窃国 容锦刚刚担任大理寺卿,日日晚归,大多忙得比我还迟,有时甚至宿在大理寺。 我坐上轿子闭目养神,心里思量了片刻,撩起门帘,要轿妇送我去大理寺。 大理寺偏安于城东一隅,平日里十分低调地掩映草木深处,也是那些平头百姓 们心中,除了大内禁宫以外,最神秘的一处。 我撩开窗帘,透过重重灰败的秃枝,依稀能看见积雪覆盖下的红墙朱门琉璃瓦, 灯笼照得一切都是隐隐绰绰,风雪肆虐的冬夜,草木凋敝,困顿不堪,黑暗中的大 理寺像一头匍匐休眠的兽类。 下了轿子,问过门房的仆役,容锦果然还在,早已过了三更天,他还未回去, 今晚多半是不回去了。 我拧了拧眉头,心中有些不悦,未让门房通报,便径直向容锦的内堂走去。 为了省事,我没从两边的回廊走,而是未打伞,冒着风雪直接从中庭穿过。 正是万籁俱寂时,回响在耳边的,只有呼啸的风声。 一路走过,所见的屋子都没有灯火,只有远远一处屋子里透出明晃晃的光亮, 那间正是容锦的屋子。 我心中叹道,人都走了,他就非得一个人留在这儿吗? 一步步走向透出光亮的格子门,刚刚伸手去推,却发现原来屋里不止容锦一人。 透过一条小缝,我能看到他好似困倦了,趴在桌上睡着了,而他身后站在一个 女子。 那女子脸蛋算不得俊美,至多算是端正,她小心翼翼地为容锦披上雪貂袍子, 动作温柔,如对待自己的心上人,而那双脉脉含情的眸子更是出卖了她此刻的心情, 让我看了极其扎眼。 她笑得娇憨满足,脸上满是红霞印染,忍不住悄悄地伸出手,想要触摸容锦的 脸庞。 我忍下满腔浓浓的酸气,径直推开了门。门吱呀一声,声音不大,却吓坏了意 图不轨的女子我面罩寒霜,站在门口冷冷地看着她,她手足无措,靠着书桌愣愣地 望着我,僵持了片刻,便听容锦嘤咛一声,从书桌上抬起头来,睡眼惺忪地向我望 过来。 我这才意识到门是大敞着的,吹入的冷风不休,想是冻醒了他,赶紧放软了神 色,重新将门合好。 他像是没睡醒,默默无语,直愣愣地看着我,眼底还带着来不及掩饰的淡淡哀 愁,让我见了心间一揪。 “别走……”他分不清是梦是真,轻轻的一声从他口中溢出,细若幼猫,淡淡 幽怨,无限情深,叫人皮酥骨软。 我快步向他走去,一把抱住他,嘴角不自觉地上翘,贴着耳朵对他柔声道: “不走不走,我哪都不去,一辈子陪着你。” 松开怀抱时,他已神色清明,脸上虽浮现出淡淡红晕,表情却收紧了几分。 意识回炉,理智归位。 记忆重返到脑中,好的不好的,蜂拥而上,他又成了那个心事重重的容锦。 我抿了抿嘴,刚刚还洋溢在心中那份喜悦,眼下已荡然无存,只能装作如无其 事,戴上笑意,撇头正对上那个打算落荒而逃的多余女子。 我脸上笑得愈发灿烂,心中却愈发气闷,肖想我的男人,我可不会这么轻易放 过她。 “哦,看我倒是疏忽了,这位是……”我“后知后觉”地含着笑意对身边的容 锦道,“我瞧着好像还有几分面善啊!” 还未等容锦开口,她便自我介绍起来。 “卑职叫高航,不过是个不起眼的小吏,”她垂下脸一脸镇定,说话的口吻不 卑不亢。 我这才发现她一身从八品小吏穿的青布衣,看来至多不过是个评事。 “今日轮到卑职留职,正好给容大人做些摘抄、记录之事,”她缓缓向我解释, 犹豫片刻又对我道,“其实,卑职之前和大人见过面,去岁秋天,大人曾在云娘食 肆将一碗蟹黄面让给了卑职。” “哦,是你!” 我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想起那日她为了自己父亲买了蟹黄面,据说还是个孝 女,又是个刚正的人,心下还是收去了敲打她的心思。 寒暄了两句,高航便默默退下了。 烛光淡淡,洒下一室柔和的黄晕,屋里只点了一口小小的灰泥炭炉取暖,屋子 大,炭炉烧得不得劲,多少还有些寒意。大理寺自建造时便未设地龙,当时的大理 寺卿怕冬日太暖,官员们昏昏欲睡,只允许一室点一只灰泥炭炉,这个传统便流传 至今。 容锦青白的手指揉搓着额角,一副疲惫不堪的模样。 我见了心疼,将一路赶来时,酝酿出的满腹责问统统咽了回去,只是默默走到 炭炉边,为他倒了一杯热茶端了过去。 茶杯轻轻搁到桌上,发出一声瓷器的脆响,在寂静的屋里格外突兀。 “来,喝些热的吧!” 容锦并未抬眼,只是轻轻点头,端起杯子抿了一口,转头问我:“今天怎么会 来?” 我笑了笑,隐去了不必要的细枝末节,只将安迟告诉我的宫里的事告诉了他。 “京畿营的案子算是妥了,”这是我初次设局布阵,能成事自然高兴,“用不 了多久就可办妥。” 容锦听了微微点头,心中却不知在想什么。 我看他一脸若有所思,蓦然想起女帝要他安排我和安迟的婚事,犹豫再三才开 口道:“今日女帝宣召你,让你……” 他面色立刻黑了几分,生生掐去了我的话头:“这事我自当亲力亲为!” 婚期是明年正月十六,算来不过还有短短二十多日。日子一天天地过,眼看着 越来越临近,容锦也越来越焦躁不安,任我费去再多口舌,他嘴上说信我,应下了, 转身便又是一张郁郁不安的脸。 我心中气恼,一把握住他的手,沉声问道:“今天是我对你说的最后一次,我 这辈子只有你一个,你到底还不信我?” “我当然信你。” 他依旧垂眼敛目,神情温然,虽是如此,我也知道,要不了多久他又会暗自神 伤。 “这是我说得最后一次,以后我再也不会说了,”我死死盯着他的脸庞道,他 闻言一惊,抬起头瞪大了眼看我,我嘴角微动,轻声道,“以后,我不说,只做!” 他紧张的脸上呈显出了一丝松动,一分欢喜也在他眼中流转而过。 他点了点头,片刻便收去脸上的所有表情,任旧一言不发,忽地起身走到门口, 拉开门将四周打探了一番,然后重新合上门,转过身,一脸阴沉地望着我。 我心间一颤,知道他接下来要对我说的事,必定非同小可,也许,是那个晌午 以来,一直盘旋在我脑中的念头。 “你之前,有没有想过,”容锦眯起眼,凑到我耳边轻轻吐出两个字,“逼宫。” 果然不出所料! 不客气地说,我曾设想过无数遍。 满腔勃勃的野心,自册封太女就已克制不住。岌岌可危的境地,自我得知女帝 有孕,便已预料得出太女与颜容两家的下场。 她亲手将我们捧得老高,满足了我们的妄想,转眼却打算将我们摔得粉碎。 眼下女帝不过二十出头,若不孕之症真的治愈了,就算这胎是个皇子,谁能保 证下胎也会是个皇子? 终究是心腹大患,让人寝食难安! 我细不可查地点头,心里多少有些发抖。 是害怕?是兴奋?连我自己也说不清。 “这有孕的消息是否可靠?”我深吸一口气,平复了心情,才开口问道。 这次的消息又安迟给我的,同样的错误我不想再犯第二次。 暖晕的烛光落在容锦的脸上,掩不去他眉目间的杀气,他薄唇一线,凤眼寒光, 为本就不暖和的屋里添了几分冷意。 “姐姐那里有潜伏在宫中的眼线,怀孕一事确凿,”容锦字字咬得清清楚楚, 转脸带着一丝笑意对我道,“你可害怕?” 怕,怎么不怕?可只有铤而走险才有一线生机。 “窃钩者诛,窃国者诸侯!”我舒开眉头轻吐道。 他加深了嘴边的笑意,可依旧冷不可触,眉头一扬道:“我已经传话给姐姐, 让她想法子将黑刀军收为己用。” 我先前因为布局成功,而产生的那点沾沾自喜瞬间瓦解了,此刻,连我自己都 有些嫌弃我自己。我那点小手段,与他相比,真是小儿科,简直叫我汗颜。 “然后呢?” 他偏过头,仔细打量着我的脸,脸上的神情凝重了几分:“在女帝生产之前, 女帝暂且不会动太女,所以,下手之日就定在她生产之时!” 我想,我大概这辈子都忘不了这一天:雍辰十年腊月二十一。 从皇宫中传来了那么一则消息,它改变了我,也终将改变许许多多其他人。 新年过得寡淡无味,全府上下真正开心的,恐怕只有小石头了,少年不知愁滋 味,有新衣有美食有压岁钱,他便满足得很,奔奔跳跳欢欢喜喜,连我看了都好生 羡慕。 容锦和父亲还要趁着过年,为我筹办婚事。太后亲赐得婚,便只是区区一个侧 室也不可怠慢。 容锦内心憋屈得很,却还要在父亲面前装乖巧,内火大了,嘴边起了一排泡。 我见了心疼,要他放下不管。本来女帝要他“为他人作嫁衣裳”,这事便极不 厚道,容锦却不以为然,说是做戏做全套,乖顺一些,多得些女帝信任为好。 容信铁腕,年后没多久,黑刀军便被收入囊中,虽然依旧安置在京畿营,六门 的统领却都换成了自己人,于是就成了真正的黑刀军。 日子一天一天过得飞快,若不是同僚与我打着哈哈,说要讨杯喜酒喝,我都忘 了今日是元宵佳节,而明日便是我纳侧室的日子。 今日容锦和我都回去得很早,大家心照不宣,只想今晚好好在一起。 我坐在软榻上看着正在更衣的容锦,他最近似乎狂躁到了极限,反倒变得异常 沉默。在家的时候,他人前满脸笑意盈盈,人后眉眼间疏离淡淡,判若两人。 他从柜子里挑了一件黑底银红盘花的锦袍,比了比便穿在身上,腰间配上一条 白玉银环带勾,发髻上插着我们大婚的对簪,蟠龙簪。 穿戴好,他转过身,对我嫣然巧笑道:“我好看吗?” 锦衣墨发,恣意风流,怎么会不美? 我笑着点点头:“好看极了!” “今晚,我们去看花灯,看烟火,好不好?”他笑得越发灿烂,欢喜地道。 “好!” 纵是日头再灿烂,也有照不到的角落,何况是笑容?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