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父亲怒不可遏,但无言以对。他的自行车在楼道里放着让人偷了,他非常生气。 我说,能丢到哪里去呢?还不是在这个世界上。既然在这个世界上,就不可能丢, 只不过所有权不同而已,何必生气呢?他气愤地说,就是这个所有权被别人侵犯了。 我说,百年之后,谁在乎这个所有权啊?他骂我说,你这是虚无主义,是对恶的纵 容。我说,此一时彼一时,虚可化为实,恶也可能转为善,何必执着呢? 我就是因为这些也看不上他们这一代作家,境界太低,总是执着于一些小道, 却对大道不察不悟。 有一次我正在看《麦田里的守望者》,他看见了,问我,是不是看着很过瘾? 我说,刚开始还行,但看着看着就觉得情节的布置上有些不明晰,不大能抓人。他 看了看我说,我是说那种生活的态度。我妈也在场,她说,你们说什么呢,不就是 一个孩子在青春期的一些迷茫而已吗?我说,就是,你们应该好好看看这本书,我 觉得他们那时候的想法跟我们这代人这时候的想法很相似。父亲有些不屑地说,你 以为这就赶上他们了?赶上他们就是好了?这都是你们这些年轻人的毛病,你看, 现在流行的那是些什么先锋文学啊,都是些抄袭而已,还名其名曰什么超现实主义 后现代后殖民等等。他觉得我仿佛是那些人中的一员,对着我大加责难。我也不知 道为什么,他一旦提起什么后现代这些名词时就愤怒不已,大概是那些人破坏了他 的理想,解构了他们捍卫的道德,成了他们内心中的敌人吧。你看,这就是思想, 思想使人与人产生仇恨,还没见面呢,就已经恨上了。我看思想也不是个好东西, 所以我也不愿意有什么思想。 “想把一切都破坏,解构,却没有任何建树。这就是你们的特点。”他后来气 愤地说。 “鲁迅不也一样吗?”我说。 他又无话可说了。 似乎我和父亲永远都有一种难以填补的鸿沟,那不仅仅是代沟,还有思想,还 有城乡文明的冲突。但另一方面,我发现他又很在乎我,因为我是他儿子。反正我 们一见面,很可能就是战争,这战争也往往是他先挑起的,我往往只是个应战者而 已,但战斗的结果往往是我胜利。当然了,他宁可相信是他战胜了我,不愿意和我 争下去了。 给你们说这些废话,主要是想告诉你们我在这个家庭里是有敌人的,我呆不下 去。另外,我也想告诉你们,根据我的观察,我觉得父亲这一代人是多么地自以为 是,刚愎自用,固执己见,他们听不进任何劝告,但他们又整天地忧心忡忡,以为 自己是救世主。我们却很宽容,在暗底里笑着他们的可笑之处。我们像那只猫,该 有情绪的时候是有情绪的,我们实际上很有自己的主见,只不过我们对一切功名视 若粪土。他们则像那只狗,忠实地守候在他们那明知是虚无的信仰的大门口。我们 在那门前做出无数种可笑的表情,讽刺过他们,但他们仍然故我。这也是没办法的 事。谁做谁的吧,谁过谁的日子吧,和平是多么珍贵啊! 好了,我现在要告诉你们的是,我那个当院士的外公老爷子意外地获得了一辆 别克车。那是省上给二十多位院士的特殊优待。听说还在给他们盖小别墅。最高兴 的仿佛不是我外公外婆,而是我妈。她给我说,你想想,你外公要这些东西干什么 用?她还不是得给我们,那别墅最终也是你的。对,他们的一切最终都是我的。我 外公突然间也有些高傲了,他对我说,子杰啊,你要好好地用功,一定要考研究生, 或者就出国留学,反正你得好好读书。我一听头就大了。干吗啊?一个是知名作家, 一个是著名的院士,都是响当当的人物,想让我超过你们啊?别做梦了。干吗非要 劳役我呢?我也曾经在好多个晚上想过这事,但我得仰起头来看我要达到的高度, 那是个看不见的地方,我一想就觉得达不到,也不想达到。 我是很物质的。你想想,人死了以后会怎么样?什么都不存在了。我爷爷那辈 子还相信人有灵魂,到父亲这辈子就犹疑不定了,实际上,在口头上他们是反对灵 魂说的。到我这辈子,就彻底地物质化了。这是祖国教育的成果。十年树木,百年 树人。从新文化运动开始到现在,也快一百年了,我们果然被树立起来了。 既然如此,我干吗要奋斗呢?说真的,我很小的时候就想通了这件事。我曾经 用稚嫩的语言问过我外公,你相信人有来世吗?他起初吓了一大跳,然后又犹疑不 定地说,大概没有吧。我问他,既然没有,干吗整天把自己锁在屋子里,不出去晒 晒阳光呢?这样做有什么意义吗?他笑着说,他只有这样工作的时候,才感到快乐。 从那一天我就知道,他是靠工作而并非生活支撑着他的生命。我后来还问过父亲这 个问题,他说的很堂皇,人就是要在奋斗中体会和享受快乐,就是要为理想而奋斗。 我那时还不会用脑子来刺激他,还是好奇地问他,这理想管用吗?人必须要有理想 吗?他也像我外公一样先是一惊,然后慎重地对我说,我必须得有理想,有了理想, 人生才有了质量,才会有快乐和幸福而言。我说,人死了不就一切都没有了吗?他 说,那就管不着了,我们只要在活着的时候快乐就行了。 我聪明就聪明在这一点。很小的时候,我就知道人生很虚妄,但快乐很重要。 也就是说,活着就是要追求快乐。他们有他们追求快乐的方式,我也有自己的方式。 我的方式就是像猫那样消遣。他们的生命在他们看来总是很短暂,但我的生命在我 看来很多很长。空余的生命是那样多,这种空余使我对人生有了与他们别样的态度。 当然,有时候我觉得他们这两代人也是很残酷的。他们把一大堆问题留给了我 们。比如,刚才我说的人生意义的问题。我们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空余的生命呢?就 是这个问题造成的。它使我们对很多过去的事情丧失了信心和巨大的兴趣。我们常 常漫步于人流之中和广厦之间而不是大自然中间,可能就是在寻找这种失却的东西。 所以有时候我觉得我恰恰可能是父亲失缺的那部分。 果然,一切都被我妈言中。外公对我说: “子杰,喜欢自己开车吗?” “当然。”我喜形于色。 “别让他开,他得到这些东西太容易了。”父亲说。 “不让他开,谁开啊?我们都上了年纪了,你们肯定也觉得学起来吃力。我就 他一个孙子在跟前,不给他开给谁啊?”外婆说。 就这样,我轻易地得到了外公的别克车。一个暑假就拿了一个执照。实际上, 我早就会开车,但父亲说必须要有个执照。但是父亲对我约法三章:一,不准我开 着车去学校;二,只能在周末开着玩;三,要爱护车。我愉快地同意了。我给你们 说过的,我并不喜欢招摇。 开学之前,我开着车,全家去了乡下看我爷爷和奶奶。我妈最得意了,一路上 给我爸说,如果将来我们再换个大一些的房子,就可以把爷爷和奶奶接上来住一段 日子。我爸一直沉默着。 最开心的却是我爷爷。老爷子一辈子了,没有坐过一次轿车,这下他准备好好 地坐坐。我拉着他和奶奶去了县城看二叔和三叔,一路上,爷爷摸着车里的皮子问 我,是真的吗?我说,当然是真的,可贵了。我把音响放开让他听,他问我怎么看 不见喇叭。路上碰到一位爷爷的老友,他从窗户里喊着那老人的名字。我停下了车。 我爷爷问他到哪里去,老人说是进城去。我爷爷说,上来吧,这是我孙子的车。老 人疑惑地上了车,一路上把我爷爷吹捧着。我奶奶则一直爬在车窗边看着路上的树 哗哗哗地翻过,突然她对我说,她的心里有点恶心。我对她说,你别一直看着窗外, 向前看,这是晕车。到了二叔家门口时,她终于忍不住地吐了起来。我爷爷就骂她 命贱。回去的时候,我奶奶说什么也不肯坐我的车了。令辉给她去买了晕车药,她 才上了车。令辉看着我的车,脸红红的,看着我一直笑咪咪地。我给他说,下个假 期我把车开到这儿来,给你教开车。他一听,比上大学还要开心。 爷爷对父亲说,他准备把院门重新修一修。父亲不解地问为什么。爷爷说,子 杰的车现在进不来,总不能一直停在别人家的院子里,这个院门有些窄了。奶奶沉 默了半天说,会不会断了我们的风水?人家不是都说咱们家的院门好吗?爷爷一听 也犹豫了,我爸说,那就算了,一年也来不了几次。我们在那里一共呆了三天,若 是我不出车,车就停在院门前。爷爷拿个板凳坐在车旁边抽旱烟,一是为了看车, 二是告诉所有的人,这是他孙子的车,是他亲家送的,好几十万哪,庄稼人几辈子 都挣不来啊。好多的人都围着我的车看着,议论着,羡慕着。 我妈对我爷爷和奶奶说,现在方便了,以后等我们换个大一些的房子,就可以 让子杰开车来接你们去我们那儿住一段时间。爷爷笑着说,算了,我哪里也不去, 我就住在这儿最自在,到你们那儿去,上厕所不方便,又不能抽烟,这儿平平的, 一出门就能看见天,多好啊! 我也觉得乡村其实挺好,就是交通不怎么方便。我和欧阳那时就曾想过将来住 在郊区的农村。回去的路上,我妈睡着了。我爸则一直默默地看着窗外。我喜欢他 的这种姿势。这才是真正的男人。那颗默默的心既显示了他对故乡的眷恋和作为人 子而不能尽孝的遗憾,又表现了他坚强的内心和对未来的信心。我则一路想着欧阳。 说来也奇怪,我压根儿就没有想起过燕秋。 见到燕秋是开学的前两天。她提前来说是为了见我。我开着车去了,还带着她 到城外去兜风。燕秋比我还激动。我们一起去了郊外,还在车上干了那种事。当然 很刺激。以前老在老外的小说里看见老外们在车里和公园的椅子上孕育下一代,现 在我也尝过了。但是,不知为什么,从头至尾,我老是觉得身边坐的是欧阳,而不 是燕秋。燕秋过分的激动使我很不舒服。开学的时候,我是打着车去学校的。我没 有给任何人说我有车的事。但是,没过几天,认识我的大部分人都知道我有了一辆 豪华的别克车。都是燕秋说的。我对她的这一点也不满意。 吴静怡修学了,据说精神还是有些问题,身体也很差,不能上学,医生说可能 要修复一段时间。燕秋从来不提吴静怡,她们成了真正的敌人。我是听刘好说的。 刘好说,吴静怡太要强了,也太自闭了,她从一见面就喜欢上了你,但她没有勇气 说出来,燕秋又是她的朋友,她自己觉得样样都不比燕秋差,可你偏偏又和她好, 她能不出问题吗?我听了后心里也非常难过,觉得和燕秋恋爱是一个错误。 一天晚上,我和燕秋做爱,她激动地坐在我身上,那技艺的娴熟使我快乐,然 而当我们结束了那快乐之后,我却介意了。我本以为我对她的过去是不在意的,然 而我渐渐地发现自己很在意。当然,我也承认,在意的主要原因是我对她的招摇的 性格很不满意。 自从有了车以后,一到周末,我妈就老是打电话要我回家,让我周末开着车去 转街。实际上根本没必要。我们家就在城市的中心,用不着开车。可我妈非要让我 开着去。大概女人都是这样虚荣。往往是我们要转这个商场,可是必须要到离这儿 很远的地方去停车。转了一天,我们不仅多掏了好多停车费,还走了很多的路,比 我们随便打车转街累得多,还和交警发生了好几次口角。我牢骚满腹地回了家。我 爸也向着我说,干嘛非要开个车呢?人是为了方便,即然开着车没有不开车方便, 以后就别开车了。所以,从那以后要是上街,我是死活也不开车了。 燕秋跟我妈一样,一到周末,就要让我带着她去玩。她倒不是去商场,而是去 很多游乐场。我是宁愿去郊外。这下倒是能用着车。 我舅舅在开学时来探亲,给了我一台IBM 笔记本作为见面礼,比我爸的笔记本 要高档。听说要两万多元。我当时想,干吗要给我买这个东西呢?我又用不着,还 不如给我这些钱呢。我将它拿到了我住的地方玩游戏,结果被燕秋看见了,整天地 背着它去给同学们玩。这一点我也很讨厌。她老是要炫耀。 燕秋的生日在中秋节。我准备带她到郊外的一个山庄去过一个很特别的生日。 在那里,可以在田野间散步,可以静静地看圆月。 中秋节前一天下午,我去燕秋的练身房找她。走到楼底下,发现她正和一个女 同学说笑着,这时,她的手机响了,那个女同学就冲她招手告别了。我想吓她一下, 就悄悄地从她附近的一条小道上过去。快到跟前时,我听到她在电话里冲一个人撒 娇说: “不行,我要一条项链,钻石的。你不是说要娶我吗?” 我大惊失色,继续听下去,只听她又在电话里说: “不行,你不能来学校找我。已经有人知道我跟你好的了,如果让我们院里的 领导知道了,我会受处分的……明天的生日我不过了,明天晚上我们有课。周四晚 上见。” 她打完电话,进去了。我却愤怒地站在那里,不知所措。她说的是真的吗?她 在跟谁打电话? 我突然想起她原来的那位叔叔。我强压着心中的怒火,进了练身房。燕秋一看 我来了,很高兴,跟其他同学打了声招呼出来了。我们往宿舍里走。她一直在说她 们刚才发生的一个可笑的事。我的心里一直想着她刚才的情景。 进了宿舍,我说我的手机没电了,用一下她的手机,并让她给我倒杯水。她把 手机给了我,然后到隔壁宿舍去给我倒开水。我打开她手机上的“已接电话”一项, 第一个号码就是“叔叔”。再一看打的时间,正是刚才。 她进来后把水给我,我还是冷冷地坐着,没有理她。她捧着我的脸,问我怎么 了。我看见她冲我笑的神情,蓦然间一股怒火冲起,抬手一个嘴巴: “你刚才在楼外面给谁打电话?” 她摸着脸,睁大眼睛看着我,冲我喊道: “你干什么?我不给你说过吗?是我的一个叔叔。” “你别再骗我了,我全听见了。”我气愤地说。 她一听,跌坐在床上。我起身就往宿舍外走。她跑过来抓住我的胳膊说: “你听我说。那是以前的事,我和他早断了,可他一直不放过我,我骗他的。 我对你是真的。” 我不愿意听她的解释。我出了学校,一直顺着街道往城外走。我觉得胸中有一 口闷气吐不出来。城市太小了,我需要到更为广阔的地方去把它吐出来。直到我走 累了,还没有走出城去。城市太大了。我打了一辆车,让它把我拉到附近最近的市 郊。其实车还没走到市郊时我让他停了下来。我看见了一座荒凉的山,我要上那座 山。坐在山顶上,我觉得还是不舒服,便躺了下来。慢慢地,我忘了燕秋。不知道 什么时候,我竟闭上了眼睛。闭上眼睛就看见欧阳正向我款款走来。 我的泪水终于出来了,反正没有人看见,我就尽情地哭起来,哭着哭着,我竟 然大声地吼起来。这样做很有效果,哭过后就觉得一切都成了过眼烟去,可以置之 度外了。不过,我想不明白为什么欧阳和燕秋都有过去?现在我终于明白处女的好 处来。 我搭了一辆卡车在天完全黑下来时回到了学校附近我租住的地方。我什么也不 想吃。开了门,也不想拉灯,就躺在床上。我突然觉得屋子里冷极了。这是我第一 次感到秋天的冷。我拉开了被子,没脱衣服就睡去了。刚开始睡不着,总觉得还有 些悲痛压着胸口,后来就到嗓子眼上了,慢慢地,它好像又压回到我的呼吸系统中, 最后浸入我的血液中去了。我知道它将永远地存在于我的身体内部了。不知什么时 候我睡去。 一阵敲门声将我惊醒。我知道可能是燕秋。我没有动。我真的不想再见到她。 她见我没有动静,就在外面喊我。我还是没有动。她就在外面哭。我还是没动。最 后她走了。我翻了个身,只觉得浑身无力,又沉沉地睡去。 后来燕秋还找过我好多次。她每天要给我打十次手机,我一次都没接,后来我 干脆把手机关了。她曾将我堵在上课的路上,当着众多学生的面将我抱得紧紧地, 还要吻我,像电影里的那样,我反感极了。她始终不了解我,而且太任性了。我冷 冷地对她说: “没用了。你不要再这样糟蹋你自己,注意你的形象。” 她跟着我竟然到了我上课的教室,还坐在我旁边。我又移到了别的地方,她又 跟着坐到了我的旁边。全班同学都看着我们。我的脸红红的,所有的面子和自尊都 没有了。老师来了,她就向她旁边的我的同学要了一张纸,还借了一支笔。她给我 写着信,告诉我她的难处。她写道,她是真的不能没有我。这些天来,她没有上成 一节课,她的脑子里全都是我的影子。老师批评了她,她也不能静下心来。她说, 那个“叔叔”的确和她以前有过一段不正常的来往。他是一个老板,她到他那儿打 过工,他盯上了她,一直缠着她。 她再没往下解释,我也不想知道。我看过后给她写了一句话:一切与我无关, 用不着解释。 她跟了我两次,我就无法上课了。我现在是又怕她又讨厌她,为了躲避她,我 退了租的那间房子,在附近我又租了另一套小房子。我也不敢回家,生怕父母亲知 道骂我。我整天躲在那间房子里看书,倒是看了不少书。 半个月之后,我才去上课。刘好一见我就说,你这些天躲到哪里去了?我们到 处找你都找不到。我问找我干什么。她说,燕秋有一天在学生区写了一张告示,上 面写道:胡子杰,我真心真意地爱你,今天下午三点半,我在实验大楼顶上等你, 如果你不来,那就永别了。所有的同学都到处找你,可是没找到。他们还给你家也 打了电话,你妈说不在家。这件事惊动了学校上上下下,几乎全校所有的人都知道 你和韩燕秋的关系,也知道你现在抛弃了她。 幸好没有人找到我,而她则被校警找到了。 从那以后,韩燕秋的理智似乎恢复了。她把我的电脑让刘好还给了我。我打开 电脑,就看见电脑的显屏上出现一行屏保字:我永远爱你。我再打开文档,只见里 面一个她写给我的文档。在那篇文章里,她写了她的很多感受,包括她那次若是见 到我要自杀的遗言。我看得惊心动魄,却一点儿都不感动。经过她的这么一折腾, 我对她的这些行为充满了反感。幸好一切都过去了。 她的那张告示使我也在学校里成了名人,一时之间,所有的人都知道了我。走 在路上,我常常会看见女生们在我后面指指点点。 人们说,吴静怡被我弄得神经出了问题,修了学,现在韩燕秋又被我折磨得像 失了魂似的,而我对她们似乎除了玩弄之外,没有一点儿真诚和节制。有一天,刘 好对我说,女生们私下里都叫我花花公子。我当时听过后很生气,用眼睛瞪着她。 她既想笑又有些害怕地说,我可没说,再说,你自己觉得自己不像吗? 像就像,我才不在乎呢。 我想过了,其实天底下本没有什么道理可讲,只不过大多数人认同某一种做法, 且这种做法会给人们带来好处,这才有了道理。这道理并不一定就是对的,朝朝代 代都有变数。后来就有了权威,于是有了所谓的真理。全都是些骗人的鬼话,大部 分都是为某些人服务的。我才不信呢,凭什么我们的行为都要让那些条条框框来衡 量?凭什么我们就得相信圣人的想法是对的而我们的想法就是错的? 我在父亲的书房里发现了一本很有意思的书,上面说人类最初是没有家庭的, 是群婚制,后来有了一种家庭的简单形式,说什么一个家庭的所有兄弟是另一个家 庭的所有女人的丈夫,再后来又出现了一种叫对偶婚的,即一个男人在一定时期内 只可以和一个女人好,当他们不愿意时马上就可以分手,而和另一个女人好,没有 离婚的麻烦。我觉得这个制度是最好的。至少人们不用考虑那些多责任,也不用那 么麻烦地结婚和离婚。人们可以永远地谈恋爱。多好。如果我生在那个社会,就占 便宜了。 使我惊异的是,在很多民族的原始时期,女子要出嫁时都要出门和别的男人好 一次,即可以乱来一次。到现在有些民族还保持着这种习俗。真是叫人大开眼界。 可见,过去是没有什么贞洁观的。现在为什么会有呢?我对韩燕秋的厌恶是不是与 这种可恶的贞洁观有关呢?肯定是,只不过我自己不知道而已。人的有些观念是在 暗处起作用的,比如人的血统。 既然一个时期有一个时期的道德,就不能说这个时期的道德是对的,那个时期 的道德是错的,只能说这个时期需要这样的道德,而那个时代需要那样的道德。这 大概就是历史观吧。但这是个自由的时代,开放的时代,只要你不违反法律,不伤 及到别人,你尽可以按自己的想法生活。 为什么不呢? 这就是我的想法。其实这个想法也并非我独有。我的同学大部分都是这样,只 不过很多人容易随波逐流。而那些随波逐流的人就成了所谓的集体,他们并且构成 了时代,还要消灭我们这些个别的异端。 其实父亲每天都能收到好多书和杂志,都是新出的。有些有他认识的,有些是 他不认识的,想引起他注意的,甚至想让他写几句,当然最好是说几句好话。父亲 是很吝啬的,他很少评价别人。他的评价一般都是在我的大脑里发表。正好我也是 学文学专业的。我妈也不希望他说好话,如果要说,拿钱来。有时候我并不觉得我 妈不对,因为父亲是要付出时间和心血的。很多杂志和书他并不看,特别是那些前 卫的或时尚类的,而这些就成了我的快餐。我将它们拿到我租住的房子里去。久而 久之,我似乎对什么都知道。父亲知道的全说给我了,他不知道的我则替他看了。 吉它我也很少再弹了。即使要弹,也肯定是弹给某位女生听。我将那把欧阳送 我的吉它从一个很古的牛皮吉它袋子里取出来(那个袋子是我专门让人做的),然 后走过去拉掉灯,将吉它轻轻地抱起来,随意地拨弄几声。那几声是最能拨动人琴 弦的,它们虽然没有章法,但因为它的出现使人们忽然从别的世界里进入到一个纯 粹的世界里,而那个世界正是人们久违了的内心世界。等屋子里的黑暗慢慢地散去, 外面的暗光透进来,当然最好是有月光坐在地上,我才会轻轻地弹奏起来。我不会 去看吉它,我早已熟悉了它,就像阿炳早已熟悉他的二胡一样。我会闭上眼睛,或 者会看着窗外。那些女生从我忧伤的眼睛里看见音乐从那里汨汨地淌出来,流了一 地,流到了她们的心里,然后从她们的心里又流出去,到了很远很远的谁也不知道 的地方,仿佛是去了虚空。就像光,不知道它们最后停留在了哪里。有时候想起这 一点,让人突然伤感和绝望。我们不知道的东西太多了,所不能达到的地方真是太 空了。空到了让人不知所措的地步。 在月光更亮,在不夜天更静,在她们的心完成地沉浸在自我的大海中时,我才 会轻轻地停下来。实际上,这种停止是我和她们早已想要的,因为我们都不想长久 地停留于自我的汪洋大海里,但是我们又有些不愿意,所以就在音乐的海洋里飘泊。 当琴声停下来时,她们忽然间觉得是自己停下来了。有人还长长地出了口气,仿佛 进行了一次心的跋涉。有人忽然间被惊醒,内心的眼睛刹那间睁开,现实又苏醒了。 有人从头至尾一直在看着我的手,害怕我把某个音弹错,一直在内心中惊异。还有 人则适时地流泪,她们脆弱的内心不堪一击。也有人在鼓掌,但她们肯定是不懂音 乐的。 直到得到一片赞美声时,我才会放下琴,起身去把灯拉开。另一个世界来临。 但是,她们内心中某个隐秘的世界被打开后就再也不是处女地了。我一直觉得人的 内心中有无数个世界,有些是被开发了,而有一些是很少被开发的。那些开发的世 界已经被多多少少地污染而失去了知觉,但那些刚刚被开发的世界则很敏感。 敏感在一定程度上意味着爱情即将来临。它惊异、慌乱、好奇、新鲜、激动、 无措,甚至无知。它们是一颗心即将委身下嫁于另一颗心的端倪,是神经。 一把琴居然有如此的魔力,确是我始料未及的。在过去漫长、混乱而又荒芜的 大学岁月里,我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看清过它。它使我忧伤,使我有一种高尚的微 念。 是的,高尚,这说起来多少有些可笑。在我的内心中,无所谓高尚,也无所谓 卑鄙。这一点与父亲是绝然不同的。我觉得一个人做某件事和怎么做肯定有他的理 由,你不一定能知道。尤其是现在这个时代。所以要想了解一个人是件非常困难的 事,所以我不愿意去了解人。我愿意做的是尽量地不去发牢骚,但事与愿违,很多 事总是看上去很霸道,你无法无动于衷。 我就这样开始了我花花公子的贵族生活。英语勉勉强强地考了六十点五分。真 悬,有时候我觉得那些阅卷的老师真他妈可笑,干嘛不给个六十一分呢?但我给别 人说的时候,我觉得很是吃亏。那零点五分真是多余。我对这种全民学英语是很反 感的。作为一种教育似乎有些道理,但把它强调到丢弃我们的国语可真到了卖国的 地步。只有这一点,我和父亲达成了一致。他说,等到我们的第四代、第五代时, 就不会国语了。我笑着说,那时候,你写的这些东西肯定不存在了,你别希望他们 看到,即使看到了,也看不懂。他不笑,他真的伤感起来,真的害怕他的后代看不 懂他了。 我不愿意考研究生的一个原因就是外语。虽然我的外语还可以,但考汉语的研 究生竟然可能会被外语拒于门外,实在是件可耻的事,就像过去那条“华人与狗不 得入内”的标语差不多。如果把外语当成一门考查课,我可能会考;如果不改,我 是永远不会去进那个门的。我宁愿一直呆在中国,反正我这一辈子也不愁吃不愁穿 的了。 不过,关于学语言这一点,父亲倒是有点遗憾。他老给我说,他应该学点外语, 鲁迅当年还自学呢。我反击他说,人家那是为了启蒙,是要把大部分人看不懂的东 西翻译过来,你就不同了,大部分人都知道是什么了,而且有专业的翻译人员翻译 出来了,你干嘛还要浪费时间呢。他说,他老是不大相信别人翻译的对不对。我说, 那你也不一定就理解对啊。 骂归骂,但学英语的风气在学校里是压倒一切的。很多人想出国,就让人家学 呗。反正我不想,我就呆在我的租界里消遣光华。青春的确是有光的。有些女孩子 并不漂亮,但浑身都有光。它会照亮我们的心。 朗莎就是这样的一个发着光的女孩子。她从我身边走过时,是在一个雨后的下 午。我当时并没有看清她的样子,那时我正和同学们说笑,只觉得有一种力量将我 的头和目光毫无异议地扭转过去。我只看到她在笑,是和她擦肩而过的一个女孩子 打招呼的。就在她转过头来时,已经与我擦肩而过。我只好回过头去看她,只觉得 她浑身还散发着香甜的力量,她走得很快,黑发在飞扬,她一直笑着,让人觉得她 的心是一粒光。这是我第一次见她。 实际上,那是在我第二次见她时回忆起来的感觉。第二次见面就有些奇特了。 一天,南子突然来学校找我。他当然是无头的苍蝇,无处找我了。就问我爸我 的手机,于是我出现在他的眼前。他是来找演员的。他的身边站着一个穿着很脏的 人,胡子很大很乱也很脏,据他介绍是电视台的一位导演。那位导演想把南子的一 首诗拍成诗歌TV,而那首诗是一首爱情诗,于是就要出现一位美女,且是很妩媚很 会演戏的美女。南子说,你不是认识很多艺术学院的女生吗? 我不大愿意去那里,就找了个借口没去。后来那位导演说,干脆写个海报让愿 意做演员的到你跟前报名得了。我一听很高兴,但一想就不干了。我怕燕秋来报名。 再说,我也不想住在宿舍里。我给他们找了一个学生会的干部,让学生们到学生会 去报名。为了先感谢那位干部,南子特意要请他喝啤酒,于是,我的那位朋友和我 们一起坐到了学生区附近的一个小卖部门前。 喝了一扎啤酒后,南子和那个导演有些微醉了。那个导演竟然开始在大路上跳 起舞来。南子将他喝住。南子也是南大毕业的,所以才取名为南子。南子对南大是 有敬畏的,或者说是有感情的。他很少说话,说也只是说他曾经在这里的枣树林里 读过书,和两个女孩子约过会,可惜那个年代太保守,他们之间什么也没发生。但 他为她们写过不少诗,有些都刻在那些枣树上,只可惜它们都不存在了。那里现在 是一片高楼。他诅咒着现代社会,声音大到让很多人驻足观闻。突然间,他又沉默 了,黯然神伤。他比父亲要小得多,所以我不害怕他。他也觉得我和他不应该是两 代人,应该是兄弟。他的眼睛看上去非常忧伤,手里的香烟散发出的烟雾将他的眼 神每每模糊。这个时候,他看上去有些女性气,一脸的温柔。这是我在一些诗里面 和小说里读出的所谓的江南才子的脸。原来是抽象的,今天忽然间有了具象。这使 我感动,拿起酒杯和他碰杯。我的话很少。 他突然间说起那次在我家里听我弹吉它的感受,强烈要求我必须在现在给他弹 一曲。我说吉它还在租的房子里,离这儿有段距离。他不行,非要我拿来。我说, 要不就到我那儿给你弹。他说,不行,我今天晚上必须在这儿度过,我要重温大学 的浪漫和忧伤,我今晚上睡也要睡在这里。他的话虽然不像是真的,但他说得很真 诚。我的那位朋友自告奋勇要替我去取吉它。我给他说了具体的地址,给了他钥匙。 不多一会儿,他拿来了吉它。南子看着我的吉它套子,眼泪都要下来了。他说,他 妈的,你太叫人伤感了,你他妈的本身就是件艺术品,无论你的身体发肤,还是你 的内在精神,都他妈的叫人神往。 我给他弹起来。有些不适。我很不喜欢在这种地方弹吉它,但为了南子我愿意 破例。我只好闭上眼睛,因为睁开眼睛就会看到嘈杂的人群,会影响我的情绪。好 在我弹了一会儿,就觉得外面的世界已经不妨碍我了。我弹了一曲《老鹰之歌》, 又弹唱了一首《爱的宣言》。南子听完后眼里噙满了泪水,连声说“杀人的音乐”。 我睁开眼睛,发现不远处有一对恋人在看着我。我的那位在学生会的朋友认识 他们,跟他们打着招呼。他们过来了,跟我们一一认识着。那位女孩子满眼都是春 风,我觉得在哪里仿佛见过她。在她转过头时的一刹那,我想起来了,是那个发着 光的女孩子。 她就是朗莎。外语学院英语系二年级的学生。她的眼睛并不大,似乎是单眼皮, 但是很有神,特别会笑。乍一看,她并不算漂亮,可是,当她冲你笑过后,你就再 也不能这样去评价她了。我发现她长得很精致,白净且光亮的皮肤,微微上翘的鼻 子也似乎很亮,笑起来露出亮晶晶的牙齿,牙齿也很整齐,像是精心长上去的。嘴 很小,笑起来时小嘴儿嘬着,鼻子上露着一些小皱纹,眼睛里异彩四射,非常迷人。 她的穿着也很讲究。一件紧身的套装使她显得与众不同,同时又使她的身体从那身 体里流了出来。对,不是显,而是流。那件套装婉如职业装,又很休闲,肯定是费 了很多工夫才买到的。里面的衬衫也是既时尚又有些严肃,领子上的碎花看上去很 鲜活,很可能是手工做成的。我妈就很喜欢这种衣服,但这种衣服是很挑人的。有 些人装上它不伦不类,还不如穿得平实些,但有些人穿上它就是锦上添花。这种衣 服还不好买。看得出来,她的家庭也不简单。 她从头至尾没说一句话,就是露着不同的笑姿。起初大家都在谈我的音乐,但 后来就被她的笑容迷住了。第一个沉不住气的是那个导演。他肯定是喝多了,脸红 得像动物园里的猴屁股,话却多得很。在他的提议下,我们喝了不少酒。朗莎的男 朋友看上去还不错,像个男人。他说他早就知道我。于是,我和他也喝了不少酒。 最后,那个导演终于对南子说,你看她怎么样?南子从深度眼镜片下抬起眼睛看着 朗莎说,我也在想。朗莎惊奇地看着我们,我的那位朋友向她介绍了情况,她立刻 笑着说,不行不行,我哪行。南子突然间来了激情,变得雄辩滔滔了。他的话语既 夸张,又真诚,很有鼓动性。朗莎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事情搞得兴奋极了,脸也红 了,眼睛也散发着醉人的色彩。她说,我试试吧。 于是,我们都开始说她有多么美,多么有气质。她的男朋友也频频跟我们碰杯, 还扬言今天的客他请了。我大概是酒喝得多了,竟然也站起来拍着他的肩膀说: “哥们,有句话我不得不说。你不要介意。” “好。”他说。他的脸也红了,他一阵子大概喝了三四瓶了。 “你的女朋友太迷人了。我非常喜欢她,如果今天我不是认识你们两人,只认 识她,我会马上追求她的,只可惜你已经是她的男朋友了。我觉得你们很配,你是 个男人,所以我只是说说,但我不会再对她有别的企图的。” 我说完,就和他碰杯。他说了声“谢谢”,头一抬,一杯啤酒哗地一下就进了 他的肚子。我看见朗莎红着脸冲我羞涩地笑着。这时候的笑是最迷人的。为了进一 步表达清楚,我对她说: “对不起,不知道你怎么想,你可能会把我想成一个坏人,但我是真诚的。我 平时是很少说话的,今天是喝多了,才敢于把心里所想的说出来。” 她也干了一杯。 南子和那位导演倒有些傻了,他们似笑非笑地看着我们,在我坐下的一刹那, 南子笑着对我说: “你小子,平常看起来稳重得很,没想到也会这样冲动。不错不错,来,咱哥 俩碰一杯。老实说,你比你爸可强多了。” “你可千万别把这些对我爸说。”我突然想起这是件很可怕的事。 就这样,朗莎被敲定为南子诗歌TV中的女主角。由于电视台想把这个节目送到 中央台播出,还想把它买到各地的电视台去播出,所以还是很有吸引力的。朗莎第 二天就给我打手机,约我在中午吃饭的时候想跟我再谈谈。我一想起昨晚上的举动, 就有些心跳。我什么时候也变成这样一个人了呢。 我们见面的时候都有些脸红,然后就是一直笑。她的问题是,她真的行吗?我 说,行,太行了。她说,那我以后怎么去啊?我想了想,就说,可能人家会来车接 你吧,如果不来,我就送你去,我有车。我说完这句话,就有些后悔。我怎么在她 面前开始轻佻起来了。但我发现她很在意,她说,那你就送我去好了,反正我是看 在你的面子上才想去试试的。我笑了,怎么会是我的面子呢?她说,当然了,我从 来都没想过我会当演员,实际上我早就认识你了,只不过你这个人看上去很傲,不 容易接近。我怎么会给她们留下这样的印象呢? 诗人本来就很穷,哪里会来车接她呢?南子给我打了个电话,说让我浪费一些 时间陪朗莎到电视台。第一次去的时候,我没有开车,因为当时我在学校。我打了 的。路上,我问她,你男朋友同意你这样做吗?她犹豫了一下,说,他当然不同意, 但这是我自己的事。我说,那你们肯定吵架了。她说,吵是吵了,不过,我们也只 是刚开始,谁知道以后还会怎么样。我说,我觉得他人不错。她笑了笑,低下头看 了看握在一起的双手,说,不要说他了,好吗?我笑了笑,没有再说话,看着窗外。 窗外,到处都能看见正在建设的大厦,很乱,但似乎很有前景。西关什子还在挖。 从我记事时这儿就一直在挖,好像每天都在挖。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就不能把这 儿规划得长远一些呢?干吗一直像个破马桶。父亲常常回家对我说,老是看到民工 们在大热天挖路,真是可怜。他说,如果他当年不是考上大学,很可能现在那里挖 路的人里面就有他,说不上都有我呢。我妈就取笑他说,如果你考不上大学,我就 不会嫁给你了,哪里还有子杰呢。报纸上也经常有民工从脚手架上掉下来摔死的新 闻,每次看过后,父亲就会在好坏里重重地叹息,然后发一顿牢骚。 我第一次发现拍电视是一件最没意思的事。以前我曾幻想过将来若能当一个导 演,把我们这代人的生活搬上荧幕,让前几代人看看我们这代人到底是怎么生活过 来的,我们究竟经历了怎样的内心苦难和无奈,让他们看看我们无聊的童年和艰难 的少年,可是现在一看,一个小小的诗歌TV,就要花那样大的代价,真是无聊。干 嘛要让别人认同我们呢?我们其实生活得不挺好吗?至少没有战争,至少没有饥饿。 …… Away, I‘d rather sail away like a swan that ’s here and gone. …… 我哼起了《老鹰之歌》,坐在一旁享受朗莎的微笑。她浑身都充满了活力,一 举手一投足都好像是一股力量在舞蹈,在流动。累了一个下午,导演说只能用一点 点,可能周末还得拍。我们在一起吃了晚饭,就一起坐车回学校了。一路上,她又 说又笑,老问我她当时的动作和表情怎么样。我实际上并没有在意她当时的表情合 不合要求,便笑着说,玩罢,干嘛那么认真,你下次就放开拍,大不了不拍了。她 却不这样认为,她认为这是个很好的机会,她一直有个理想,就是想当个电视主持 人,如果这次演好了,说不上就能和电视台的导演们搞好关系,就可以实现她的理 想了。她这样一说,我还真觉得她适合这个角色。不过,我觉得她想得太远了,也 太有目的性了。 到了学校,我们下车一起往回走。她问我愿不愿意继续帮她,我说,当然了, 能为你效劳是我的愿望。她笑着问我: “你一直这样对女孩子吗?” “不,以前我不会说好话,因为我觉得那样很俗,很浅薄。自从见你后,我就 会说了。”我说。 “那你的意思是我很俗了?”她不高兴地说。 “我的话还没说完。我的意思是,我对你说的话是顺乎心意的。我是怎么想就 怎么说了。我现在觉得一个人跟另一个人在一起,重要的是高兴。不高兴就不要在 一起。”我认真地说。 “周末你有时间吗?”她问我。 “当然,只不过,我总是觉得你男朋友也许会吃醋的。”我笑着说。 她不说话了。走了几步,她突然问我: “你那天晚上说的那些话也是真的吗?” 我的脸有些红,不过,我还是说了实话:“当然是真的。那是喝了酒嘛!” 分别的时候,她望我的眼睛有些不对。她祝我做个好梦。 周末的时候,我开着车来接她。我说: “要不把你男朋友也带上一起去。” 她看着我说:“你真的想让他一起去吗?” “当然,不然的话,我会爱上你怎么办?”我笑着说。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变 得这么油腔滑调。 “那不正好吗。”她笑着上了车。 走在路上,我们还一直笑着。我说: “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一见你,好像就藏不住话,心里怎么想,嘴里就忍不 住了。以前我真的不是这样的人。南子也说我以前看上去扮酷,好像很忧伤,还有 些深沉。真是太可笑了!” “你骗人。谁会相信你啊!”她笑得很清脆。那声音像是山泉在阳光下奔跑, 发着光。 “相不相信随你,反正我也后悔,干嘛就藏不住话了呢?”我笑着说。 “老实给你说吧,我们女生宿舍常常在议论你呢。”她说。 “怎么会呢?”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