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宴 四月十六辰时许,史家主君尚云台在史家本家府邸大摆筵席,宴请我和容锦两 人。 前两日,端木夕已派人在关月山方圆百里内搜查过,得出的结论是:山中完全 没有大队人马驻扎的迹象。而那片戈壁,本来就没什么人烟,最近几年,原本流经 那里的亚双河已经彻底枯竭,这样一来,便更加不可能有人在此生活。 眼前的形势似乎陷入了僵局。 秦州根本没有其它的藏身之处,那到底是在哪里呢? 我正百思不得其解地内堂来回踱步,端木夕坐在架几案边,翻着几封书信,见 我不停地在他眼前晃悠,有些心烦的地皱眉道:“大人就是这样来回晃,也不会晃 出结果来的。” 端木夕自来了府衙,便住到了北院最西头的一间。虽是同在北院,却离我住的 屋子最远。纵使如此,容锦知道了,心里还是生出些许不快,可到底是驻军营统领 亲自派来的人,以后还得仰仗着军营那边,不好随意得罪,再加上我温言软语地宽 慰了几句,总算没让他打翻了醋坛子。 连日来的相处也让我和端木夕之间和睦了不少,虽然依旧没个笑脸,但至少他 对着我的脸色也不会像原先那样难看。 “我这不是在琢磨嘛!”我停下脚步,转头看了他一眼,他正自若地坐在案前, 看着手中的信函,“眼看就要收网了,逼急了史家,史家必然要有动作,我们却连 对方人在哪都不知道……” “今日去史家,我与大人一道前往,”他将手中的信函叠好,揣入怀中,抬起 头,眼神坚定地望着我,“坐着等自然不是办法,就按容大人的办法,去史家刺探。” 容锦也曾派人查探过,可是史家平日守卫森严,不止无法潜入史家,还险些被 发现,为了不打草惊蛇,只好作罢,现在设宴招待,自然会松懈许多,所以说这次 倒是个机会。 只是,这说来也是个不是办法的办法,谁又能保证,去就一定能拿到自己想要 的。 “为今之计也只有如此了。”我叹了口气,坐回了书桌前。 晚霞褪去,暮烟半敛,边塞的傍晚略显苍茫,广袤天际星子点点,镶嵌于一片 黛蓝色之中,却比人间灯火更耀眼夺目。 我与容锦下了官轿,一抬眼,入目的便是两扇足有两丈高的朱红色大门,门上 钉着几排龙眼大小的铜钉做装饰,金灿灿的辅首则是一对兽面衔环的图样,大门两 边还矗立着一对威风凛凛的大石狮。 容锦看了一眼高挂在门头的四盏大红灯笼,不由笑了笑,转头对我小声调侃道 :“这哪是什么乡绅土财的家宅,就说它是京畿重臣的府邸,也没人会怀疑!” 我听罢浅浅一笑,身旁的端木夕今日特意穿了一身侍卫服,他抬了抬眼,便低 头轻声提醒道:“史家主君来了。” 果然,几个小厮已将大门推开,尚云台从高高的门栏之中跨了出来,上前几步 站在灯下含笑相迎。 他依旧一身素白无饰的孝服,头戴一柄掐丝乌木簪,俊美无暇的五官在火光的 映照下显得越发深邃,却也因为这浓艳似火的光亮,让他好似浴血而生。 尚云台笑容可掬地将我和容锦迎进了大门,端木夕则和韩括亦步亦趋地跟在身 后。 史家果然不同凡响! 一路走来,连庭院都被照得灯火通明,亭台楼阁,皆是白玉阑干,屋檐壁角无 不是雕龙画凤。深深庭院中无处不成景,水榭珠帘,清雅精致,期间水幕潺潺,烟 气氛氲。水榭边怪石嶙峋,藤蔓成帘,为这一景添得了几分野趣。 最喜人的还属园中栽植的大片茶花,每株都足有一人高,株株相邻,连成了茂 林,眼下虽已过了花期,却依旧开得如火如荼,或是嫣红似火,或是纯白如雪,又 或几色相间,一朵朵争奇斗艳,一树树花团锦簇,一派云蒸霞蔚的浓艳风光。 史家的府邸既有江南的秀美,又有塞上的壮丽。 我们一行人不由放慢了脚步,这样的光景,怕是皇宫大内也不多见。 “主君这院子真是美不胜收啊,”我扬了扬嘴角道,“这都四月了,茶花居然 还能开得如此好!” “能入得大人眼,在下也是万分的荣幸。”尚云台驻足于石径之上,脚下散乱 着乱红飞花。他看似谦虚地微微颔首,却隐藏不掉眼底的狂傲。 “何止是入得眼,”容锦的目光从院落中收回,转而投在了尚云台的脸上,他 嘴角翘起,半真半假道,“和主君的府邸相比,秦州府衙简直是个草窝。” 尚云台面上一凉,随即嘴边又漾出一抹浅笑,不徐不疾地道:“大人这话真是 折煞在下了,史家的园子打理得好,多亏了花匠的手艺好。”说着,他朝花丛看了 看,唤来站在路边静候的小厮,凑近耳语了两句。 片刻,小厮便从花丛深处请来了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人,她一身粗布短衫,上 面泥痕斑驳,早已看不出本色。只见她一手提着镰刀,一手拿着木桶,看到我们一 群人光鲜地站在这里,连忙放下手中的器物,而后有些不知所措地揉着满是泥泞的 手。 尚云台皱了皱眉头,转而对我和容锦道:“这位程大娘便是养花弄草的好手, 院子里的花草多亏了她的一双巧手,大人要是不嫌弃,便将她带回府衙,让她倒弄 倒弄府衙的院子。” 还未等我俩开口,便见那妇人抬起一张饱经沧桑的面孔,冲我一笑,眼角都是 深深的沟壑,她露出了一排还算整齐的牙齿道:“大人可否记得小人?” 我闻言一愣,思索了一阵脑子里也没有半分印象。 “呵呵,大人事忙,自然记不得小人,”她双手不住地搓了衣摆,笑得有些憨 厚,蜡黄干枯的面上生出了几分神采,“小的平日里在街上摆摊,卖些花草补贴家 用,前些日子,大人在小的那里买了不少紫花醉鱼木的花苗……” “哦,是的,”我听她这么一说,便立刻想了起来,不由瞄了一眼容锦,见他 眉间眼梢都现露出几分喜色,看得我心间甜丝丝,不禁也勾起了嘴角,“那花苗好 种,现在都已经大了不少。” 她听了高兴,咧嘴一笑,脸上的纹路越发纵横交错。 “程大娘,你明日起便去府衙吧,”尚云台见我和容锦都未出声反对,便吩咐 她道,“以后府里若是有事,再来去唤你。” 我看她的模样也不会武功,看起来又老实憨厚,怎么都不像是个探子,再说, 府衙的探子本已不少了,也不在意多这么一个,何必要当面驳了他的好意。 进了厅堂,里面的俨然是按照西秦风格装饰的,白色帷帐,金色梁柱,一人一 案,狐裘熊皮做席,锦绣丝缎为靠,描彩贴金的案几上,摆着的器皿皆是水晶琉璃, 黄金白玉,里面盛着龙肝凤髓、驼峰鹿筋。角落里摆着一人高的鎏金五彩香炉,里 面焚着幽香郁郁的蜜结迦南。 真是滔天的富贵,这屋里的每一样都不是哪个普通的官宦世家能够享用得起的。 待我和容锦坐下,尚云台击了击掌,一群眉目俊秀的丫鬟小厮走了出来,手中 端着葡萄美酒,奶酪馕饼,还有烤制成金黄色的大块牛羊肉。 “两位大人都是京城的贵人,什么样金贵的吃食没尝过,今日便尝尝秦州特有 的美食,厨子做得也许不够精细,但绝对新鲜!” 尚云台说罢端起了酒杯,敬了敬我和容锦,便一饮而尽。 一杯饮下,寒暄了两句,尚云台便唤来了歌舞。 史家的舞伎也不一般,都是清一色健美挺拔的西秦少年,肤如蜜釉,青嫩俊美, 修长的脖子底下,领口微敞,隐约露出结实的胸膛,雄浑有力地跳着西域剑舞。 忽然身边传来一声清咳,我一转脸,正对上容锦那一双半开的凤眼,他嘴角微 勾,说是笑,却透着几分阴冷的味道。 “本官敬颜大人一杯,”容锦端起手中的杯子,对我示意,目光**辣地灼人, “颜大人来秦州多日,忙于公务,片刻不得空闲,颜大人,辛苦了!” 我听了头皮一麻,立刻堆上笑脸,将手里的酒喝了个干净。 身边伺候的丫鬟上前为我倒酒,忽然手上一抖,哗啦一声,一整壶葡萄酒便泼 到了身上,我今日穿的衣服色浅,前襟上顷刻之间染上了酱紫色的一片。 我一惊,立刻起身,瞄了一眼身后的端木夕,他抬起脸朝我微微点头。 “混账奴才,笨手笨脚地冲撞了大人!”尚云台见状横眉怒目,声音生生拔高 了几分,“拖下去,狠狠打死!” 那丫鬟吓得肝胆俱裂,身子抖如筛糠,立刻跪在地上哭喊求饶。 “一点小事,主君不必动怒,”我低头看了看胸前的污迹,又看了那无辜的丫 鬟一眼,柔声劝道,“下人也是没当心,还是劳烦为我备上一套换下。” 尚云台听了脸上的神情松了几分,立刻差人下去准备,又对我赞叹道:“大人 真是个心胸宽广之人,假以时日,秦州百姓定会对大人的功绩津津乐道。” 我听到心里冒酸水,面上依旧笑着客套道:“承您吉言!” “还不快去带大人更衣!”他面色一变,冲那丫鬟怒道,“大人宽宏大量,你 还不谢过!” 那丫鬟诚惶诚恐地道谢,才带着我出门,临走时我朝容锦看了一眼,他正端着 酒杯看着我,敛了敛眼中神色,抿着嘴角低声道:“颜大人早去早回!” 我含笑点头,带着端木夕跟着那丫鬟走出了厅堂。出了厅堂,穿过中间的院子, 那丫鬟便带着我和端木夕,到了偏厅的一间屋子。 那丫鬟先将我领进了门,又让端木夕在门口等候。进了屋,她显得还有几分惊 魂未定,强笑着对我道:“大人请现在此处等候,小的这就把衣裳拿来!”说罢便 行了个礼从偏门退下。 我待她走后,悄悄打开大门,正巧端木夕转身要走,我赶忙拉住他的袖口问道 :“史家的地图你可记熟?” “……记熟了,”他身形一战,显然是被我吓到了,掉过脸不耐地横了我一眼 道,“休要啰嗦,这事得赶紧!”说罢头也不回地跑走了。 我看着他消失的背影,心里生出几分好心当做驴肝肺的无奈,便转身合上了门。 我低头着默默地在门口转了两圈,心里思索着如何才能为他多争取些时间。过 了好一会,我才猛然发现,这屋里弥漫着一种如兰似麝的香气,不同于厅堂之中让 人神清气爽的蜜结迦南,而是叫人手脚渐渐变得酥软起来,隐约之中一股热气在小 腹之中蠢蠢欲动。 要命,遭了史家的道! 我心里惊叫,脚下却已是一阵浮软,想回身推门,却怎么都推不开,只得跌跌 撞撞的往里屋走去,想去看看里面的偏门。我一手扶着墙,一手捂住口鼻,刚往里 走了几步,忽然听见里面传来一声嘤咛,抬头一看,腹中的热气顿时升温,变得灼 人。 屏风后面,一名衣冠不整的男子正伏在春凳上,他衣襟散乱,露出光洁如玉的 肩头与后背,晃得眼生疼,发丝微微凌乱,半敛含水美目,更显得媚眼如丝,面色 酡红如醉酒,娇嫩殷红的嘴唇轻轻吐出几个字,为他添上了几分活色生香:“…… 救……救我……” 我腿脚已经软得使不出劲来,沿着墙滑了下去。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