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婚 浑浑噩噩之间,我好像看到了容锦的脸。 我听不见,看不清,怕已是魂魄不齐,是不是连我也不在人世间了? “阿玉!阿玉!”容锦的声音焦灼得烧心。 我却再也熬不下去了,眼前一黑,便再无知觉了。 再度醒来时,亮光刺得我眼泪翻涌,淌出了眼眶,才看清了容锦疲惫却带着欣 喜的脸。 “端木夕呢?” “……已经,送回了驻军营……” 阳光刺得我的眼越发得疼,我用手遮住了双眼,却遮不住落下的泪水。 “都是因为我,是我太轻信人了,那什么黑刀军的鬼话,否则,也不用去驻军 营,更不会要他来做护卫……他大可戎马一生地过……” 我稚嫩不堪,我心慈手软,弄得搭上了自己不算,还连累了旁人,闹得最后落 得个罔顾人命,满盘落索的下场。 但是,我此刻就是悔得撕心裂肺,肠穿肚烂,也换不端木夕活生生的一条命。 容锦拥住我,吻着我的脸颊,沉默以对。 之后,我便大病了一场。 大夫说,寒风入骨,在加上中了软魂香的毒,伤了根本,日后只要稍稍受凉, 身子就会酸痛不已,以后最好多照阳光,多散散步,才能有所好转。 我缠绵病榻之际,容锦告诉我,他之所以能找到我,是因为有人投了一封匿名 信在他桌上。能这样在府衙来去自如的人,我只想到了一个,若真是他,那我现在 到底该恨他,还是感激他? 后来,在城门外西秦边境处,有人发现了一辆停泊多日的马车,撩开门帘一看, 里面竟是两具尸首,报到府衙后,经人辨认,是尚云台和柳泉。 容锦小心翼翼地将这件事告诉了我,话进了我的耳朵,我心中却辨不清心中是 悲是喜。 铸私钱的首犯尚云台协同从犯柳泉,在事发后潜逃,却因走投无路,畏罪自杀, 特将二人悬于城门口,暴尸三日,以儆效尤。 以上,贴于城中的告示上是这样写的。 可人死了,我却觉得不满足,便在三日后命人将那两人的尸首切碎了,丢到了 关月山喂山里的野兽。 我的手总会不自觉地发抖,有时连茶杯也端不起,冷不防就泼了自己一身,再 加上入夜后,天一冷,我便浑身疼,盖得再厚重的被褥也暖不起来。 这是寒和毒,两者相交的后遗症,为了减轻痛苦,大夫也想为我用些五石散或 鸦片,我却怕被这些醉生梦死的东西腐蚀了意志,便生生受着,将苦和仇记着,深 深刻进骨血里去。 人一旦生理心理倍受折磨,总要找些东西发泄,于是脾气就变坏了。 每日,我不知要摔掉多少茶杯药碗,一点点小事便能让我扎毛。弄得墨砚和琴 筝两个丫头,有时也忍不住偷偷落泪。 也只有在容锦面前,我才会好些,温顺地,绵软地,将病弱的身体靠在他的怀 里,心里却惶恐不安,怕有一天,也会失去他。 于是狠狠地亲吻着,啃咬着,占有着,像野兽一般纠缠着他,每一刻都好似末 日,几次险险地便要过界了,又被我残存的神智拉了回来。 他总是任我予取予求,让我清醒的那一半万分愧疚。 清晨,初夏的阳光金黄如蜜,粘稠地附于脸庞,我睁开眼,望着窗棂后面若隐 若现的璀璨光芒出神。 昨夜只疼到了半夜,所幸因连日不得好眠,身体太过疲倦,后半夜还是睡过去 了。 “醒了?”容锦含着笑走了过来,将我扶了起来,“今天日头好,我陪你出去 走走。” 我顺从地轻笑,任他帮我洗漱,穿衣,他微微勾着头,系着衣带,我看着他垂 着的眼帘,睫毛长长,盖住了双眼,在眼底投下一片阴影,与那处原本的青黑溶在 一处,显得他越发得憔悴。 是的,我不好,他只会更不好。 他每日除了要为我操心,还应付府衙大大小小的事物,自我病了府衙的事我便 极少管,全全由容锦代劳。秦州府地不大,鸡零狗碎的事却特别多,从前我一个人 做的时候就忙得脚不着地,现在容锦除了自己手上原本的事,还要忙我的,最后还 得照顾我,人能不憔悴吗? 我心头一热,不由握紧了他的手,他抬头看了我一眼,嘴边绽放出浅浅地一抹 笑容来。 他牵着我的手,将我引到了梳妆桌前坐下。 我愣愣地看着镜中萧索疲惫的人面,眼窝深陷,嘴唇发白,面上没有半分神采, 这是我吗? 他拿起桌上的梳理,仔细地为我梳着发,一下一下,从头顶至发尾,轻柔地, 温婉地,像是在精心呵护着一件矜贵娇弱的前朝瓷器。 “你可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这两日身子不得劲,眼下正有几分昏昏欲睡,忽然,他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 我疑惑地望了镜中的他一眼,这段日子魂不附体,哪有精神关心过日子? 他手上不停,为我将发髻盘在了头顶,打开桌上的盒子,取出了那支凤头簪。 “今日原本是我们成亲的日子。” 他拿起凤头簪,冲着镜中的我笑了笑,然后将簪子为我别好。 我这才发现,今日,他用的是蟠龙簪,那簪子温润含光,熠熠生辉,适宜地横 卧于绢黑的发髻之间。 镜中一龙一凤,真是龙飞凤舞,龙章凤姿,万般地如意登对,叫人怦然心动。 “你若不觉得委屈,今日我们便拜天地,可好?” 我忽而福灵心至,望着他的脸,温声问道。 “……恩。” 他垂着脸掩去了神色,只余下轻轻的一声回应。 主子不过心血来潮的一句话,也足叫低下的人鸡飞狗跳起来。 仪式很简单,没有迎亲送亲,没有高堂长辈,却要布置新房大堂,安排酒席吃 食,最要命的便是我的喜服,还得赶着做新的。 还好红烛红绢都是现成的,喜服制衣坊正好也有现衣,只是尺码略大了些,却 也能凑活着穿穿。府衙的仆役们听闻了,也都来帮忙,紧赶慢赶,总算赶在原定的 吉时酉时三刻之前弄好了。 秦州城的百姓从没见过府衙办喜事,于是里三层外三层地围在衙门口看热闹。 黄昏,天**完,霞光粉艳,曼妙流金,如醉酒的酡红,渲染天际。 衙门口的屋檐门柱上,贴着双喜,还绑了红绸红花,密密匝匝地绕着,红艳艳 喜洋洋的。 按照秦州当地的婚俗,新娘子要在吉时之前,站在门口撒喜钱,门口围观的人 便等着抢喜钱,沾个喜气,图个热闹。所谓喜钱,就是在铜眼里穿一根红线。这满 满两匣子的喜钱,幸好琴筝之前早有准备,否则上千个铜钱,哪能指望一天功夫就 能穿好。 撒完了铜钱,便该点鞭炮了,劈劈啪啪一阵响,碎纸飞扬,红絮漫天,与天上 的霞光万丈如此应景。 骤然抬眼,好像看到一个熟悉的人影在熙攘的人群之中,一晃神,却又什么都 没了。 我皱了皱眉,心里正思量着到底是不是幻觉,身后的人却热热闹闹地唤我进去 拜堂了。 我回望了一眼,什么都没有,便匆匆往里赶去。 大堂布置成了喜堂,红绢喜布,铺天盖地,香烛冉冉,满目的红,照得人眼晕。 我和容锦在秦州没有什么亲朋好友,所以,来观礼的都是衙门的上上下下,却 也有人不少,足足坐满了五桌人。 “新娘子来啦!”“拜堂啦!”“恭喜大人!贺喜大人!” 见我进来,大堂的人都哄了起来,个个都亲亲热热,欢天喜地。 站在堂前的喜公,听我来了,喜溢眉梢地跑了过来,将手上的红绢递给了我, 红绢的那头正牵着新郎官,我的夫郎容锦。 为了与我现在穿的喜服相配,他改换了金锦孔雀尾翎花样的喜服,头戴水晶白 玉喜冠,冠上垂下一片小帘,珠环翠绕地掩盖住面孔。我在前面牵着他,回头朝他 望去,珠帘轻摇,他眉间眼稍的喜色,这小小的帘子又怎么盖得住? “一拜天地!” 喜公的声音嘹亮,将大堂里的喧哗都盖了过去。 红烛高照,喜案生香。 “二拜高堂!” 堂上没有父母在,只有空虚的两把椅子,静静的受这一拜。 “夫妻交拜!” 我俩面对面,他弯下腰,帘子四散,露出了他翘起的嘴角,我见了忍不住漾出 了笑容。 原本有些阴沉的心,此刻也缓和了不少。这些日子困苦不堪,也终于迎来了一 桩高兴的事。 礼毕便成了夫妻,从此患难与共,连枝共冢。 一时间道贺之声不绝于耳,我牵着容锦的手,将容锦面上的珠帘撩了起来,他 本来就是个方桃譬李的美人,今日大喜,他眉眼带笑,越显明艳不可方物。 一双凤目脉脉含水,嘴边的笑容如花嫣然开放,让人看得移不开眼。 “颜大人,快别看了,夜里有时间给您瞧呐!我们都等着二位大人敬酒呐!” 今日不分尊卑,下面的人都在起哄,一人发话,便闹成了一片。秦州人爽直, 向来如此。 我面上一红,赶紧拉着容锦往酒席去,身后传来了他的轻笑声。 我身子不好,喝不得酒,所以只能以茶代酒,一桌桌地敬,倒是容锦,我这新 娘子不能喝,他这个新郎官只好加倍了。 他满心欢喜,自然来者不拒,敬完酒,又怕我在外面受凉,就让人先将我送回 新房,自己在外面招呼客人。 出了大堂,穿过内堂,便是通往后院的回廊,今时不同往日,回廊上挂满了贴 在双喜的红灯笼,微风徐徐,悬在下面的红缨流苏在轻轻摆动。 “大人,恭喜了!”灯笼照得回廊通明,一眼便看到说话的人是花匠程大娘, 她笑得见牙不见眼,更显得脸上的褶子如同刀割。 我对她笑了笑,邀她去大堂喝杯喜酒。 她却摇了摇头,将手上的一个小包裹塞到了我手里,对我道:“这包是枸杞, 去年秋天我在城外的林子里摘的,晒干了一直摆到了现在,听闻大人身子虚寒,这 枸杞能让身子发暖,大人每日吃个两钱,调养调养!” 我听了一愣,赶紧道:“大娘家里还有个儿子要养护,哪些还是留给……” 她听了连连摆手:“他用不上,用不上!” 我见不好推辞,想让身边的墨砚取些钱给她,她听了赶紧转身,头也不回地向 后院的偏门跑。 那样子就好像有人在后面追赶,看得我和墨砚目瞪口呆。 “人家一片好心,小姐就收着吧!” 墨砚边劝着,边将我送进了新房。 虽已是夏季,秦州的夜晚并不热,再加上我身上的寒症,因此屋里还生了暖炉, 映照着满屋的艳红,热腾腾地似要将屋里烤得熔化。 我喜服里还穿着一件薄袄,却感觉不到闷热,坐在床沿靠着床柱,望着案上的 那对龙凤花烛出神。 烛火彤彤,隐约之间升腾出一阵阵袅袅青烟,烧化下来的烛油淋漓不尽,淹没 了烛身原本的雕龙画凤,干枯在黄澄澄的铜质烛台上。 说来,今日的喜事办的,倒是像是翻了个个儿,本应迎来送往的人该是我,现 在却成了容锦,本应在新房中忐忑等待的人该是他,眼下却变了我。 真是阳盛阴衰,男强女弱。 想着我不禁一笑,却看见屋里的窗户开了,有个人站在窗口。 “先前我以为是我看花了眼,不想还真是你,”我见了他面色一冷,沉声喝道 :“你还敢来?!”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