瞪了汤雅莉一眼,脸上有些挂不住了:" 你要再提起这个人,我 马上就走。" 说完就把筷子往桌上一放,脸上充满了警觉。 " 不提他,不提他。" 汤雅莉诡秘地笑了笑,可嘴里仍然说:" 我怎么觉得这 个人还不错,就是脸上那个大痦子让人看了心里有点发毛。" " 你要觉得他好,你就嫁给他好了!反正你已经从钱大钧那儿脱了身,现在正 闲得慌……" 姚佩佩刻毒地挖苦道,仿佛一心要激怒她似的。没想到汤雅莉大度地 笑了笑,说," 你说这样的屁话,本来我应该生气的,可我并不生气!" 她拢了拢耳边的头发,又道:" 你呢?你能好到哪里去?人家下了台你就巴巴 地跟着辞职,可那姓谭的心急火燎早就等得不耐烦了,糊里糊涂落在了一个风流小 寡妇的手里,你就是想当殉葬品都不够资格,何苦呢?" 姚佩佩从雅莉的话中隐约听到了钱大钧的口吻,脸一红,急道:" 我辞我的职, 跟他有什么关系?" " 算了吧,你就别装了。" 汤雅莉夹了一块年糕放在佩佩的盘子里,柔声道: " 你那点小心思,哪里能瞒得过我?我只是不忍心点破你罢了。不过有一点,佩佩, 我不明白,那谭功达究竟有哪一点好,害得你整天五迷三道的?" 姚佩佩紧抿着嘴,将目光转向窗外,道:" 大概是,只有跟他在一起,我才会 觉得安全吧……我也说不清。" 汤雅莉忽然道:" 那么我呢?" " 你?" 姚佩佩笑道," 你这个人心机太深!我怕你还来不及呢!我总觉得, 说不定哪一天,就会被你卖了。" 刹那间,汤雅莉的脸色一下就变得煞白。拿筷子的那只手不停的在发抖,夹了 半天也没把那片香菇夹起来。姚佩佩见她情绪激动,略微有些疑心,可也没怎么往 心里去。 过了一会,她推了推汤雅莉,笑道:" 你这个人怎么回事,一句玩笑话也说不 得?不管怎么说,我们姐妹一场,就算哪一天我真的被你卖了,也只能心甘情愿。 毕竟是栽在自己最好的朋友手里,怨不得天。" 没想到她这一说,汤雅莉的神色更显慌张,紫胀的嘴唇也哆嗦得利害。她手忙 脚乱地取出一支烟来,叼在嘴上,可怎么也点不着火。姚佩佩抓住她的胳膊,问她 是不是哪儿不舒服,汤雅莉猛吸了几口烟,才道: " 我饿了一天,刚才吃得急了一点,就有点心慌。佩佩——" " 嗯。" " 佩佩,你觉得我这个人真的有那么坏吗?" 说完,眼睛里豆大的泪珠滚滚而 出。佩佩见对方似乎动了真情,自己的双眼也有点潮湿,她就后悔刚才说那样的话。 可又不知如何劝慰她,想了半天,就把她们第一次见面时说过的那句话重新说 了一遍: " 好了好了,别难过了。你要是个男的,我就毫不犹豫地嫁给你。怎么样,这 总可以了吧?" 她这一说,汤雅莉哭得反而更厉害了。半晌,汤雅莉抬起头来,眼睛红红的, 问他道: " 你有没有听说过一个名叫花家舍的地方?" " 没听说过,怎么呢?" " 没什么。" 汤雅莉擦了擦眼泪,像是下了一个很大决心似的,向服务员招了 招手。 佩佩心里道:今天这个羊杂碎也不知怎么了,尽说一些半吊子的话。让人听上 去摸不着头脑。 正想着,汤雅莉又说,钱大钧在城郊的那座房子离这儿不远,她还有些东西留 在那儿,她要去取回来,问姚佩佩愿不愿意跟她一起去:" 那处房子,到了晚上有 点阴森森的,屋后还有几座坟,有些怕人。" 姚佩佩想了想道:" 要是碰上钱大钧这个鬼可怎么办?" " 他不在,去省里开会了。" 汤雅莉道," 你要是不愿意去,就算了。" 佩佩抬头看了看树梢上那一轮铜盆似的圆月,笑道:" 我也是个胆小的人,要 是遇上鬼,你可别指望我来救你。今晚的月色这么好,我就陪你去走走呗。" 说完两个人挽着胳膊出了饭店,沿着幽深的巷子往前走。她们来到巷子尽头的 一簇桂花树前,汤雅莉又站住了。她从桂花树上揪下一些桂花来,用手帕包着,说 是带回去泡茶。 " 佩佩" ,汤雅莉忽然转过身来,望着她的脸:" 算了,时候不早了,你还是 先回去吧,不用陪我了。" " 你怎么这么婆婆妈妈的," 佩佩道," 走吧,哪里来的这么多废话!那房子 里有没有养狗?" 汤雅莉摇了摇头,笑道:" 是你自己要去的,待会儿要是遇上鬼,你可别怪我。"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