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这是一处小巧精致的乡间庭院,座落于甘露亭旁的深林之中。东侧的小院门并 未上锁,用手轻轻一推,门就开了。庭院虽小但十分清幽,四周砌有高墙。墙面的 几处花窗,姿态不一,透出一些古意。一颗槐树亭亭如盖,枝条探出院外,树冠泻 下圈圈月光,清风一吹,不觉令人神清气爽,百虑皆忘。墙角种有芭蕉和燕竹,枝 蔓分披;地面遍铺蜀锦碎石,在槐树浓密的阴影中,斑驳成趣。园子多时未经打扫 收拾,长满了杂草和野生的芦柴,却又不免让人动了黍离之思。在花园和天井之间 有檐廊相接,左右廊柱挂有一副楹联,白漆斑驳破碎,但字迹宛然可辨,原先主人 的闲情逸趣,从联语一望而知: 安闲莫管稻粱谋 沽酒不辞风雪路 姚佩佩一进园子,就东瞅西看,随处闲逛。即便自己在上海的院落,与之相比, 也不免多了几分俗气,嘴里不禁赞叹道:" 想不到在梅城,竟还有这么一处雅致的 宅院。" 汤雅莉见佩佩喜欢这个园子,也有几分得意,笑道:" 你要是喜欢,不妨就多 看两眼。过两天等大钧回来了,我这把钥匙一交出去,再想来恐怕也不行了。" 说 完,开了屋门,就先进去了。 天井的格局更为幽僻。只是时花异草皆已荒芜,叠石高台遍织蛛网。灌园的工 具,诸如钉耙、铲子、木桶之类都杂乱地堆放在墙角。姚佩佩在天井中驻足良久, 忽然看见汤雅莉在楼上向她招手。沿着水井旁的楼梯躬身而上,走到楼上,姚佩佩 看见房间的门都上了锁,只有东侧的一间开着门。汤雅莉正在那儿烫壶沏茶。 这个房间大概就是钱大钧和羊杂碎的幽会之所了。一进门,那张雕花罗汉床十 分显眼,南窗下有一张小方桌,几把藤椅。凭窗而坐,可以眺望远处的山景和村庄。 窗玻璃的冰裂纹一看就是明清旧物,就连汤雅莉用来替她泡茶的杯子也画有童 叟相戏之图,似乎也很有些来历。汤雅莉说,这个地方远离城区,还没有通电,只 能点上美孚灯照明了。佩佩笑道:" 今晚的月色这么好,点上油灯实在有点重复。 " 汤雅莉一听她这么说,果然就站起身,要吹灯,佩佩又把她拉住了," 既然点上 了,何必吹它?再说有了这点亮光,我们的胆子也更壮一些。" 然后,雅莉坐在姚 佩佩的对面,托着脑袋对她说: " 怎么样,这地方不错吧?" 佩佩见羊杂碎将他人的院宅向自己炫耀,全然不顾自己已经被扫地出门的事实, 再看她脸上天真烂漫,一心盼着自己夸赞几句,心头忽然一动,不禁有些悲凉。夜 空静谧,略无纤尘,银河泻影,月华静好。佩佩恍惚间简直有不知今夕何夕之感。 我的眼皮为什么抬不起来了?我的头为什么这么沉?她喝着加了桂花的茶,把 手搭在窗台上,心里忽然想到:若是躲在这样一处园子里,一个人过一世,读它一 辈子的春秋三传、四史妙文,倒也不枉来人世一遭…… 羊杂碎忽然有了一个大胆的建议。她拉住佩佩的手,道:" 反正钱大钧也不在, 不妨我们就在这里住一夜,明天一早离开,怎么样?" 这个提议立刻遭到了姚佩佩 的坚决拒绝。她沉下脸道:" 这地方再好也是人家的。杭州再美,毕竟不是东京汴 梁!只消看一眼就可以了,我们赖着这儿,到底也没什么意思。你赶快去收拾收拾 东西,我们一会儿就走。再说,明天一早我还要去厂里上班呢。" 可雅莉坐在那儿一动没动,那笑容那眼神越来越诡异。 " 佩佩……" 汤雅莉轻轻地叫了一声,泪水又止不住地从脸上淌下来了。姚佩 佩一看她流泪,心中凛然一震,忙问道:" 羊杂碎,说实话,你今天到底怎么了? 我怎么老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汤雅莉掏出手绢来擦脸,嘴里含混不清地 道:" 佩佩,你可不要怪我。" 佩佩的脸色一下就变了。她似乎预感到了什么不同寻常的事即将发生,猛然记 起来,刚才进门的时候,她明明看见大门上落了锁,可仅仅这一眨眼的功夫,羊杂 碎竟然给自己沏好了茶,那么这开水是从哪儿来的呢?想到这儿,佩佩不由得汗毛 倒竖,她觉得自己的胆都快碎裂了,恐惧从脚底沁出来,顺着她的裤管往上爬,顷 刻就漫遍了她的全身。 姚佩佩从桌边站了起来,指着汤雅莉叫道:" 羊杂碎,你,你在害我……" 话 没说完,就感到眼前的房子、月亮、窗户都裹在一个巨大的漩涡里,飞快地转动起 来。而汤雅莉那张暧昧的脸,竟然分出了许多重影,在她眼前分分合合,层层叠叠, 似乎有一屋子的人在望着自己……她感到头脑昏沉,胀痛欲裂,腿脚却不听使唤, 怎么也挪不开步子。她瘫坐在藤椅上,把桌上的茶杯猛地一推,一头栽倒在桌子上, 沉沉睡去。脑子里最后残剩的一点幽微的光亮,旋即熄灭。她知道茶杯翻了,茶水 在桌面上漫过她的手指,热热的。她听见茶杯在桌子上" 骨碌碌" 滚动着,最后" 啪" 的一声,摔在地上碎了。她知道,她那不切实际的梦想、她那脆弱得像冰块一 样的心,她那深藏不露的骄傲和矜持,像花一样盛开在她的心底里的所有女人的秘 密,都碎了。 姚佩佩从罗汉床上醒过来,首先看到的就是一轮皎洁的圆月,不过,它眼看着 就要被房檐遮住了。鳞片般的云朵看上去很不真实,就像是天空突然皲裂,一圈圈 银灰色的裂纹玲珑剔透。很快,她就闻到了一股烟味,可她的身体像是被什么东西 绑住了一样,丝毫动弹不得。她觉得脑子里有一把锥子在搅着她的神经……她抬起 右手,在床上胡乱摸了一下,就摸到了一条毛茸茸的大腿。于是,姚佩佩开始了她 有生以来最为剧烈的尖叫。 " 不要叫,不要叫!" 一个苍老的声音在她耳畔说。 他将佩佩的脑袋板过来,让她看着自己。姚佩佩看到他嘴角的那颗大痦子,立 刻就不敢叫了。她哆哆嗦嗦地颤栗着,身子一缩,那人顺势一揽,就把她搂在了怀 里。 你不知道,我有多爱你!乖乖,我的小乖乖,我的心肝!自从我第一次见到你, 我的心就碎了!你还记得吗?就是在会议室的那次,你最后一个进来。找不到座位, 就站在那儿,望着主席台,望着我。我当时就想,要是能把你身上的那件蓝色的列 宁装全部脱掉,你会是什么样子?啊,你是一颗樱桃!刚刚长熟,那么圆,那么滑, 那么红,还沾着露水。那么请问,我怎么办?惟一的办法,我的小宝宝,就是把你 一口吞下去,连皮带肉,一口把你吞下去。现在你就在我的肚子里。在这儿,你摸 摸,姚佩菊同志……你的身体那么丰饶,比我无数次梦中见到的还要好上一万倍。 亲爱的姚佩菊同志,现在我可以负责任的向你宣布,我爱你!经过慎重考虑, 我同样认为,你嫁给我是合适的。请相信,它是纯洁的,亲爱的姚佩菊同志,你现 在惟一应该做的事,就是接受它…… 金玉的双手紧紧地箍着她。姚佩佩蜷缩在他怀里,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像个 婴儿般的温顺。她的身体像一团松松的棉花,使不上什么力气。没办法,真是没办 法。金玉俯身蹭了蹭她的脸、她的眼睛。他的头伏在她胸脯上,嘴里像是含着一颗 糖,喃喃低语道: " 姚佩佩同志,现在我要发动二次革命,杀他一个回马枪,您不会反对吧?我 想让你见识见识什么是真正的魂飞魄散……" 姚佩佩使劲地抓他、掐他、拧他、抠他,她所有的挣扎,似乎在向对方撒娇似 的绵软无力。金玉把她的两只手一起捉住,捏在一起,压在她脑后。佩佩就向他吐 唾沫。可金玉不仅不生气,反而伸出舌头来舔。她的腰像一张拉满的弓,一次次高 高地耸起来,迎向他。不行,不能这样!我的所有挣扎,在对方的眼中,不过是迎 合和急不可待!那声音,听上去,就像是给墙基打夯。而那片薄薄的、易碎的膜, 就是我一生的缩影:其中除了耻辱,什么也没有…… 当金玉发出沉重的鼾声时,姚佩佩试了两次,终于能从床上坐起来了。金玉本 能地用手来抓她,可佩佩轻轻一掰,他的手就松开了。 她的衣服和裤子在地上被扔得东一件西一件,鞋也不知被踢到什么地方去了。 她摸索着在地上找衣服和鞋,手指被什么锋利的东西划了一下,她的手破了, 可她并不觉得怎么疼痛。随后,她在内衣下面摸到了那个凉凉的东西,拿过来,凑 在月光下一看,原来是一只摔碎的玻璃杯的底托。这块底托沉甸甸的,四周有一圈 锐利的玻璃锋刃。她轻轻地将它搁在桌上,很快就穿好了衣服,可并没有马上离开。 她呆呆地依窗而坐。似乎正在极力回忆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可她的眼睛一刻 也没有离开过桌上的那块底托。她又回过头去,看了看那张罗汉床。金玉嘴里扑扑 地吐着气,鼾声如雷。我要是把这个东西往他脸上一按,就像盖上一枚邮戳似的, 他的脸会变成什么样子?月亮已经看不见了,可楼上楼下依然很亮,风吹动着树枝, 下雨似地簌簌作响,像是在颤栗,又像是叹息。她闻到了一股特别的香味,它不是 来自桌上那尚未用完的锯末般的桂花,而是园子深处蔷薇似有若无的香气。 她简直没法摆脱那个疯狂的念头。她想到了赶紧离开这儿,可她脑子里有两个 小男孩在打架:一个红衣红裤,怂恿她尽快下手;一个白帽白袍,劝她放弃。她口 渴难忍,看见了桌上有只茶杯。她无法判断里边是否放了安眠药。奇怪的是,安眠 药也有自己的意志,事实证明,它完全能够胜任裁判一职:当姚佩佩悲愤地想到, 钱大钧是如何去县医院和药剂师密谋,又用了怎样的办法劝说汤雅莉向自己的姐妹 下手……她觉得没有必要再这样纠缠下去了,她已经做出了决定。 她把那块茶杯的底托拿在手里。还好,它很适合把握!她蹑手蹑脚走到床边, 深吸了一口气。 佩佩,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 我知道。 非得这么做吗? 对,非得这么做不可! 她不再犹豫,将茶杯底托的锋口朝下,对着床上那张衰老、松弛、肮脏的脸认 真地比划了半天,然后,左手握住茶托,右手压在左手的手背上,用尽全身力气按 了下去……她还没有来得及看清楚正在发生的事,她的身体被金玉双手一推,飞了 起来,她的脑袋撞在了对面的墙上。同一时间,金玉也已滚落在地。她看见金玉的 两个眼窝里一起往外渗血。他弯着腰,脑袋转向左边,然后又转向右边,像是在找 什么东西,,嘴里嗷嗷乱叫。看不见了!我的眼睛看不见了!佩佩从来没有听过这 么恐怖的咆哮声。她爬到门边,拧开了房门的把手,赤着脚,发疯的朝楼下跑去。 在楼梯的拐角处,金玉追上了她,在身后拦腰把她抱住了。两个人从楼梯上滚 下来,一直滚到墙角的井台边。姚佩佩从地上站起来,正要往门外跑,发现金玉死 死的抱住了她的一条腿。她感到自己的脚踝上都是血,湿乎乎的。她在月光下一眼 就看到了井盖上压着的那块大石头,旁边还有一只铁皮吊桶。她想都没想就把那块 大石头抱了起来,对着金玉的脑袋砸了下去,那声音听上去空洞而沉闷。她的嘴里 一二三四的数着。当她数到第九下的时候,金玉的手松开了。他的身体一翻,仰面 躺在井台边,不再动弹了。 姚佩佩在敞开的庄稼地里跳跃着,像一只善于奔跑的羚羊。结了籽的油菜杆抽 打着她的脸,而稻田的淤泥常常让她的脚拔不出来。她在稻田和苜蓿地里奔跑了很 久,可仍然找不到来时的公路。她疑心自己跑错了方向,又掉头往回狂奔。最后, 在一条淙淙流淌的沟渠边,她看到了一个凉亭。它坐落在一片绿油油的甘薯地里。 谁会在甘薯地里建这么一个亭子?自己会不会在做梦?要是有人轻轻地推我一 把,说,你醒醒,你醒醒,我也许就会不费吹灰之力回到原来的世界中。 她看见匾额上隐约有" 甘露亭" 三个字。她知道,在镇江有一个甘露寺,那是 传说中刘备招亲的地方,可眼前这座亭子又是那个朝代的遗迹呢?她在凉亭里坐了 一会儿,这才想到把满是血迹的外套脱了下来,随手将它扔在地上,然后去水渠里 洗了洗手。要是能有支烟该多好!她的裤脚上也有血,可让淤泥一糊已经看不出来 了。像一个真正的旅游者好不容易发现了一处古迹似的,佩佩认真地把亭子转了个 遍。沟底里映出天空的云朵和明月。要是我把头从沟里钻进去,说不定就进入了另 一个世界。她意识到,等天一亮,她跑不了多远就会给人逮住的。她应该在天亮之 前逃得远远的……或许,该找个地方先躲一躲?去哪儿呢?她很快就想到了开吉普 车的小王…… 姚佩佩回到自己的家中,天已经快亮了。她觉得自己太累了,苦胆都快吐出来 了。还好,姑妈还没有起床,她可以从容地洗澡、换衣服,收拾随身要带走的东西。 她还吸了两支烟。她从床底下把那个大旅行包翻了出来。当年,她正是提着这 个包,跌跌撞撞到跟着姑妈到梅城来的,包上还有妈妈亲手用绒线绣的一个" 菊" 字。她用鸡毛掸子胡乱地掸了掸灰尘,开始往包里塞东西:两本书、半包大生产牌 香烟、一瓶蚊子油,一把木梳、几身换洗的衣服、一面小圆镜,一瓶雪花膏……很 快,那旅行包就被她塞得鼓鼓囊囊的了。她拎着挎包走到门外,正准备去脸盆架上 取牙缸,看见姑妈正对着墙上的镜子在梳头。 " 今天你怎么起得这么早?" 姑妈道," 晚上你是几点回来的?" 姚佩佩" 啊、啊" 的哼哼了几句,侧着身子走到过道的尽头,取下牙缸,用一 条干毛巾包好,放进旅行包里。姑妈见她神不守舍的样子,又见她手里拎着大旅行 包,觉得有点奇怪:" 佩佩,你要出差去吗?" " 出差?对,对,出差。" 姚佩佩道," 我要出去几天,姑妈,您能不能,借 我点钱?" " 这是什么话!都是一家人,还有什么借不借的?你要多少?" 姑妈嘴里这么 说,可眼睛死死地盯着佩佩,眼见得是起了疑心。姑妈是个精明绝顶的人,如果时 间一长,保不准就会给她看出破绽。 " 你有多少?" 姚佩佩尽量克制自己的心跳,灰灰地笑了一下。 姑妈说,她只有六七十块。" 隔壁的阿牛娶亲时,刚从我手里借去了一百五十 元,还没还回来。如果不够,我就去向人匀一点……" " 够了,够了。您快去拿来!我要赶五点钟的早班车,时间来不及了。" 姑妈诧异道:" 你说五点钟?现在都已经五点半了!" 糟糕,说漏嘴了! 姑妈一转身进屋去了,半天没出来。姚佩佩听见姑妈正和姑父小声商量着什么。 她瞥了一眼墙上的挂钟,本能地预感到一分钟都不能耽搁了,心里一急,终于 没敢等姑妈从屋里取钱出来,便提起旅行包,轻手轻脚走到门口,拉开门,叮叮咚 咚地下了楼。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