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客 程然的轮椅不过是程大娘自行打制的,做得不算结实,半点不经磕碰,摔了一 次,轮子便坏了。 容锦便借机让韩括背了程然回家,而我和容锦两人也随了程大娘一道去。 程大娘见这阵势有些惶恐,人虽推着茶摊,走在前面带路,却总是惴惴不安回 首,有时还会偷眼打量容锦。 我这便悟了,原来她是惧怕容锦。 嫡王当年生事逼婚,弄得她只得与爱人远走高飞,所以,他现在害怕当年仇家 的儿子会识破了她的身份,将他交由朝廷发落。 可眼下,我就是想到了这点,也不好开口,一切还未点明。也许就是点明了她 不愿相认,毕竟已经那么多年了,来来去去,祖父母亲,都去世了,整个颜家与她 血脉相连的人,也只剩我这个素昧平生的外甥女,莫说素昧平生,就算与我亲厚, 我现在也娶了她仇家的儿子,她又何必冒这个风险,冒然相认呢? 每日,程大娘不是去衙门干活,就是走上三四十里地,到关月山里找些花木、 草药什么的贴补家里。因为她家离青纱湖不远,只要天气晴朗,程然就要到湖边摆 摊,卖些茶水给游人,每次都是早上程大娘出门前将他推去,到傍晚再将他接回来。 日子虽过得清苦,也不缺衣少食。 她虽是这么对我说的,我却知道,这话不可信。她今日还因无钱抓药,被药庐 的药童们狠狠奚落了一番,这日子过得,远没有她所描绘得那般轻松。 这样贫苦的家庭,一旦有人沉疴染身,便成了个无底洞,比吃不饱的嘴还可怕。 我们边聊边走,不知不觉间就听见她道:“大人,已经到了!” 我闻声转头一看,却是惊艳了。 院门外是大片烟霞浓郁的杜鹃花,繁若织锦,花色氛氲,昂然狂傲地在薄暮斜 晖中,誓与落日熔金的天际同辉共艳。篱笆上盘织的茑萝蓊蔚洇润,碧丝朦朦,犹 如鸟羽,点缀其间的花朵已蜷做花苞,远远看去好似一颗颗艳丽夺目的玛瑙玉珠。 院内还有几棵高大的石榴树,正值花期,满是灿若丹霞的一片,朵朵都拼尽气 力地在郁郁葱葱的枝头燃烧着,热烈得好似一场末日狂欢。 我暗自咂舌,想不到她还真是个操持花草的能人,不止反季的花木能在她手上 不辨四季,连秦州这样贫瘠的荒地,她想种什么花草,那花草都能安然地生根发芽 开花结果。 身边的容锦忽然出声道:“程大娘的手艺如此好,操弄着衙门那一亩三分地真 是可惜了!” 程大娘听了一惊,以为容锦要将她辞退,立刻停下脚步,一脸惶然道:“我哪 有什么手艺,不过是混口饭吃!” 如今史家倒了,她若是出了府衙,还真不知去哪里讨生活。她倘若是一个人, 就算是去挖挖草药花木换些铜板,也能糊弄糊弄自个的肚子,可她身边还有个儿子 要照料,若是丢了这份差事,怕是要了她的命。 我瞥了容锦一眼,他只是勾了勾嘴角,不以为然地接着道:“我是觉得像大娘 这样,可以开个花圃打理打理,然后将花卖给秦州城的乡绅富商们……” 这主意是不错,我点了点头,赞许地朝他一笑,他见了,自得地对我挑了挑眉 梢。 程大娘却不言语,只是深深叹了口气,先是推开院门,又将茶摊推进了门。我 见她依旧愁眉不展,心里也生出几分了然,便默默地跟在她身后进了门。 秦州地广人稀,所以每家每户的院子都特别大,院里除了几棵石榴,还挖了一 方水塘,里面自然不会有奢华绚丽的锦鲤,而是一些鲫鱼花鲢,颜色大小参差不齐, 显然不是用来观赏的。 后来听程大娘说,这些鱼都是她从青纱湖捕来的,吃不掉便养在塘里。秦州多 草地少湖泊,当地人习惯吃牛羊肉,认为鱼腥臭,虾似虫,便是再穷也不会吃鱼虾, 由此可知,程大娘根本不是土生土长的秦州人。 院子一角圈了块地方**舍,几只芦花鸡正一窝蜂地争抢着程大娘扔进去的菜叶 子和糟糠,旁边是一洼菜地,种了些青菜辣椒之类的时蔬。菜地的斜对面便是屋子, 屋子的门口挂着几捧玉米棒子,两串红彤彤的辣椒。 墙壁是黄泥土坯砌成的,虽是旧了些,但还算牢靠。纸糊的窗户上有几个不起 眼的窟窿,上面还留着在过年时贴上去的窗花,眼看着已经小半年过去了,风吹雨 淋,早已让它不复当初的艳色,像是一抹不新鲜的血,黯淡阴晦,却偏偏模模糊糊 地染了大半边窗户。 “居舍粗简,两位大人先进屋坐坐!”程大娘将茶摊放在屋檐下,站在门口招 呼我们。 她让我们在堂屋坐下,自己则先领着韩括,将程然送进里屋。 我和容锦坐在堂屋正中间的八仙桌边,八仙桌是香樟木打造的,雕花刻叶,做 得精巧,虽年代久远,边角的红漆早已发黑剥落,却依旧散发着隐隐的香气,看那 上面刻画的并蒂莲、葡萄花样,大概还是程大娘当年成婚时置办的,看来也是堂屋 里最值钱的东西。 内堂其他摆设也很简单,墙上挂着一幅“太平有象”的中堂画,两侧是对联, 下面摆着一张长案几,上面供着香案和写着“程元氏”的牌位。 我记得与小姨私奔的那家公子便姓元,是前朝的阁老元世和的嫡孙,元家从前 与颜家走得近,小姨与那元公子青梅竹马地长大,两家也早就将对方看作了儿女亲 家,只等小姨成年,便将婚事办了。 可未等小姨成年,便接连闹出了赐婚和私奔的事,元家认为小姨拐骗了元公子 离家,一怒之下也与颜家断绝了来往。没过几年,元阁老去世了,元氏一门也无人 再入仕,便举家迁回了老家西南泽林,后来西南叛乱时,元家便遭了殃,除了几个 远嫁的儿子,统统死于当时的战乱。 “泽林元氏一族?”容锦的目光沉了沉,从那牌位上收了回来,低头想了想, 小声对我道:“我刚才提议她开个花圃,她怕是早就想过,只不过……” 这时程大娘从里屋走了出来,身后跟着韩括,韩括看了一眼院子里折损的轮椅, 便问程大娘要了工具帮忙修理。 程大娘倒了两杯菊花枸杞茶来,看了一眼屋外变得昏蒙不清的天色,邻里乡亲 的烟囱里已升起袅袅炊烟,便对我和容锦道:“眼看就要下雨了,两位大人还是在 小的家中用过晚膳再走吧!”说着还未等我俩反应过来,便匆匆跑到院里捉鱼杀鸡 了。 这些鸡都是用来生了蛋,攒多了可以换钱,被我们就这么吃了,可就损失大了。 “外甥女初次登门,她忙得心里舒坦,你若是拂她的意,反叫她不自在,”我 刚要起身阻止,容锦便拦住了我,“你要真为她着想,不如为她的将来绸缪一番, 好叫她与儿子生活得宽裕些。” “若要她去开花圃,她一来没本钱,二来没门路,”我坐定了,对容锦轻轻摇 头,“光说这本钱,便是我想给,怕她也不肯要。” “这你大可放心,我心里已有了打算,”容锦托着腮眯了眯眼,手指轻敲着桌 面,“前面查抄史家的时候,史家有个私家花圃便离这儿不远,被府衙查抄下来后, 里面满院的花草便一直由它们自生自灭着,现在正好交由程大娘打理,过个一两年, 半卖半送给她就是。” 我听了有些诧异:“这算来已是公家的东西,怎么就这样拨出去了?” “这有什么,官场上巧取名目的事多了去,而且这花圃放着也是放着,不如就 这么弄,最多在易主前,府衙从中抽一分利,”他沉吟片刻,又有些吞吞吐吐地道, “我现在还不能相信,父亲当年会为这么一个人闹得惊天动地,毕竟,她现在看来 ……满面沧桑,没有半点传说中的惊采绝艳……” 喜庆的八仙桌面上,正中有几个圆圆的浅痕,一看便知是热锅烙出的痕迹,大 刺刺地显现在绛紫色的桌面上,比藏在边角的脱漆缺损更为突兀。其实,它已二十 多年,算来比我的年岁还大,日日立在堂屋供人休憩起居,晴雨不改,又何况秦州 的风沙滔天,蛀骨蚀肤。 门外,天色浓得暗紫。朦朦之间,可以看到院中有个忙碌的背影,算来她也不 过四十出头,若放在京城,应该还是个风华犹在的贵妇,现在只见伛偻的背,花白 的发,倒像是个花甲之年老妪。 “岁月不饶人,生活亦然……”我看着她的背影,怅然道。 等门外的韩括修好轮椅,雨滴也落了下来。他将轮椅推到了堂屋,又去背了程 然出来,安置到了轮椅上。 雨夜茫茫,程大娘特意在门头挂了绢绡的花灯,据说还是上元节的时候,亲手 做来卖的,余下来的,便留在家里自己用了。 人为了生活,总要什么都要试试。 这场细雨下得软如烟缎,清风乍起,珠箔飘灯,透湿绢帛,零星的几滴和风落 在我身上,身子渐渐生出了寒凉的酸疼。 容锦见我脸色不对,立刻从怀中掏出药瓶,倒了两颗在手上,和茶水一起递给 我,我赶忙接过吞下。过了片刻,身上的酸痛才好了些。 “二位大人的感情真好,”坐在一边看着我俩的程然忽然开口道,神情中满是 艳羡,想是自身凄苦,说完便又蹙了蹙眉头,扯起嘴角道,“容大人将颜大人照顾 得滴水不漏,真与传言中的冷艳美人截然不同。” 容锦听了只是淡淡一笑,便旁敲侧击地问起程然的身世。 程然心思单纯,我们又于他有恩,容锦才问了几句,他便和盘托出了。 他自小便生在秦州,在他记忆中,父亲总是没日没夜地在床上咳。而他自己从 小便不能行走,再加上娘胎里带出的毛病,身子弱,三天两头地生病。家里便只剩 下母亲一个劳力,日日不光要筹钱吃饭,还要筹钱抓药。 有一次父亲想自缢寻死了,幸好那日母亲回来的早,及时救下了,三人抱在一 起哭了一通,最后母亲含泪怒道,若是他寻死了,便立刻带着程然一起去黄泉路找 他,这才将他镇住了。饶是如此,父亲也没挨过几年,便留下他和母亲两人走了。 那时的程然身子虽病弱,却出落得一日美过一日,纵是和邻居李家姑娘订了亲, 也拦不住那些垂涎之徒。一日趁着家中无人,秦州望族许家的二当家便带着家丁来 抢人,隔壁李家姑娘听闻想要阻拦,却也被打得头破血流,起不了身。 后来母亲去许家要人,却被告知人已做了侧室。生米成熟饭,人是怎么都不肯 放回来,而那时的府衙也不管事,所以她便是想尽了办法,也救不出火坑里的儿子, 只能求上天保佑,儿子的日子能好过些。 可惜天不开眼,程然只过了小半年衣食无忧的日子,便被弃之如敝屐,再加上 正室和新人的两面夹击,程然没多久就被折磨地奄奄一息。母亲知道了,便去苦苦 哀求,这才把人求回去。 程然说完已是泫然欲泣,他微微侧目,好似望着门头风雨飘摇的花灯,视线却 飘忽不定,最终落在隔壁院墙透出的灯火上,那灯火溶溶柔晕,只隔着一层烟雨蒙 蒙,却像是隔了千山万水。 我心中默默地想:也许,那户人家就是李家……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