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渡无人 老四海和方竹在广场上耍到了一点多,这才想到该回家了。 后半夜街面上依然人潮如海,老四海担心流氓们顺水摸人,决定亲自将方竹 送回家去。在金鱼池小区外,他担心菜仁动了别的心思,特地给他打了个电话, 将自己和方竹被游行队伍卷到天安门的事说了。 菜仁在电话里笑道:“我在电视里看见你们爷俩了,你正举着国旗跑呢。” 老四海惊道:“电视转播啦,我怎么没注意到啊!” 菜仁哈哈哈地说:“看得可清楚啦!方竹那丫头站在旗杆底座上,对不对? 嘿嘿,真有你的,三十多岁了怎么还跟小孩似的?” 老四海是万万没想到自己和方竹被电视台抓了个现形,竟有些心惊肉跳了。 这节目是全国转播的,万一事主们在电视里看见自己,岂不是仇上加仇吗? 这时菜仁叮嘱他道:“赶紧把方竹那疯丫头送回来吧,明天早上她还要去学 校呢。我过两个钟头就要去拒马河了,现在得养养神。” 老四海说:“你先睡吧,我们已经到家了。” 老四海让方竹直接回家,自己则怀着一颗忐忑的心回住所了。 行骗设局是一项秘密工作,出头露脸是从业人员的大忌。今天老四海一不留 神竟在电视上出了风头,这不是砸自己的饭碗吗?临睡前,老四海下定决心,明 天就去买机票,尽快离开北京,去哪儿都行。 早晨五点半的时候,老四海被手机的叫闹声吵醒了,他刚要骂人却发现号码 是方惠的。方惠说自己在医院呢,她几近惊恐地告诉老四海:“四海呀,你菜大 哥刚才给我打电话了。我接了可电话里又没声,我把电话挂了又打回去,结果就 占线了。可挂掉电话,我的手机又开始响了,还是菜仁的。接了,还是那样。这 事有点儿不对劲啊,跟你上回犯病的情形一样。” 老四海揉着眼睛问:“他不是去拒马河了吗?” 方惠急道:“是啊,为他们单位买鱼去了,不会是跟鱼贩子打起来了吧?他 这人认真,老想替公家省钱,鱼贩子可不管这个。” 老四海向窗外一看,天还没完全亮呢。他嘟囔着说:“应该不会,这么早鱼 贩子还没回来呢。”他知道方惠是个心里放不住事的人,索性让她在医院门口等 自己。然后他飞快地穿好衣服,跑到街上去叫了出租车。 五点半的北京城是冷清而清冷,刚跑到街上老四海就起了身鸡皮疙瘩。路面 上到处是炮仗碎屑和五颜六色的碎纸,都是昨夜的遗留物。似乎所有北京人昨晚 上举行了一次盛大的集体婚礼,老四海忽然哈哈笑起来,要是这一千多万人集体 做爱,声势该是多么浩大呀!还好,他还没来得及想出别的,出租车便来了。 老四海说了声医院,然后便一头扎进车里,车里面暖和多了。司机边开车边 打量着老四海的模样,忽然他“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老四海正心烦呢,立刻立 着眼睛道:“你笑什么?” 司机道:“你那拉锁是不是坏啦?” 老四海低头一看,也笑了。由于出来得太仓促,没拉拉锁,裤裆几乎全部暴 露在外面了,似乎那玩意儿想出来透透风。他赶紧将拉锁整理好,沉着气问: “你知道拒马河吗?” 司机点着头道:“知道,不就是十渡吗?” 老四海说:“咱们在医院再拉上一个人,然后马上去拒马河,越快越好。” 司机仔细看了老四海几眼,满脸防备地说:“您带上的同伙是男是女呀?” 老四海觉得这话太别扭了,什么叫同伙啊?犯罪分子才能叫同伙呢。他瞪了 司机一眼,不满地说:“女的。” 司机的表情立刻松弛了,嘿嘿笑道:“是女的我就去,男的我就不去了。您 看看,现在刚五点半。这么早拉着两个大男人进山,我可没那么大胆子。” 老四海撇着嘴说:“你们开出租的手里能有几个钱,抢劫的也不至于向你们 下手啊。” 司机冷笑道:“嘿嘿,不开眼的强盗满街都是。您是不知道,前天我们有个 同行在大兴让人家扎死了,身上就带了三百多块钱。” 老四海没心思与他探讨司机的生死问题,不耐烦地说:“你放心吧,我身上 的钱比你多,我比你胆子小。快,赶紧去医院。” 方惠在医院门口急匆匆地走来走去,老远看去,她似乎在满街追老鼠。老四 海招呼她上车,车门一关,方惠就心急火燎地问:“四海,你说说你菜大哥不会 是半路犯了病吧?”说着她拿出手机让老四海看,“你看,四点半打来的电话, 电话里只有喘气的声音,再打过去就占线了。” 老四海说:“他有病根吗?” 方惠咬着嘴唇,仔细想了想:“我自己倒是觉得不大舒服,可你菜大哥没事 啊。他当过兵,身体一直挺壮实的。”说着,方惠骤然间便紧张了,“坏了,怕 就怕身体好的人突然犯毛病,一旦有了病连自己都预料不到,说趴下就趴下呀。” 老四海无奈地拍了几下巴掌:“我的嫂子,你就别胡思乱想啦,芝麻大的事 能让你想成一个大面包。没准我菜大哥就是无意中碰到手机键盘了,要是真那样, 咱俩就是白跑一趟了。对了,干脆我请您去十渡蹦极吧,五六十米高铁架子,直 接跳下去,脑袋能撞到水面上。”其实老四海知道,碰键盘的事是不可能的,即 使菜仁真碰到了键盘,但方惠一旦挂掉电话,菜仁的手机也就自动恢复了,不可 能总是占线。 方惠使劲点头:“蹦极那玩意儿,想起来我就害怕。要是真碰上键盘的话, 我们全家请你去吃全聚德。” 老四海呵呵笑了几声。看来方惠不是个舍命不舍财的人,虽然平时舍不得, 但为了菜仁终于敢吃顿全聚德了。 北京出租司机的舌头永远是常人的两倍,开车不说话那就说明这车出毛病了, 另一种可能是这司机八成是个结巴。方惠上车的十分钟里,司机的耳朵也好奇地 直立了六百秒。此时他终于听出些端倪,毫不客气地问道:“大晚上的,一个人 开车跑山里去啦?” 方惠说:“他们领导要吃拒马河的鱼。” “舌头真够刁的。我跟你们说,这事还真有点儿悬!”司机在铁笼子里摇头 晃脑,如一只被囚禁的大乌龟(北京的出租车装有铁制的防护栏)。“拒马河在 十渡风景区里面,再走两步就到河北了。别看那地方白天是游人挺多的,可一到 晚上狼就出来了,当地人比狼还野呢。头年我们公司有辆车在十渡让人家抢了, 乖乖地把钱和车都给人家了,好歹是留了一条命。” 方惠的手禁不住地哆嗦,她颤巍巍地说:“我们家那位倒是不敢跟人家动手, 应该没事的。” “那可难说,世道变啦。想当初啊,早年间的强盗是劫财不害命,最后还得 给人家留下一点儿路费,做事不能干绝喽。现在的强盗可没那么好心啦,一般是 斩草除根,杀人灭口……” “你开你的车,少说两句行不行?”老四海急了,照铁架子上就拍了一掌。 这个多嘴多舌的丧门星,什么丧气说什么,什么不好听说什么,还想不想挣钱了? 司机的确是不敢再说话了。方惠却已被吓得进入半昏迷状态了,她的眼珠子 就像电脑死机的光标一样,虽然能活动却毫无作用。老四海不断地闲扯些轻松的 话题,方惠只是呆呆地望着窗外,似乎玻璃背后全是恶鬼。 出租车从阎村出了京石高速路,途经周口店,然后一路西下。太早了,行人、 车辆都在睡着,六点半的时候他们就蹿进茫茫群山了。北京的西部和北部都是连 绵的大山,有些山峰已经超过了两千米。北方的山大多峻拔、雄伟,由于面积广 阔,开发程度都比较低。出租车快到石景山的时候,老四海发现路面异常潮湿, 凹下去的地方全是积水。 司机说:“看样子,昨天晚上山里下过雨。” 老四海清楚山里下雨是常事,也没在意。 正是夏天,路边全是草丛,草不高但颜色很深,叶子如在香油中浸泡过,看 着就想啃上几口。这时老四海忽然看见,一群不知名的小鸟从一座山峰飞到另一 座山峰,眨眼间又飞了回来,它们秩序井然,好像特意编排的。老四海摇了摇头, 脑子里竟不合时宜地涌现出几句古诗:“独怜幽草涧边生,上有黄鹂深树鸣。春 潮带雨晚来急……”想到这儿他忽然意识到错了,现在是夏天,只能说夏潮。仅 仅停顿了一下,老四海就无论如何也记不起后面那句了。 出租车开到了六渡,一条宽阔而浅薄的白水在路边出现了。司机说:“那就 是拒马河了。”老四海问他知道不知道码头的位置,司机想了一会儿说:“九渡 好像有个码头,就是个停靠平底渔船的地方,早晨有不少鱼贩子。” 老四海命令他立刻赶往九渡。 此时方惠终于从司机编织的恐怖氛围中解脱出来,她揪着老四海的袖子问: “你菜大哥是不是真碰到手机的键盘了?” 老四海说:“保证是,他那人太糊涂。等咱们和他见了面,您也别客气,骂 他个半死。这人真是,四十多岁了还让人不省心。” 方惠愣愣地说:“张扬公司里有个大师,说是在五台山修炼过。他给你菜大 哥看过相,他说你菜大哥是天生的福相,后半辈子贵不可言。” 老四海只好随口应承着:“当然了,还用他说?连我都看得出来。等咱家方 竹一毕业,拿到了学位,再找个体面工作,每个月挣他个万八千的,你们就不操 心了。我估计到了那一天,你们俩也该退休了,孩子省心,老两口拿着两千多块 的退休费。可不是贵不可言吗?” 多嘴的司机又憋不住了,这回他事先拿捏了分寸,总算没敢胡说:“这兄弟 说得简直太对了。现在呀就是退休的幸福,坐吃等死,吃饱了混天黑,什么事都 不想,神仙也就这样啦。我就盼着那一天呢。” 两人这么一混搅,方惠的眉心总算舒展了一公分。 这时出租车已经开到八渡了,九渡就在眼前了。 十渡位于房山区,是北京西部的著名风景点,毗邻河北,号称是北方的小桂 林,以山水辉映、景色秀丽而著称。所谓的“十渡”也就是拒马河上的十个渡口, 十个渡口之间山川交差,悬崖错落,以第十个渡口最为险峻奇丽。经过过渡者数 百年的演绎和传诵,久而久之这里便成了旅游区,是北京人周末的好去处。按说 在周边山区中,可圈可点的风景着实不少,再往西走上二三十里则是野三坡的百 里峡了。平心而论,百里峡的景色更为卓绝。但由于它地处河北省,北京的游客 少了,名气也远不如十渡响亮。风景区就如人一样,户口所在地非常重要。人生 在发达地区便多了几分幸运,风景区地处偏远,来糟践的人也就少了。 过了八渡,偶尔能看见几个马夫,他们的马大都是万人骑过、千人踹过的, 所以总是无精打采。老四海死死瞪着双眼向远方张望,忽然见一个马夫挥舞着鞭 子,兴奋地迎面跑过来,嘴里唧唧呱呱地叫嚷着什么,似乎是招呼大家去看热闹。 他放眼望去,只见河边出现了几块巨石,石头上架着木板。 司机大声说:“那就是简易码头了,鱼贩子还没出摊呢。”正说着,司机突 然瞪着眼珠子不说话了。老四海向码头旁边望去,只见巨石旁边的碎石滩上横着 一个黑乎乎的物件。由于太远,根本看不清轮廓。他催司机快点开,司机却道: “您别着急,路面特别滑。再快点儿,咱们也是那个下场。” 老四海还没来得及问:这话是什么意思?便再也不用问了。他已经看明白了, 那是辆底朝天的面包车,与菜仁所开的面包车是一个型号的。由于是底盘方向对 着他们,所以看起来是黑色的。 老四海觉得那辆倒霉的面包车与自己有些关系,可一时脑筋又转不过来了, 到底有什么关系呢。此时只听得后座上“砰”的一声,方惠已经忘了自己身在车 上,直直地就站了起来,结果一头撞在车顶上,险些把自己撞昏过去。她大叫道 :“菜仁的车,那是菜仁的车。” 老四海再不用费那个心思了,事儿已经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了。 空旷的渡口边,菜仁的面包车横躺在公路和码头之间。看样子是车顶先撞上 了石头,车身被弹回了几米,车架子已经瘪了。路上有一条长长的刹车印,显然 是车辆拐弯时发生了侧滑,直接躺下了。这时老四海终于想起了那首诗的最后一 句:“野渡无人舟自横。” 出租车在面包车旁嘎然而停,老四海手脚并用地把方惠拖出车厢。二人歪歪 斜斜地跑到面包车边,顿时被眼前的景象吓傻了。零件、碎玻璃和一些乱七八糟 的部件四处散落着,面包车的玻璃几乎全碎了,几条鲜血小溪艰难地从车上流出 来,一直延伸了三四米远。老四海扔下方惠,刻意用身体挡住她的视线,然后飞 跑到车头查看起来。菜仁倒挂在司机座上,双腿被夹在车头与座位之间,脑袋已 经成了血葫芦。他的手机被甩了出来,正好被两只雨刷夹在中间,一直在不停地 向外拨叫着。老四海的眼睛立刻就模糊了,他强忍悲痛用力搬开车门,哆哆嗦嗦 地拉住菜仁的手。还好,手上有一丝热气。 出租司机在旁边观望了一会儿。可能是兔死狐悲吧,此刻终于鼓起勇气,二 人合力将支离破碎的菜仁从面包车里拉了出来。方惠已经全明白了,她“嗷”的 叫了一声,立刻便哭得瘫倒在地,转眼间就气若游丝了。老四海只得两边忙活, 先是打了120 ,然后给方惠盘上腿,照她后背上狠命地敲打了百十下,方惠这口 气才算缓上来。她不敢向面包车的方向看了,反而揪着老四海的手道:“那车— —不像他的车吧,好像车轱辘不大一样,你再仔细看看。” 这时守在菜仁身边的出租司机大叫起来:“醒啦,醒啦,眼睛能转啦。” 老四海狠着心将方惠拉起来,死拖硬拽地扶到菜仁身边。在地面上滩成一片 的菜仁果然睁着眼呢,他已经认出老四海和方惠了,嘴角竟微微地翘动了一下。 方惠“哇”的一声,又哭倒了,头直接撞在碎石滩上。老四海顾不得那么多了, 他一把拉住菜仁的手,大叫道:“大哥,我把嫂子带来了,你——你这是怎么回 事啊你!”他实在说不下去了,不得不使劲喘了几口。“你,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吗?我替你办。” 菜仁像几根拼接在一起的灌肠,该断的地方都断了。他一动不动地躺在那儿, 又如几根朽木,浑身上下全是死亡的影子,只有眼神是灵动的,还没有被冻住。 菜仁动了几下眼珠,又艰难地张了张嘴。老四海心里明白,人撞成这样是不大可 能活命的。菜仁留了口气就是在等人来啊,他是不放心。老四海把一只手垫在菜 仁头下,耳朵凑到他嘴边,然后将全身的血液都聚集在喉咙处。“大哥,你有话 你就告诉我,我来转告嫂子。” 出租司机还算仗义,他架住方惠的肩膀,把她从地上拉了起来。“大姐,现 在不是哭的时候。您得听听呀,您爱人要说话啦。”方惠止住悲声,眼睛直勾勾 地挂在菜仁脸上。 老四海伏在菜仁身上,几乎感觉不到他有任何呼吸的迹象。好久才听菜仁迟 缓地说道:“告诉你嫂子,我没有小金库。” “嫂子,我大哥说他没有小金库。”老四海大喊道。 方惠的眼泪刷的一下又流下来了,整张脸都发光了。 菜仁断断续续地接着说:“方竹——上学,要上学。” 老四海叫道:“大哥,您放心吧,方竹一定会把大学念完的。”菜仁忽然仰 起了脖子,目光落在方惠身上。老四海知道,菜仁要咽气了,于是一把将方惠拽 了过来。“嫂子,我大哥有话要说。” 菜仁的眼睛里全是血丝,瞳孔几乎覆盖了整个黑眼珠。他的声音骤然间洪亮 起来:“四海是我兄弟,他是好人。”方惠拼命点头,菜仁依然神采奕奕地说道 :“你听着,咱们家已经没别人了,以后有事就指望四海了。”说到后来,他的 目光又转到了老四海脸上。 老四海觉得一颗核桃卡在嗓子里,身体僵硬得如一条冬眠的蛇。他茫然地点 着头,口中不住念叨着:“你放心吧,放心吧,我有钱,我已经打120 了,医生 一会儿就过来。你要挺住,一定要挺住,别怕花钱……”老四海不说话了,他觉 得手上那颗头颅忽然间就沉重了好几倍。仔细看去,菜仁虽然睁着眼,鼻孔却被 血块彻底堵住了。老四海赶紧扭脸去看方惠,方惠却异常欢快地笑了起来。 她挺直身子,双手抱在胸前,哈哈笑道:“他死了,他死啦!他们全是笨蛋, 二十年前他们就说他是天生的福相,能活到九十多岁。他们都是骗子,你这个傻 瓜怎么就信了他们的了?你说话呀你!”方惠突然间爆发了,她扑过来,一把揪 住菜仁的领子,使劲摇晃起来。“你说话呀,你这个笨蛋,你让他们给骗了,他 们都是骗子。” 出租车司机惊得一头钻进出租车里:“疯啦,疯啦。” 老四海拦腰抱住方惠,大叫道:“嫂子,我大哥让你多想想方竹的事,她还 没毕业呢,你听见没有?” 老四海对这两口子是太了解了,他从头到尾只是两个字——方竹,最后方惠 果然不闹了。 马夫果然是集会召集者,十几分钟后,码头边出现了十几位马夫。他们站得 远远的,不时地指指点点,似乎很是新奇。 大约半个小时后,几条平底船懒洋洋地驶到了码头。渔民们发现码头上出了 车祸,立刻抱怨起来,大家都认为这事太不吉利了,是给劳动人民添堵。老四海 懒得搭理他们,那些人看到满地的血,也不愿意跑过来生事。又过了半个小时, 120 急救车和交警队的警察都来了。老四海将方惠交给司机看管,自己向警察和 医生汇报情况,办理手续。大约一个小时以后,急救车把菜仁运走了,交警把事 故现场清理干净,确定了事故原因,原因是疲劳驾驶。之后,警察们开好了事故 证明,便撤退了。 老四海也觉得这地方到处都是阴魂,希望赶紧回到城里去。 正在司机和老四海准备上车的时候,渔民们突然扑上来,将他们团团地围上 了。有个领头的渔民叫道:“你们家人在哪儿出事不行啊,干吗非要死到我们的 码头?你知道这事得给我们造成多大的损失吗?” 老四海阴惨惨地说:“老天爷让他死在哪儿他就死在哪儿,你管得着吗?” 渔民的脸皮激灵灵跳了几下,但依然嘴硬道:“这是我们的码头,是我们卖 鱼的地方。死在我们的码头上不吉利,以后这码头就不能用了。” “刁民!”老四海将这两个字喷在地上,推开众人就要走。 渔民头一把拉住他,斜着嘴道:“想走?没那么容易,今天你得把话说清楚, 不说清楚就别想走。” 老四海冷笑:“说什么呀?” “你知道他死在这儿,对我们的影响有多大吗?昨天城里来电话了,北京的 大人物要吃我们的鱼。他这一死,人家还敢来吗,保证是看见这事就吓跑了,我 们的鱼给谁去?要不,要不……”他回头看了看同伙,众渔民正拼命点头呢。 “要不,你就把鱼买走吧。” 老四海身上所有的肌肉都在狞笑。“操你们的小姥姥的,要不是因为你们的 破鱼,他人还死不了呢。早晚你们的船全得翻河里去,把你们这帮孙子全淹死, 全他妈的喂了鱼。” 渔民们哪儿能容忍如此恶毒的诅咒啊?结果可想而知,老四海被众人推倒在 地,他虽然抱着头脸,但后背和屁股上却挨了无数拳脚。方惠和出租司机不得不 连打了三次110 ,渔民们才骂骂咧咧地走了。此刻老四海浑身的骨头都松动了, 就像一口气做了五回韩国松骨。 方惠和司机将老四海抢到车上,司机一把轮就冲出去了。老四海擦了擦眼角 的血,还好,只是眼角出了点血,脸面总算是保全了。他恶狠狠地命令道:“他 妈的,咱们现在去医院,办死亡证明,他奶奶的,然后去派出所注销户口。嫂子 你放心,我他姥姥的联系火葬场,明天就火化。他祖宗的!嫂子,亲戚朋友们你 还请不请?” 此时方惠就像傻了一样,只剩下点头的份了。 老四海知道丧事不宜大办,于是连打了几个电话,火葬场的事便订下来了。 出租车又开上了高速路,司机觉得安全了便捅了捅身旁的老四海。“兄弟, 听口音我本来以为你不是北京人呢,可刚才一骂人,我就听出来了,都是北京爷 们儿啊!”老四海歪着眼没理他,司机只好继续说:“兄弟,我今天够意思吧? 累得不善吧?” 老四海问:“你什么意思?” 司机嘬着牙花子道:“刚才我帮你救了那个死人,是咱们俩一起拉出来的, 没错吧?”说着他空出一只手来让老四海看,手指上还残存着一些血迹。“你看, 多恶心啊!后来我又帮你盯着后面那位大姐,不是我,她就得闹起来。再后来我 又救了你。” “你什么意思你就说吧。”老四海不耐烦了。 “死人的事怎么说都不吉利,我又上手了。现在是怎么想怎么后怕,万一要 是把魂儿带到我们家去,就坏菜了。” 老四海冷冷地说:“我在农村学过收魂,下了车我先给你收收魂吧。” 司机知道老四海心情不好,什么事都干得出来,干脆把话挑明了。“我是说 我不能白干吧,我跟你们又没什么关系,不图名利谁早起呀?我图什么呀?” “你的车今天我包了,五百,行不行?”老四海咽了口唾沫,他算是看明白 了,有钱有势的家伙都是坏蛋,穷人也不见得是好东西。 司机挑起大指:“行,是条汉子。六百吧,六百我就不说什么了。” 老四海也不说什么了,碰上这种事谁还能心疼钱呀? 任何国家的官僚机构都是效率低下而令人恼怒的,老四海拉着方惠办手续, 整整折腾了一天,忙到后来几乎连伤心都顾不上了,一直跑到下午五点多钟才算 完事。出租司机觉得自己赔了,翻来覆去地后悔,老四海只好答应再给他加一百。 结账时,方惠死说活说地要付车费,老四海居然没抢过她。但一听说包车费用是 七百块钱,方惠不得不退缩了。她局促地望着老四海道:“四海,我身上就带了 一百多块钱。” 老四海知道这个女人的自尊心很重,只好道:“钱的事您就别操心了,我先 垫上,等完了事咱们再算账。” 方惠感激地叹息了一声。 好不容易把出租车打发走了,却已经到了吃晚饭的时间。二人要了两碗兰州 拉面,面条还没下肚呢便同时想起了方竹。老四海自作主张地给方竹家里打了电 话,想让她来拉面馆吃饭,方竹却根本不在家,估计是在学校呢。他知道方竹大 部分时间都住在学校,看了方惠一眼就不敢说什么了。 出得饭馆,方惠一把扶住了一棵树,肩膀猛烈地抖动起来。 老四海没有打扰方惠的悲伤,哭一哭总比憋在心里好些。这一天里实在太忙 碌了,忙得在某一段时间里,老四海竟意识不到这是在给菜仁办后事。现在想通 了这一点,他由衷地恐惧起来。菜仁死了!菜仁就这么死啦?这个忠厚老实的面 瓜,怎么可能这么轻易的就死了呢?在海南的沙滩上,有个人跳进海里把自己救 上来,他是菜仁。自己得肺结核的时候,有人把自己背到医院,也是菜仁!一个 骗子大发慈悲,要把刚刚到手的一万块钱送出去普度众生,被人家拒绝了,还是 菜仁!现在这一切都随着菜仁的死亡而模糊起来,好像那是另一个世界的故事。 菜仁是个面瓜,他折腾了半辈子,结果一事无成,现在他认命了,认命了为 什么老天爷还要把他的小命拿走呢?唉!死个人简直太容易了,老四海脑子中涌 现出很多死人。当然了,所有的人都是死人或者即将成为死人。有多少人就有多 少种死法,纣王、隋炀帝、岳飞、秦桧、雍正的死法都是诡异的,对了,还有老 爹。如此众多的死亡中,只有老爹的死和菜仁有一定的可比性。老爹仅仅是为了 几只鸡,菜仁是为了几条鱼。他奶奶的,鸡和鱼都不是好东西,怪不得它们的命 运是碎尸万段呢。 想着想着,老四海的眼眶湿润了。偏巧方惠忽然转过脸来,正好看到他泪眼 婆娑的样子,大惊道:“四海,你要挺住啊。我是女人,我办不了什么事,就指 望你了,你可不能哭坏了身子。” 老四海展了展泪眼道:“嫂子,我没事,你有事就说吧。” 方惠仔细看了看他,直到老四海勉强笑了一下,她才松了这口气。“四海, 你得帮我想想办法,我怎么跟方竹说呀?她爸爸就这么没啦?一个大活人怎么说 死就死了呢?” 老四海茫然地望着天空,他平生第一次没了主张。 多年来老四海研读了很多玄学读物,大部分是可以算命的,他阅读这些玩意 完全是工作需要。其实老四海本人是个彻底的唯物主义者,他相信努力就能带来 成功,任何客观理由都是失败者的无聊借口。但他也知道,生活中有些因素的确 是个人能力无法把握的,是巧合的产物。这些因素的转变决定了人的走向,也就 是一般人常常挂在嘴边的命运。今天他又看到了那些东西,而自己就站在命运的 十字路口,在路口上“绝世而独立”的便是方竹。 天知道方竹会干出什么来,鬼知道这丫头会有什么反应。 方惠见他不说话,知道这次的任务是太艰巨了,只得以哀求的口吻说:“四 海,你得想想办法,火化前怎么着也得让方竹看他爹一眼啊。” 老四海揪着耳朵说:“要不,我现在到她们学校去一趟,这种事不见面是不 行的。” 方惠一把拉住他,泪如泉涌:“我真不知道怎么跟她说,你,你帮帮我吧, 你去和方竹说吧。我就在家里等着,你放心去。” 老四海只得点头,其实他也没主意,怎么说呢?一夜之间,一个大活人就进 骨灰盒了。 天黑之前,老四海将方惠送回家,自己又打了辆出租车,直接杀向学校。 方竹所在的大学在北京的西北郊,当年老四海也在这一带出没过,所以很轻 易地便找到了。老四海在传达室向门卫打听女生宿舍怎么走,门卫狐疑地问: “您有什么事啊?”老四海道:“我侄女在你们学校上学,家里有急事,急着见 她。”门卫见他心急火燎的样子,知道事态严重,马上把路径说了。临走前他还 好心肠地叮嘱老四海道:“您一定要小心啊,一定要事先把话说清楚,现在的女 生太厉害了,都是白骨精。” 老四海心道:方竹连同性恋的事都告诉我了,还能有什么新鲜的。他绕过教 学楼,一路小跑着,没多久就看到了女生宿舍。在老四海的印象里,学生宿舍往 往是破烂的苏式建筑,窗前飘扬着臭袜子组成的万国旗,门口立着位老虎似的胖 大妈。但老四海这回彻底错了,方竹她们的宿舍楼竟是一座崭新的公寓式建筑, 门前安装着对讲机,底层和二层都装了护窗栏。更可笑的是,他看见几条巨大的 标语从顶层一直垂下来,就像商场的广告条幅一样。老四海脑子里乱得很,容不 下太多的东西,他直接在对讲机上拨通了传达室的号码。没想到一位女生在对讲 机里凶巴巴地叫道:“绝不谈判,限你们今天就把摄像头拆下来。” 老四海一愣,这是怎么回事?但他马上就明白了,就是明天把这座楼炸掉, 也与自己没有丝毫关联,于是急切地说:“我要找方竹,她就住在你们宿舍,我 有急事。” “分化瓦解!”对讲机里大喊起来。 老四海真是晕了,又不是对付农民起义,为什么要分化瓦解呢?忽然他听到 头顶有动静,于是仰脸一看,只见二层的窗户开了,一只塑料盆探了出来。老四 海本能地意识到要坏事,但脑子跟上了,腿却慢了半步,一盆脏乎乎的凉水全扣 在他头上了。老四海呆立在女生宿舍门口,脏水顺着头发往下流,他随手摸了几 把,竟抓住了一片菜叶子。老四海真应该感谢这些姑娘的善良,她们要是从卫生 间里取水,自己就成妖孽了。 转瞬间,老四海又被愤怒笼罩了。这是女生宿舍吗?这是《指环王》里的地 狱之门啊!他从来没受过如此屈辱,怒了。老四海叉腰站在楼下,破口骂道: “你们这群小妖精,你们吃错药啦?快把方竹给我叫出来,我是她叔叔,他们家 出事啦……”只骂了几句,老四海就看清楚了,那些从楼顶垂下的条幅竟然写着 :“还我清白楼道”“龌龊人等滚出校园”“有本事,你们在女浴室装摄像头” 等等。他停嘴想了一会儿,看样子校方是要在女生宿舍里安装摄像头,全体女生 正在集体抗议呢。偏巧自己倒霉,正好撞在枪口上。 此时三层的一面窗户开了,方竹探出脑袋来:“老叔叔,难道他们把你也收 买啦?不要为虎作伥啊。” “胡说,谁能收买我?你们家里有事,快点跟我回家。”老四海叫道。 方竹晃着脑袋说:“我们正在绝食呢,他们不把摄像头拆走,我们谁也不能 出去。我是学生委员会的,不能率先破坏规矩。” 老四海急道:“家里出大事了,真的。” 方竹依然摇着脑袋:“出了什么事我也不能出去,中国人最大的毛病就是不 齐心,我们要挑战中国人的劣根性。” “狗屁劣根性!”老四海真急了,语无伦次地喊道,“你爸爸都死了,你还 在这儿起什么哄?你快点吧你。” 方竹愣住了,好一会儿才感伤地说:“老叔叔,你是我爸爸的朋友啊,你怎 么能这么说他呢?” 老四海已经是一言出口了,索性大声道:“你爸爸去山里给单位采购活鱼, 翻车了。明天火化,你还不赶紧跟我回去?” 方竹傻眼了,呆呆愣愣地说:“你不是开玩笑吧?” “你还不赶紧下来?”老四海声嘶力竭地叫嚷着。 一分钟后,方竹风一样从宿舍里蹿了出来,拉着老四海就往外跑。二人还没 跑出十米远,草丛中就钻出几个人来,为首的中年人张开双臂,颇是兴奋地说: “这是谁的主意呀?怎么能拿人家家长说事呢?算啦算啦,反正是出来了一个, 出来一个就好。”说着中年人严肃地站在两人面前,指着方竹道:“你们这些女 生也太不像话了,学校在楼道里安装摄像头是爱护你们,是保护你们,你们怎么 能绝食呢?这是什么性质的问题?这明明就是对抗啊!现在出来了就好,走,跟 我到校务处去,走。” 方竹狐疑地盯着老四海,老四海二话没说,上下唇一齐使劲,“呸”的一声, 一口浓痰挂着风响正好击中中年人的脑门中央,他惊叫着横着跳出一步,险些摔 倒。老四海面目狰狞地指着他:“我们家刚刚死了人,你要是不想死的话,最好 离我远点。”说完,他拉着方竹就跑了。 路上老四海把事情的经过简单说了,由于担心方竹责怪,他不得不使劲强调 事出突然,谁也无法预料。 方竹的反应并不强烈,她只是痴痴地望着街面:“真的?我爸爸真死了?” 老四海只好说:“是。” 过了一会儿,方竹又问:“不会有错吧?我爸爸真死了吗?”老四海又得点 头。又过了几分钟,方竹再次晃着头道:“不对吧,昨天我还看见他了呢!” 老四海不得不说:“翻车就是半分钟的事。” 一路上,方竹重复了十几次类似的问题。最后老四海正色道:“方竹,你要 接受这个事实,你爸爸去世了。” 方竹眨巴着眼睛说:“我知道,可我就是不相信,难道死个人就这么容易吗?” 老四海不敢再说什么了,当年老爹死的时候,他也没怎么哭,也是反复在心 里问过这个问题:“死个人就这么容易?”后来他把花儿卖给人贩子,心理总算 是平衡了。老四海不希望让方竹走自己的老路,于是拿出一副满腔正义的样子来, 厉声道:“你给我听着,人生总要经历很多事,你才是刚刚开始。所有你不愿意 看到的、不愿意想到的事早晚都会找上门来。要么坦然面对,要么就永远是个胆 小鬼,你自己琢磨吧。” “可我爸爸不应该死啊!”方竹还是不大相信。 “我爸爸也不应该死。”老四海忽然想起来了,老爹死的时候自己也是大学 二年级的,和现在方竹一样。不知怎么,一股空前的恐惧袭扰过来,他觉得自己 眼看就要休克了。老四海只得咬着嘴唇,慷慨激昂地说:“我爸爸死的时候我也 是大学二年级的,但我挺过来了,到今天混得还算不错。你的条件比我好,你要 是不能接受这个现实,老叔叔就该鄙夷你了。” 方竹再不说话了。 由于仓促,菜仁的后事办得比较冷清。他父母早亡,没有兄弟,方惠家里同 样没什么像样的亲戚。至于朋友嘛,除了老四海之外,方惠也没有通知任何人, 她不想麻烦人家,更不希望人家给他家花钱凑份子。有些同事听说了,于是纷纷 前来悼念,不少人都说菜仁的命苦啊,没福啊。但方惠却说:“菜仁死的时候很 安然,因为他谁的也不欠。” 方竹表现得也还算得体,只是没人的时候经常发呆。事后老四海担心她又萌 生去南方的念头,特地和方竹深谈了一次,大意是告诉她:自己将来想开一家设 计公司,现在是万事俱备只等方竹毕业了,你一毕业我就让你挑大梁。他的意思 是希望方竹坚持学业,方竹谈到了学费的事。老四海请她放心,老叔叔的脑子里 全是钱。几天后,他向方惠要了两万块钱,号称是替她去炒股票。后来老四海还 真的“入市”了,也多少挣了些钱,但远不如传说的利润高。好在老四海并不在 乎,其后一段时间,他每每向方惠灌输些股市神话,每个月都能替她“挣”个三 千两千的。看样子方惠是信了,方竹的大学依然读着。 老话说:福无双至,祸不单行。缔造这种名言的家伙保证是得不了好死的。 菜仁死后没三个月,方惠便病倒了。 方惠只是在给菜仁办后事的那几天里没去上班,菜仁下葬的第二天,她就回 到了医院。此后方惠完全沉浸在全心全意地为人民服务中,很少回家了。老四海 知道她主要是担心收入问题,所以便想出了“入市”这一招儿。但方惠认为股市 如虎,还是当护工的收入更牢靠些。任凭老四海如何天花乱坠地吹嘘,方惠照样 天天去医院,忙的时候能同时照顾三个病人。 两个月后股市变成了一头疯狂的公牛,天天飘红。老四海觉得有机可乘,自 己也拿出十万块,准备再大干一场,甚至连网站的生意都懒得做了。到第三个月 的头上,他几乎每个月能都进来上万块。老四海盘算着,干脆把所有空穴来风的 网站都关了吧,专门在股市里淘金吧,好歹也算个合法营生啊。 那天老四海给方惠去送“红利”,到了家门口竟听到屋里传出了异样的声音。 他趴在门板上倾听,屋里似乎有只饿了好几天的小猫,叫得凄惨而低微。老四海 开门就进去了,原来方惠正蹲在地板上呻吟呢。老四海知道菜仁一家都有讳疾忌 医的毛病,不容她说什么,当场就要把方惠扭送到医院去。方惠半路想跑回来, 老四海又搬出了方竹,号称是方竹发现老妈不对劲儿,让自己来看看。方惠一听 这话,立刻就不言语了。老四海断定,方惠的毛病不是一天两天了。 医生一看到方惠的样子就建议她立刻住院。 在老四海的逼问下,方惠只得承认,半年以来身上一直就觉得不大舒服,最 近居然开始尿血了。老四海埋怨她不该耽误自己的身体,方惠却认为医院是花钱 的坑,是没底儿的洞,下岗职工报销医药费又太麻烦,有骨气的人是不应该进医 院的。老四海把她安顿好,然后假装疯魔地告诉方惠,估计股市又要大涨了,那 两万块钱应该能下出金蛋来。方惠说:还是留着吧,给方竹结婚用。 老四海出得病房,偷偷找到医生询问病情。 医生说:“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应该是尿毒症。”老四海立刻就不说话了, 他知道肾病是非常痛苦的,方惠何以会拖得这么久?医生似乎和他是一个心思, 嗔怪道:“怎么现在才来医院呀?那个女同志也真够坚强的。你这个做老公的太 不负责任了,难道就看不出她是个病人吗?” 老四海只得说:“我不是她老公,他老公在几个月前去世了。我是她们家的 兄弟。” 医生若有所思地说:“这就难怪了,伤心过度,工作压力太大,平时又特别 劳累,对吧?”老四海只能点头。医生道:“这就是病因啊。长期这样即使不得 肾病,别的毛病也会找上门来。查一查吧,但愿不是。” 老四海问:“如果真是尿毒症怎么办?” 医生看了他一眼:“他们家有钱吗?有钱,没准还有救。” 老四海就像短路了一样,一点力气都没有了,他不得不在长椅坐了十来分钟。 假如师兄真能活九十多岁,那人世间的一切丑恶就都是真的了。菜仁死了,难道 方惠也要走这条路吗?他想不出别的了,满脑子就是一个字——死! 死! 最近这个字被无限夸大了。 是啊,人生的结果就是死亡,死法也是千差万别。可笑的是所有人出生时都 是一个模样,或许这就是人间最大的不公平吧? 大约在一年半以前,老四海刚到北京的时候,方惠的精明干练曾经让他吃惊 不已。而现在她只是一副奄奄一息的骨头架子,她与世界的唯一联系竟然是钱。 老四海浑身都在疼,酸疼,钻心的疼,骨头缝里似乎有无数根细针在大跳摇 摆舞。他实在受不了了,于是跑到街上,找了个水果摊,拣最贵的水果,胡乱地 买了一大包。 第二次走进病房时,老四海呆住了。 方惠床前坐着个身材高大的家伙,柜子上摆着些礼品,显然这家伙也是来探 望方惠的。菜仁的朋友一直就不多,老四海只见过张扬和几个在食堂工作的同事。 他去世时倒是来过不少人,但老四海基本上都忘了。在方惠的生活里只有菜仁和 方竹,老四海从没听她谈过关于朋友的话题。所以他能够如此深入地走进这个家 庭,完全是不合常理的。 老四海在门口一出现,方惠就兴奋地对那人说:“看,我们那兄弟来了,菜 仁的后事是他一手办的,简直比亲兄弟还亲呢。” 探望者微笑着转过脸来,随即整张脸就扭曲变形了,正如六月的气温猛然间 就降到了腊月,一切都冻上了。老四海险些转身就跑,但双腿如木桩子一样,钉 在地上,纹丝不动。 这个来探望方惠的家伙竟然是老景。 老景现在是背对着方惠的,方惠无法看到他怪异的表情,依然接着夸奖道: “我们这家人也真是不争气。菜仁的事完了没两月,我自己又病了,实在是太麻 烦人家了。我们这个兄弟呀!” 老四海仅仅张皇了五秒钟,现在已经无所谓了,其实这一刻早就在他的预料 之中。此时他走到床前,如平时一样地宽慰她:“嫂子,您就别胡思乱想了,菜 大哥家里的事就是我的事。有一天我要是没能力管了,别的朋友也绝不会袖手旁 观的。对不对?老景同志。” 老景尴尬地咧着嘴,方惠却道:“我没说他是老景啊,你怎么知道?” 老四海说:“你们都提过他好几次了,来探望您的还能有谁呀?”说着他走 到老景对面,坦然地说,“您怎么知道我和我嫂子来医院了?” 老景有点不知所措地说:“我刚从国外回来,知道菜仁出事了,想去家里看 看。可邻居又说你们来医院了,我就追来了,可我不知道您也在场。” 老四海几乎要笑出来了,瞧这样子,老景成了被审问的,自己俨然成了警察。 他转向方惠道:“嫂子,医生说了,明天做个全面检查,应该没什么大事。” 方惠已经看见他那些奇形怪状的水果了,惊道:“枇杷、火龙果、蛇果、榴 莲、西番莲,你买这些东西干什么?” 老四海笑道:“我还真不知道这东西叫西番莲。” 方惠道:“我在医院当护工,医院门口的水果摊上全是这”都是些华而不实 的东西,贵得没边儿。“方惠说。 老四海若无其事地说:“吃吧,没吃过的都应该尝尝,反正咱们也要发财了。” “你就是能替我挣几个钱,也不能这么花呀。方竹还在上学呢,现在我又住 院了。”方惠心疼得用手指头扣脑门。 老四海还要说什么,却觉得一只手死死地抓住自己的袖子,他知道老景是怕 自己再跑喽。只好安慰方惠说:“您就别瞎琢磨了。我和老警官出去说点儿事, 您也好好休息。没别的事,我向老局长汇报汇报我菜大哥的事,看看咱们公安局 能不能照顾一下。” 说完,老四海在前,老景在后,二人急匆匆地走了出去。 刚出房门,老景立刻捉住老四海的手腕子,指甲都快抠到肉里去了。他低低 地吼道:“这回你小子跑不了吧?十五年了,你总算让我逮住了。” 老四海向屋里使了个眼色,然后又指了指外面。老景明白他的意思,抓着老 四海的腕子往外走。 老四海觉得老景手心冒汗,手指竟有些抖,便哼哼着说:“抓住我也不是你 的本事,你激动什么?” 老景道:“你懂什么呀?破案不能完全依靠智谋,也有很大运气的成分,能 碰上你是我的运气。” 此时二人已经走到医院的后花园,花团锦簇,芳香怡人。老四海甩着胳膊说 :“我不会跑的,你就撒手吧。咱们好歹也是一个祖宗,坐下来聊一会儿,然后 你再把我送进去。” 老景当然不能被这个犯罪嫌疑人的气焰吓倒,索性放开手,眯着眼睛说: “我就不信,你这回还能从我手里跑出去?”说着,他找了张长椅,自己先坐下 了。老四海从容不迫地坐到他身边,顺手给了老景一只烟。老景想了想,还是点 上了。 老四海大出了口气,总算是让老景抓住了!让他抓住,总比让别人抓住强。 这回是踏实啦!菜仁死了,方惠估计是绝症,自己也的确是没什么可干的了。让 老景抓住也好,就此了结了吧。 他坦然地靠在长椅上,仰着脑袋说:“我早就知道你和菜仁是朋友,我要是 想跑,你能抓住我吗?” 老景气呼呼地瞪着老四海:“说,你小子缠住菜仁他们家,有什么不可告人 的计划?你不是专门坑骗有钱有势的人吗?他们可是一般的小老百姓,菜仁脑子 挺木的。算了,他已经死了,真是好人不长寿!你怎么就不死?” 老四海微笑着看着他,就是不说话。 最后老景有点急了:“你说话呀,你保证是没憋好心。” 老四海笑着道:“你说,我能有什么计划?” 老景歪着眼想了半天,菜家的确是没什么可惦记的。“是啊,你缠住人家到 底干什么?他们家没钱呀。” “我就是觉得这一家子为人都不错,我就是想帮帮他们,我想干点好事,不 行吗?”老四海几乎是在挑战了。 “菜仁好像说过……”老景摸了摸脸,吃惊地说,“难道那个捐建希望小学 的就是你?” “我是以菜仁的名义捐的。”老四海道。 老景捧着脸,眼珠子不停地逛荡着。忽然,他又狞笑起来:“头年菜仁告诉 我说,有个朋友捐建了一所希望小学。我当时就认准了,这家伙以前保证干过不 少坏事。果然没错,可我没想到那家伙居然是你。不对呀,你在菜仁身上下那么 大血本有什么用?他对你来说毫无价值啊。” 老四海依然在微笑。 老景似乎又想起了什么,拍着额头道:“菜仁说,他在海南曾经救过一个人, 难道是你?” 老四海使劲点头:“恭喜你呀!学会举一反三了,怪不得你能当警察呢,你 将来还有发展。” “你少跟我嬉皮笑脸的。”老景怒了。他腾地站起来,在老四海面前来回来 去地走了三圈儿,突然停下来道:“仅仅是报恩?你有那么好心眼吗?你是骗子, 你是个坏蛋呀。” 老四海呵呵冷笑道:“可我的良心是大大的好,至少不比你差。” 老景沉吟了一会儿,似乎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老四海觉得与这个家伙没什么可说的了,于是站起来道:“你要是抓我,现 在就抓吧。万一我再跑了,你得多难受啊!” 老景忽然急了:“你和菜家打交道,到底安的什么心?” 老四海被他气得原地转了个圈儿:“我还能有什么心?菜仁已经死了,仅仅 是为了几条破鱼,你知道吗?不出意外的话,方惠已经是尿毒症了。你说说我还 能安什么坏心眼?我真是不明白了,好像天下人就你一个人长了颗人心。你既然 有颗人心,当年怎么把我爹弄死了?” “是你爹自己死的。”老景让他气得呼哧呼哧的,脖子都粗了。突然他使劲 照大腿上拍了一把,“尿毒症?方惠?” 老四海缓缓坐下,把烟头扔了,然后又点了一支,点着了,又扔了。“唉, 明天就确诊了,好好的一个家!” 老景琢磨了好长时间:“看这意思,你是在照顾她们?” “我本来是想去南方的,差点买了机票,可菜仁死了,我就走不了了。”老 四海满脸的骄傲,“你以为碰上我是你的运气吗?是我自愿留下来的,嘿嘿。凭 我,能让你们抓住?” 老景没心思追究他的挖苦,急急地说:“菜仁死得不是时候,我在国外呢, 结果只落了点丧葬费。” “他是临时工,使唤就使唤临时工。”老四海接着挖苦。 “方惠他们单位呢?”老景问。 “你会不知道吗?她头几年就下岗了,在医院当了几年护工,什么保障都没 有。”老四海哼了一声。 “不对呀,我觉得他们家条件不是特别差呀。我出国前在全聚德碰上他们了, 那一顿饭就是好几百呀。”老景叫道。 “那顿饭是我请的。可惜的是,咱们两个差一步就碰上啦。”老四海只剩下 苦笑了。 “现在他们家孩子上学,是谁出的钱?” “股市啊,我入股市啦,钱来得特容易,比我当年骗大款还来劲呢。”老四 海浑然忘了他是警察,毫无顾忌地说,“我入市快三个月了,已经挣了两万多。 以前要是有股市该多好啊,我还至于在海南卖楼?” “我早知道那事是你干的,全中国也找不出第二个比你更缺德的。”老景哼 了一声。“股市?哼,股市如虎,我能信吗?你花的是自己的钱吧?你是不是以 为你自己是劫富济贫呢?” “我没有那么高尚,不过是调换一下金钱运行的方向而已。”老四海说得颇 有成就感,连鼻子眼都翻起来了。 “不要给你的罪行找借口。”老景道。 “借口?我问问你,那些人的钱是好来的吗?我告诉你,社会进程就是财富 再分配的进程,谁分配都是一样的,我分配就不行吗?我分配给菜仁,我分配给 山区的孩子,不对吗?我听说陕南山区的那个头头已经进去了。你们的政府应该 好好感谢我,我要是不逼他那一下,他能现了原形吗?我行走江湖,纯粹是替天 行道,我就是古代传说中的侠客,我的武功就是我的脑子。”老四海几乎是癫狂 了,他的手指狠狠点着自己的脑袋,似乎在向老景示威。 “你把女同学卖到山西煤沟子里,也是替天行道?” “那时候我岁数小,谁年轻的时候没犯过错误?你呢?你认为你是法律的代 言人,你认为你就是正义的化身,可我爹就死在你手里。说,他是不是你抓进去 的?他是不是死在你的看押下?你难道一点儿错都没有吗?” “那时候我岁数小,谁年轻的时候没犯过错误?”说完,老景懊丧得“哎呀” 了一声。“我都让你气糊涂了,你爹是自己死的。你给我听着,这回我看在方惠 的面子上,我看在希望小学孩子的面上,我——我再放你一马,等方惠这事—— 过去了,我再抓你归案。”老景本来想说:等方惠死了,可心里实在太别扭了, 便改成了“过去”。他叹息一声:“为了你小子,我已经是玩忽职守了。但是我 时刻会盯着你的,你要是再敢干什么坏事,我立刻抓了你。” “我就是干了,你也不知道。”老四海浑身都是骄傲,他从来没这么痛快过, 出气都舒坦了。 “我现在就把你抓起来。”老景嗓子里咕噜咕噜直响。 “抓呀,你抓呀!我还告诉你,除了卖人那件事,我敢说我没干过坏事,这 句话你敢说吗?除了我爹那件事,你干的就全是好事?”老四海毫不退缩。 “你再废话我现在就真把你抓起来。”老景浑身上下摸了好几把,什么也没 拿出来。 老四海笑道:“您现在是副局长了,副局长身上还能带着手铐吗?” 老景喘息了一会儿:“对你我来说,好与坏的标准不一样,你那些事全是见 不得人的,我就是有错,也是失误。” 老四海继续着自己的嘲讽:“霸权主义者和帝国主义者都是这么说的。希特 勒就是认为自己在为日耳曼人民造福呢,结果是空前的民族灾难。美国人现在也 这么认为,全世界人民都应该感谢他们,因为他们代表的是民主、正义和自由。 虽然别人不这么看。” “我不跟你废话了,如果菜仁家还有什么困难就通知我。”老景真是想把他 抓起来,可这话又说不出口。 “困难就是钱。方惠做手术要花不少钱呢,你有吗?”老四海想套一套老景 的底细。 老景半张着嘴,好久也没吐一个字来。老四海暗自点了点头,还行,看来老 景的确不是个贪官。对于他这个职位来说,几十万块算不得大事,看这样子老景 还真是拿不出来。 老景果然是犯难了,好半天才道:“菜仁在公安局工作了好几年,人缘不错。 我能给他说上话,看看组织上能不能帮一把。”说着老景狠狠瞪了他两眼。 “首先他是临时工,不在组织。其次即使组织发了慈悲,方惠的病也不见得 有那个耐心。所以你老人家先让我在外面晃悠几天吧,我这个一百多斤早晚是你 的,你愿意抓你就抓。”老四海使劲咳嗽了几声,似乎是逼着老景赶紧表态。老 景翻着眼珠子哼了一声,算是答应了。老四海笑道:“钱的事就不用你操心了, 不过有件事真需要你帮个忙。” “说。”老景已经站起来准备走了。 “帮我弄张身份证,要真的。” “我给你作假?”老景又急了。 “我要真的,我不要假的。我告诉你,医院的押金都是我交的,万一他们查 出我的身份证是假的,将来就有麻烦了。”老四海不由分说地推了他一把。“快 点儿办,希望小学的事,我是用菜仁的名义运作的。可现在菜仁已经死了,我一 样用得着身份证,捐献账户要过户,你懂不懂啊?” “你别以为你没事了?等菜仁家的事一完,我立刻让你归了案。身份证?哼, 我才不管呢,你拿着我做的身份证骗了人怎么办,我就成了你的帮凶了。”老景 原地跺了几脚,恶狠狠地走了。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