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蔻 从集宝斋拿回来的那个锦盒,并不是我的那个,但却是和我有些联系。 许是如此,伙计给才错了人。 那里头有两样东西:一把折扇,一幅画卷。 拨开乌木描金骨子的折扇,上面是我之前画的那幅翠云秋猎图。那时容信讨了 去,我姑且可以解释为:容锦帮容信把制好的扇子取回去。 那这个画卷呢?这又是个什么意思? 我有些恍惚地叫来墨砚和琴筝,严肃地问道:“你们瞧瞧,这画上的是谁?” 墨砚和琴筝拿起画卷,仔细瞧了瞧,又抬眼望了望我,墨砚睁大眼睛诧然道: “一目了然,这自是世女您啊!” 琴筝低头浅笑,又看了一眼画像:“只是年岁再小上些,像是世女十三四岁的 样子。” “可不是,”墨砚看了一眼画上的题诗道:“原来世女那时就有公子慕恋了… …” 还未说完,便被琴筝拉住,我看了他们两人一眼,皱了皱眉便道:“这事谁都 不许说!” 两人便低头应下。 琴筝一向懂得察言观色,也知情识趣,绝对可靠。可我是知道墨砚的,心虽不 坏,却向来喜欢无事和其他下人聊些捕风捉影的闲事。 我素来不管着这些小事,但这次就怕她不知轻重,传了什么话头子出去,便狠 狠地对她道:“若是把今天的传了出去,我就把厨房烧火的木子指给你!” 木子长得五大三粗,面如黑炭,二十好几还未找到妻主,据说府里的丫头嫌他 貌丑,连话都不愿意跟他说。 墨砚吓得噤若寒蝉,赶忙跪地,指天发誓,今天她什么都没看到,往后也什么 都不会说,否则让她娶丑郎,生丑女。 等两人退下了,已是戌时掌灯时分,我坐在书桌前,叹了口气,看着那幅仕女 图出神。 画上是一个巧目嫣然、顾盼生辉的明艳少女,梳着百合髻,额前带着一条白玉 金抹额,穿着一身白衣笼红绡的长裙,坐在回廊之上,倚靠着扶栏回眸一笑,灿若 春华。略带稚气的脸上眉若翠羽,肤若白雪,嘴唇和眼周用细润的胭脂,画了个娇 媚的桃花妆,委实是一位桃花玉面的绝色女子。 可我和许多喜武的东齐女子一样,平时穿衣打扮都偏好素净简洁。 所以我从不知,自己可以装扮地如此娇媚。 画上的红色用的却是真正的胭脂,隐约能闻到阵阵玫瑰的甜香。 左上角的留白处,还提了两句香艳的诗,用草书写着:“石榴染得桃花面,一 抹胭脂透红绡。” 虽然没有落款,但就冲这两句诗,一看便知是容锦的手笔。京城的公子写字大 都是温软的楷书,只有他的字向来洒脱不羁,自成一派,十分好认。 他到底怀着什么样的心思? 若说是爱慕?为何整日对我剑拔弩张,明朝暗讽? 我胡乱琢磨着半饷,也没个结论。 一低头却看到了案上的律书和明经。 明年春天便是考试的日子,到了五月,女帝就会颁布诏书正式袭承荣睿公之位, 此外还有入朝的官品,我的外祖家虽然也是高官大户,但外祖母早已乞休归故,几 个姑姑只有一个入仕途,且也只是个说不上话的礼部郎中。 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我定了定神,将画轴卷了起来,和扇子一起放进了锦盒,然后翻开一本律书, 认真看了起来。 不知不觉便到了子夜。 京城的子夜有些闷热。我静静躺在床上,望着帐顶,那里绣着皎皎含苞的豆蔻 花,俏生生的,宛若一位含笑的青涩少女。 倦意渐渐袭来,慢慢我便坠入梦中。 今夜,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了我的豆蔻年华。 十四岁的春天,我在外祖家小住,和三个表姐一起,读书习武。 上午,府上的西席是个年逾不惑的秀才,为人又刻板又严厉。她考了十多年的 科举也未及第,于是就为官家的子女上课。 那时,她为我们讲《诗经》。 二表姐金若宜不喜读书,一上课便瞌睡。为此,不知挨过先生多少板子。 有一天,二表姐却破天荒得没睡过去,而是精神抖擞地一直上到了结束。 那天讲的是《卫风》中的《淇奥》,说的是个“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的美男 子。 那年,我那三个表姐大的已经十八,小的已然十六,早已到了少女怀春的时候, 会在大好的春| 光里思| 春是件再正常不过的事。 只是我那时才十四,不过是个不识情爱的半大孩子,对于美人的概念不过只是 在书本上,就是我那美人哥哥,也远在我辨别不出美丑的年纪早早去了。 所以,当二表姐托着腮,用花痴状的眼神,望着窗外红艳艳的海棠花发呆时, 我打从心底鄙视她,想当然地认为:未立业何以成家? 除了大表姐金芝宜,其他个表姐都未定亲,可我知道,她们偷偷背着姑姑们上 过小倌馆,私底下常常讨论京城的佳公子。 我几乎不怎么听她们议论,那时我的兴趣全在画画和习武上。 每日下午,会有师傅在后院教我们骑射武功。目的并不求我们文武全才,只是 让我们强身健体。 但便是如此,外祖母请来教武的师傅郑显,据说也是在江湖中能排上前十的人 物。她是个魁梧的中年女人,一身腱子肉,教起我们更是一板一眼的。 我自然是最开心不过,尤其是射箭,我的准头奇好,几乎每次都能正中红心, 连师傅都夸我有天分。 每日练完武,表姐们都会爬到墙头,看一位红衣公子。 后来,我也随了她们爬上墙头,去看那位公子。 那位公子总是在日暮的时分回家,一身红衣,一骑白马。 他爱着红衣,深红浅红,胡服深衣,笼纱描金,总也离不开红。我也从未看到 有哪个男子将红衣穿得如此好看,正像院里醉惹胭脂的海棠,颜色正好,惹人怜爱。 他坐在矫健的白马上,微微颔首,是如丝的媚眼,是恣意的风流。 二表姐陶醉地对我们说,他便是京城最美的公子,是京城小姐最爱的一抹胭脂 色。 两位表姐一脸了然,我则听得似懂非懂。 于是,我问表姐们:“为什么我们总是趴在墙头偷看他,为什么不能和他说说 话?” 三个表姐一起愣住了。 大表姐抚摸着我的头道:“果然出生牛犊不怕虎!” 二表姐磨蹭着下巴感叹道:“玫瑰都是有刺的啊!” 三表姐说:“我就是凑个热闹的,要被寇佳知道,非撕了我不可。” 我觉得不可理喻,便嘲笑她们,一个男子,有什么好怕的。 由于我当时不怎么听表姐们讨论京城的美人,所以并不知道,他就是那个缺门 牙坏脾气的小郡君,否则,我也不会说出那般不知深浅的话。 阳春三月,墙头的豆蔻花开的正好,皎皎如兰,盈盈若蝶,鲜嫩带雨。 我们依旧在墙头等着他。 他依旧一身绚烂的红衣,骑着银络玉鞍的白马,哒哒地从远处款款而来。 一点点,一步步,近了,又近了…… 我能听到我擂鼓般的心跳声,一下下,一声声,它跳得我头脑发疼,激烈得快 要从我的胸腔中跳脱出去。 眼看见他就要走远,我一着急,抬手抓了几朵豆蔻花,向他抛去。 他抬起头,扬起那张瑰姿艳逸的芙蓉面,春风妩媚撩起他的海棠色的衣角,花 瓣热切缠绵在他墨黑的发丝间。 他则凤眼微挑,几分薄怒的瞪着我。 我双手托腮,对他露齿一笑,娇憨地问道:“这位哥哥,你可是那戏文里头的 红衣郎?” 他听了,忍不住嫣然一笑,那笑容宛若花色。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