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会 我那日和苏未卿聊得开怀,以至于容信在午宴上不停对我打眼色,想私下知道 我俩进展如何,最后连在她身边的容锦喝多了也未曾注意到。 我知道她向来爱打探人私事,可我和苏未卿真是八字没有一撇,实在没什么可 说的。 于是我装从头到尾都在装聋作哑,她坐我对面,我的视线却总在她头顶飘过, 接着自顾自与身边的苏未卿继续聊天。散席后她要送醉酒的容锦回家,没能在散席 后和与我深入探讨一番。 为此她异常沮丧,认定这个弟弟是上天派来收她的。 接下来的几日下起了连绵的小雨,我这人一下雨就犯懒,哪都不想去,想起说 要送苏未卿一副扇面的,便唤墨砚取来笔墨,想想画了一幅翠云山秋猎图,画好又 觉得这样的扇面色调暗了,又不应季,正在犹豫之际容信登门了。 那副秋猎图自然成了她的。 关于苏未卿我实在没什么好说的,都是没影的事儿。 任容信严刑拷问,我硬未说半句,她无奈之下,只得铩羽而归。 也就在那几天起,每到夜里都会有人往我府里投锦书。 开始只是些包扎华丽的书信,后来还有人把书信放在锦囊里,里面一并放入些 亲手制作的各色花样的木簪、簪花之类。 东齐民风开放,民间无论男女只要有心上人,均可在入夜后向心上人家投书信 和亲手雕刻打磨的木簪,粘合穿制的簪花表达爱意。 几日下来,我才发现,我红了。 大约是因为京城都知道了“暖玉”拼死拒夜邀的桥段。与女子取笑不同,男子 大都对这样的行为无比赞同,且认定我是“坚贞而专情”的。 我只能说那是场误会。 那些书信都是些表达爱慕的诗词,大多是官家公子,我开始还颇有兴致地拆了 几封,见多了,便觉得无趣了,就让琴筝拿了个箱子连同大把木簪簪花一并装走了。 现在府里一到了晚上没人敢离围墙走得太近,生怕不小心被人砸了头。 要知道投信的人为了能掷进来,都会将信件和石头绑一起,夜里打更的许嬷嬷 就曾被打破了头。 待到雨停天就暑气边上来了。 我差人将画好的月下美人扇面送到了苏未卿家。 回话的人说苏未卿收到很高兴,还带回了一小篮子杨梅,说是老家来人送来的。 杨梅在北地的京城也算是个稀罕的水果,我分了大半出来,差人送到父亲那里, 一来让他尝个鲜,二来也好让他宽心。 父亲回话来说,杨梅易坏,早点吞入腹中为好。 我自然明白,约了苏未卿端午晚上去逛西府街的夜市。 端午便在两日之后。 端午节西府街的夜市我幼时也曾和哥哥去过。 那时我不过还小,哥哥拿我做幌子说是带我出去玩耍,其实是去私会恋人。 那女子的模样到现在我早已记不清楚,只依稀记得哥哥将外祖父给的龙玉佩送 给了她。 那玉佩是外祖父给的,我得了个凤佩,与那龙佩恰好是一对。 正是华灯初上的时候,我站在喧闹的街头看着街边嬉闹玩耍的孩童,想起哥哥。 想起他入宫时,层层繁复的喜服,晃眼的白玉水晶冠,隐忍而绝望的伤心,一 桩桩一件件,原来那些光景都交错地埋藏在我心间…… 忽然被人拍了一下肩,转头一看,却见苏未卿笑盈盈的站在身后。 他身穿浅青色的胡服,发髻盘在头顶只用了一支玉笄固定,腰间围了一条蹀躞 带,果然是位英姿飒爽的俊美公子。 比起哥哥我是幸运的,至少苏未卿还是个翩翩少年郎。 我重整了心情,调笑着盯着他看了半饷,看得他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才 转身喊他一起走。 西府街的夜市大都卖些吃食,尤其是各的小吃,天南地北应有尽有。路边还有 杂耍把戏,还可边吃边看。 一圈逛下来,本地的焦圈、夹糖糕、小枣粽还有南地的小馄饨、煮干丝、生煎 林林总总买了十多样,一并由墨砚拿着,弄得她苦不堪言,大包小包地跟在后面。 好不容易带进了舞莺阁二楼包间里,摆了一桌。 小二上了茶水告诉我们,今天的曲目是京城公子们最爱的《鸢梦记》和《红衣 郎》。 《鸢梦记》是舞莺阁最出名的一出戏,讲的同样是才女佳人的老套故事。 但只有我知道里面的唱词却是哥哥与他哪位恋人一起谱的。 当年,他们写好了本子便给了当时舞莺阁的红牌,现在的阁主齐霜月排演。首 次上演也是在端午那日,当时这出戏在京城红极一时,骗取不知多少京城公子的眼 泪,此后每年端午舞莺阁都会演上一出。 这些都是齐霜月告诉我的。 台上的小姐红妆粉面,依依呀呀唱得婉转,嫣红的嘴唇吐着与公子分别后的思 念,公子多情,转眼便忘了小姐…… 他朱唇微启,凤眼含情,转眼便余我一人热泪满襟…… 她情难自已,柔肠百转,顷刻间泥足深陷…… 等苏未卿将帕子递给我,我才发觉原来自己早已落下泪来,我强颜向他道谢, 转头便又继续看戏。 台上的人一幕幕演着萍水相逢,演着日久生情,演到两情缱绻继而生死相依, 最后却是皆大欢喜,台下的人却早已被一道宫门隔成了生离,被命运隔成了死别。 有时戏里的故事却不及我们自己的故事精彩,他们写着别人故事,安排着别人 的悲欢离合,却掌控不了自己的。 看到最后,却是我带着眼泪取笑苏未卿也早已红了眼眶,他只是笑笑不答。 才看完戏,对着戏台的竹帘也放了下来,这时齐霜月走了进来。 我第一次来舞莺阁的时候,齐霜月就来找我,是他告诉我关于哥哥的事。 他静静地说了一个下午,我静静地听了一个下午。 昔日的情爱在那个下午重新生根、发芽,抽出最娇美的枝桠,开出最绚丽的花 朵,最后却还未结果,便落寞枯萎,跟随着主人早早化作一怀黄土,被风吹散飘入 未亡人的梦中。 齐霜月一直都很感激他们,他十四岁在京城站住了脚,成了名,却是《鸢梦记 》中的公子让他成了当年闻名东齐的绝世名伶。 他说来也是个妙人,长袖善舞,八面玲珑,不过二十五六便脱了伶人的籍,成 了舞莺阁的阁主。他对朋友却是直来直去,有什么说什么,且朋友要帮忙也绝不含 糊,一准帮到底,是个爽朗仗义的人。 齐霜月见了我便挑着秀眉玩笑道:“小世女,你来我们阁里不点酒菜也就算了, 还从外带,我们生意就做不下去的。” 我道:“霜月哥哥,你也知道我前些日子刚受伤,现在喝不得酒的,回去父亲 要是知道了又要啰嗦。” 齐霜月哼了一声道:“你家个个都怕爹!” 说毕他和我具是一愣。 我心下一黯,齐霜月也后悔得咬了咬嘴唇,苏未卿扯了扯我的袖口,温和地笑 了笑。 齐霜月看了又笑了起来,继而不怀好意道:“这位公子必是第一次来我们阁里, 要不要来瞧瞧我们阁里当红的伶人韶华?” 韶华我是知道的,她是京城受不少公子哥追捧的女伶人,据说连容锦这样素来 眼高过顶的人也出钱捧过她。 他赶紧拒绝道:“不必了,”就这想也不想,便对齐霜月说,“我看阿玉便够 了。” 苏未卿说完便一惊,有些傻眼地看着桌上的小食发愣,片刻间脸上的那摸红霞 一直染到了耳朵。 齐霜月笑得直喘道:“那…那我走了,不妨碍…他看你了…” 齐霜月一走我俩有些尴尬,我拿起茶杯喝水却被烫了一下,手一松,杯子啪地 一声摔在地上,茶水溅了一身。 苏未卿从怀里拿了帕子给我擦,却又不小心碰到了我的手,我面上一红,头也 转到了一边清咳了两声。 我现在才知道,其实我也是会脸红的。 我一把捉住他的手,问道:“未卿,你不是要看我么,怎么不看呢?” 他微微垂头,抬起那一双亮得灼人的眼睛望着我。 我不禁挑着他的下巴问:“我不好看么?” 他看了我半饷才幽幽地道:“…自然是好看的…” 我轻叹一声,默默地靠到了他的怀中,他身子不由一僵。我将头靠在他的肩上, 在他耳边道:“一会儿,就让我靠一会。”他闻言才松了下来,静静地任我靠着。 我闭上眼,能闻到他身上似有若无的兰草香气。 隐隐约约,依然能听到大堂里伶人如泣如诉地唱着新一出的戏码。 鲜衣怒马的少年,鲜花着锦的少女,在青葱岁月,他一身红衣如火从我家门前 打马而过,惹我思量了半生,牵挂了一世…… 似挽不回旧韶光…… 拾不起梦里落英委地 …… 旧时你簪花如碧, …… 我依稀看到了梦中的红衣郎……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