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绕过江堤那片低湿的藕塘,穿过一片茂密的棉花地和数不清的蜂箱,我忽然看 见了那条涧边的煤屑公路。一切都是那么的似曾相识!河水黝黑清澈,流得很急, 河中长满了芦荻和菖蒲,成群的白鹭涉水而飞。河涧的另一边是一片一眼望不到边 际的紫云英花地。那细碎繁茂的紫色花朵盖住了田埂,沟渠,丘壑,把亮汪汪的水 塘挤成了一条缝。天空又蓝又高,一棵孤零零的大楝树矗立在花地中。我知道自己 来到了什么地方。一看到那蜿蜒起伏的煤屑公路,看到那棵大楝树,我的眼泪马上 就流了出来。也许一切都是命运的安排,是冥冥中的命运把我带到了这个地方。我 知道自己来到什么地方。 中午的时候,四周阒寂无人。我可以坐在公路边的一个水泥排水管上大声地哭 泣,没有人会听得见。 谭功达从花家舍上船的时候是五点一刻,可他抵达窦庄镇的时候已经差不多九 点了,他从汽车站的售票窗口买了一张中午十二点的汽车票,这已经是从窦庄开往 梅城最早的一个班次了。 他不知道如何打发剩下的这三个多小时。考虑到在梅城换车时肯定也要耗掉不 少时间,当他回到普济,说不定天早就黑了。谭功达看似平静,可心里一直在怦怦 狂跳,他火急火燎地在站前广场的小贩和货摊中乱闯了一通,最后靠在一棵大柳树 上呼哧呼哧地喘气。 离他不远的地方有一个肥胖的妇人,正坐在树荫下卖凉茶。谭功达朝她看了一 眼,马上想起来,一年前,他从窦庄搭船前往花家舍得时候,曾向她打听过渡口的 方向。当时,妇人不知道是哪里来的神通,竟然预见到右侧的跳板会出事,提醒他 要从左边的跳板上船…… 想到这里,谭功达的好奇心又来了,他走到她的茶水摊跟前,对她喊道:" 大 嫂——" 那妇人似乎正在打盹,被他一叫,吓了一跳。 " 大嫂,你还认得我吗?" 那妇人定睛端详了他一番,用手里的扇子驱赶着茶杯上嘤嘤乱飞的苍蝇,露出 了那两颗大暴牙:" 不认得。不认得。客官是……" " 去年这个时候,我来问你打听渡口在哪儿,多承你指点。你还让我上船时要 走左边的跳板。" " 想起来了,你这么说我倒有点想起来了," 妇人抿着嘴,可那暴牙还露在外 面," 我说呢,也不怪我眼拙!一个生人,隔了一年,谁还能一下子认得出你来? " " 你怎么知道右边的跳板要出事?" " 呆子!" 妇人大笑起来。她刚才还客气地叫谭功达" 客官" ,一眨眼的工夫, 又叫起他" 呆子" 来了," 你这人是不是有点疑神疑鬼?实话告诉你说,那天早上, 我就是坐那条船来的。有一条跳板是新做的,刚刚刷的桐油,还没有干透,我下船 的时候,不小心滑了一下,差点跌到湖里去。因此好心提醒你。这事我早已忘了, 多亏你还记得。" 原来是这么回事,谭功达有点不好意思起来,这当中哪有什么神通?他从小矮 桌上端起一杯茶,喝了,仍觉得不解渴,又喝了一杯。 " 你是要搭车去梅城吗?" 妇人问他。 " 不是的," 谭功达道:" 我有急事赶往普济,在梅城换车。可这儿去梅城的 车要在十二点才开呢,想想真急人。" " 呆子呆子,真是个呆子!" 那妇人将那破扇子在小矮桌上一拍,嘴里" 呆子 呆子" 地嘀咕了一通,随后比划道:" 你既是要去普济,又何必要在梅城换车呢? 今天我索性再给你指一条路,好人做到底。你不如坐九点五十的车去官塘,那儿离 普济就很近了,如果是抄近路,用不了一个小时就到了。" 经她这么一比划,谭功达觉得果然有理,便放下茶杯,抹了抹嘴,转身就走。 因他忘了付茶钱,那妇人急于要叫住他,可谭功达竟头也不回地走了,她只得苦笑 着摇了摇头。 九点五十分,发往官塘的班车徐徐离开了窦庄汽车站。谭功达站在车厢里,手 里死死地捏着那张薄薄的车票,被拥挤的人群挤得东倒西歪,可谭功达还是长长地 吐了一口气,心里涌出一股狂喜的潮水。佩佩。佩佩。他在心里默念着她的名字, 仿佛世上所有的难题都已解决;所有的烦恼都烟消云散;仿佛他们此刻已经见了面, 佩佩就像以前那样歪着头,朝他漾漾一笑。 我不知道应不应该在普济停下,还是绕过它继续往前走。白天时根本不敢进村, 我担心会有人把我认出来,我在村外革命烈士陵园的围墙边坐了一个晚上,又想到 了用紫云英花瓣来占卜。 天快亮的时候,我就看见一个男人朝我走过来了,第一眼我就把他认了出来。 很显然,他也认出了我。他快步朝我走来,四下张望,同时竖起食指,放在嘴边, 摇了摇头,示意我不要说话。我看见竹篱后面一个早起的妇女正用镰刀刮去锅底的 烟炱,而在不远处的一个茅缸上,一个老头正在那出恭。他走到我跟前,奇怪地朝 我挤了挤眼睛,然后大声说:" 你是卖木梳的吗?" 我愣了一下,马上就反应过来,回他道:" 是啊,木梳,羊角梳,箅子,什么 都有。" " 那你快把木梳拿出来,让我来瞧瞧啊。" 他掀开我挎着的篮子上的破布,假 模假式样地朝里边看了看,其实里边除了一只讨饭用的碗之外,什么都没有。 " 嗬,还有这么多的针线!我老婆要看看你的针线,你跟我来吧。" 随后他就 把我带到了他家里。等到进了屋,拴上房门,他整个人都像是瘫了似的,靠在门上 大口喘气。他说,他已经透过窗户瞅了我好一阵子," 我不敢相信是你!可越看越 像,你居然还活着!" 大嫂刚好去娘家走亲戚了。他就替我热了一碗隔夜的麦粥,让我吃了。我把当 年为什么要杀人,以及从梅城逃亡之后一年来的事原原本本地讲给他听。他坐在桌 边,抽着烟。等我说完了,他又问我道:" 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我说我马上就要离开这里。他又问我要走到哪里去。我说,我也不知道。走到 哪儿算哪儿。要么让他们捉了去;要么,哪一天走不动了,随便找个什么地方一躺, 头一歪,就拉倒了。他一连抽了好几根烟,眉毛都拧在一块,脸色非常难看。最后, 他忽然站起身来,对我说:" 你呆在这屋里,一动不要动。我出去一下,很快就回 来。" 到了中午时,他才回来。他轻描淡写地对我说:" 佩佩,我看你哪也不用去了, 就在普济住下吧。" 我慌忙说:" 这可不行,我不能连累……" 我话没说完,他就 把眼睛一瞪,道:" 我已经决定了,这是我的地盘,我说了算!" 我就问他到底打算把我往哪儿藏,他笑了笑说:" 就藏在你上回来住过的老谭 家的阁楼上。那幢房子已经成了村里的仓库,很久没人住过了。阁楼在院子的后面, 比较隐蔽,我打算让孟四婶去做仓库的保管员,搬过去跟你一起住。你放心,她是 我干娘,吃斋念佛,无儿无女,人是靠得住的。她搬过去住,一来可以遮人耳目, 二来对你也可以有个照应。我刚才就是去跟她商量这事,她起先还不同意,说这样 太冒险了。可经不住我软磨硬泡,最后她向我提出一个条件。她说万一出了事,万 一你暴露了,所有的责任都由她一人来承担,就说是她自作主张把你留下的。她说 她已经63岁了,早就该死了。" 他说孟四婶正在收拾房子,等到半夜无人的时候, 再把我接过去。 谭功达抵达官塘镇,高音喇叭里,电台播音员正在播报十二点。他为抄近路还 是继续沿着公路走犹豫不决。天空乌云翻腾,一阵闷雷滚过,大风吹得路边的油菜 花纷飞,满地都是。一旦下起雨来,田间的羊肠小道将会变得非常泥泞,还是公路 好走一点。可是,当他沿着公路往前走了三、四里地,太阳忽然从云层中又钻了出 来,天空又放晴了。 公路上很少过往的车辆,而且看不到什么行人。当他翻过一条大阪,走下斜坡 的时候,远远地就看见前面的三叉路口停着一辆中型吉普车。一个司机模样的人, 正把卸下的轮胎往车上搬。谭功达走到近前,从车上跳下两个彪形大汉,其中一个 满脸络腮胡子,说起话来带着浓浓的鼻音: " 老乡,麻烦您问一下,我们这会儿要赶往普济,该走哪条路?" 谭功达不假思索地用手朝左边一指。络腮胡子用手在腰上的枪套上拍了一下, 客气地向他道了谢,就回到车里去了。可那个年轻人却笑嘻嘻地对谭功达道:" 老 乡,你身上又没有带烟?" 谭功达在身上胡乱拍了一通,终于从上衣的口袋里拍出一包烟来,递给他,那 人从中取出一支,仍将烟盒还给他。 " 你们这会儿去普济,有什么公干?" 年轻人回头朝吉普车看了一眼,压低了声音道:" 我们是鹤壁市的便衣,要去 普济拿一个杀人的要犯。听说还是个女的。" 年轻人转过身去,正要走,突然就停 住了,脸上的笑容也不见了,而是一脸疑惑地盯着谭功达看。 " 老乡,你怎么了?你的腿,我是说你的腿,怎么抖得这么厉害……" 正在这时,吉普车上的喇叭滴滴滴地叫了起来。年轻人一边往后退,一边仍死 死地盯着他看。最后,他终于上了车,随着轰鸣的引擎声,吉普车卷起一溜长长的 烟尘,在通往普济的公路上消失不见了。 昨天夜里,他悄悄地溜过来看我。一听说我曾给你偷偷地寄过一封信,气得当 场就把茶杯摔碎了。他掐着嗓子把我的祖宗八代都骂了个遍。后来,孟四婶过来劝 他,他连带着又把干娘给数落了一通:" 你也是个老糊涂!她年轻不懂事,你怎么 也拿捏不出个分寸来?还跑到镇上的邮局替她寄什么信!" 孟四婶被他骂得哭了起来。最后,他又气汹汹地对我道:" 你他娘的不要命不 要紧,明天就给老子滚蛋!有多远,滚多远!这件事我连自己老婆都没敢透露半句 口风,你却要给他写信!他是个什么人?嗯?你给他当了这么多年的秘书,又不是 他妈的不知道!全世界就他娘的他一个人最讲原则你知道吗?他是会六亲不认的… …" 我跟他说,实际上早在一年前,我就已经开始给你写信了。你要是告发我,也 不会等到现在。他这才稍稍宽了心。他又问我在信里都写了些什么,我说什么也没 写,只写了一行小字,告诉他我人在普济。信封上的寄件人用的是孟四婶的名字。 他呆呆地看着我,看了半天,突然用手摸了摸我的头发,柔声地问道:" 你这孩子 真是太傻了!你……你是不是想让他给你写封回信?是不是这样?" 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涌出来了。 他也开始抬起袖子擦泪。过了一会儿,又找出些话来安慰我。可我看得出,他 的心已经全乱了,出门的时候,居然在门槛上绊了一下,摔了一跤。 这天晚上,我一宿没睡,我倒不是挨了骂心里难受,也不是怕给人家抓了去吃 枪子,我在想,你到底会不会把我给出卖了?不想到便罢了,细细一想,还真没什 么把握。不管怎么说,普济这个地方还是住不得!为了不连累更多的人,我打算找 个机会,悄悄地溜掉。这封信我也不打算寄给你。只是一个人在阁楼里闷着无聊, 写着玩罢了。也许明天就把它烧了。 门前的池塘边站满了人,池塘里倒映出一堆白云、野蔷薇和三五成群,交头接 耳的妇女的影子。那些人一看到谭功达,全都不说话了。谭功达没有理会众人的目 光,失魂落魄地朝家中走去。 此刻,他的脑子里只盘算着这样两个念头:第一,姚佩佩已经不在了。她不在 了,不在了,不在了…… 第二,佩佩一定会认为是自己出卖了她。她一定会这么想!她只能这么想!谭 功达将没有任何机会对此加以澄清。她在这个世上仅有的一点安慰也没有了。她将 在忧愁、恐惧、仇恨和彻底的孤绝中死去。 我是一个孤儿,在这个世界上并没有亲人。 天井里到处堆满了印有骷髅图案的农药瓶子。空气中有一股刺鼻的药粉味。这 房子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变成了一座仓库:储存种子的稻屯、生了锈的犁铧、牛轭 杂乱地堆得满院都是。而通往后院的长廊上还搁着一个救火用的水龙。他要从那儿 经过,就必须侧过身子。 谭功达来到后院,看见大树下有一只小板凳,旁边有一只白色的搪瓷盆,和一 堆豆荚。也许佩佩是在剥豆子的时候突然被捕的,搪瓷盆里剥好的毛豆撒了一地… … 阁楼的卧室整洁完好,进一步证实了谭功达的判断:那些鲁莽的公安人员抓住 她时的兴奋是显而易见的,他们甚至没有顾得上去搜查她的房间,就连桌面上压在 头箍下的那封摊开的信,都没有带走。那是一枚红色的头箍。在窗户和床架之间有 一条晾衣绳,上面挂着她的一双袜子。谭功达用手捏了捏,还有些潮湿。 那封信没有写完。显然是因为圆珠笔的墨油用完了,这封信的字迹越来越淡, 到了最后,他看见在信件的空白处,有几道圆珠笔尖留下的深深的划痕。 这封信我也不打算寄给你。只是一个人在阁楼里闷着无聊,写着玩罢了。也许 明天就把它烧了。唉,想起五年前,第一次来普济的情景,仿佛就在昨天。那时, 普济水库的大坝工地出了事,我和你一起下乡,还有白庭禹和司机小王。吉普车开 到官塘镇的三岔路口,发动机突然熄火了。那是我第一次看见紫云英。哦,紫云英! 我问坐在前排的白庭禹,那是什么花,白副县长说,不清楚。我又问小王,小王没 有理我,他已经把吉普车的盖板掀开了,我看见一团一团的热气从引擎里冒出来, 遮住了他的脸。我又转过身来问你,可你早已靠在灯芯绒的软垫上睡着了,身上有 一张摊开的地图。那是一张梅城区域规划图。我一路上看见你在地图上写写划划, 还以为你是替十二万梅城人民规划未来的远景呢。 我悄悄地把地图拿过来一看,当时就吓傻了,因为在地图边的空白处,你用红 铅笔密密麻麻地写满了我的名字。我的心一下就乱了。就像在考试前预先偷看了答 案,一波一波的疑问和惊喜,像海浪一样朝我打过来,从我的心里,从我的嗓子里, 涌出来:难道说——我不敢往下想,也不敢看你的脸。小王正在修车。白庭禹副县 长站在路边抽烟。车上就我们两个人。静静的。我一个人呆呆地看着窗外,傻傻地 想了半天,最后眼泪又止不住地流下来了。 就在这个时候,我又看见了远处那片紫云英花地。哦,紫云英!我看见花地中 矗立着一棵孤零零的大楝树。恰好,一片浮云的阴影遮住了这棵树。我心里忽然一 动,就把眼睛闭上了。心里想,现在我把眼睛闭上,我在心里默默地数十下。如果 这事真的能成,等我数到十下的时候,睁开眼睛,就让这片阴影从大楝树上移走吧。 可我闭上了眼睛,就再也不敢睁开了。足足等了七八分钟之久,当我睁开眼睛一看, 天哪!那片阴影还在那儿…… 它还在那儿。一动不动。而在别的地方,村庄、小河、山坡上,到处都沐浴着 灿烂的阳光。苦楝树下那片可怜的小小的紫色花朵,仿佛就是我,永远都在阴影中, 永远。它在微风中不安地翕动,若有所思,似火欲燃……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