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诏 高高的汉白玉石阶上,是一座秀美的宫阙,朱廊玉瓦,巍峨矗立,宫门大敞, 大内少见的喧哗,全因女帝生产,前前后后,有一拨拨的宫侍太医忙碌进出,人人 都是一脸焦急的模样。 我沉了沉气,低头将袖中书信交给安迟,嘱咐他稍后再看,便赶紧跨上了台阶。 忽然,身后的安迟不知发什么疯,没来由地拉住我的手,用力一扯,我淬不及 防,便撞进了他怀里。 “你做什么?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思开玩笑?”我愕然僵直,紧接着低声喝 道,“女帝寝宫门前,你怎么能……” 我一抬头,正对上他那张笑容淡淡的脸,他眼里的柔光如水四溢,仿佛蕴含着 千言万语,看得我不由一愣。 他抬起纤长的手指,温柔地磨蹭着我的脸颊,酷暑七月,他的指尖触感冰冷, 让我一个激灵,醒过神来。 “你这是……”我推开他的手,自己伸手摸了摸脸颊。 “只是给你擦去一点血迹而已,”他勾起嘴角,冲我一笑,烈日暖风,吹散了 一身青玉缠花的深衣,他手持佩剑,墨发飞扬,一张面孔眉目俊秀,笑颜如画, “快去吧,女帝还在等你!” 我疑惑地跨上石阶,走了几步,默默回首,看他依旧站在原处,笑意浓情地望 着我。 说实话,风神俊逸,琼林玉树,这样的赞美,他也委实受得起。 然而,此时此刻,我却有种说不出得熟悉感。 可我一心扑在女帝身上,未来得及多想,若干年后,等我再次回想起来,才发 现,这一幕其实早就发生过了,是那次,我在秦州将他从府衙放出来的时候,他也 是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我。 只是这次的眼神,越发缠绵炙热。 果然人生在世,很多事情都不能都想,做人啊,该糊涂的时候就该糊涂,世上 的事,通常都经不起深究,经不起推敲,也经不起细想,它们都是魔,在发生之后, 再想起征兆,也只觉得所有的事都无力回天。 后来,那一刻的风景时常萦绕在我脑中,如火的烈日、飘逸的青衣、含情的笑 靥…… 一切往事终究褪却了浓墨重彩,成为淡淡渲染,漫漫花开。 刚踏入寝宫大门,我才发现这里有多么兵荒马路,且个个都是人心惶惶,太医 和宫女忙前忙后,龙床上,女帝时高时低地痛苦呻吟着,孩子还未出生,她已止不 住地流血了。 雪白的床褥上是大片大片的殷红,满目鲜血,其状可怖。 太医没有办法止住血,急得满头大汗,只能一味地给女帝灌参汤灵芝之类的补 药。 女帝面孔苍白,汗如雨下,起泡的嘴唇更是毫无血色,如今她瘦得只剩了一把 骨头,肚子却大得可怕,透过纤薄的亵衣,隐隐还能看到有东西在蠕动。 一具枯瘦如鬼的身子,痛苦地躺在血红之上,叫人不忍淬睹。 她乍见我,灰败的眼睛忽然一亮,伸出枯枝般的手,嘴中念叨着我的名字,我 见状赶紧大步走了过去。 等我行完礼,她便死活要将身边的宫女太医赶走,为首的太医听了十分为难, 却又不敢抗命,只得一言不发地看着我。等我一再保证,有什么不妥会立刻通知她 之后,她才带着一拨人退到了偏殿。 片刻,宫中便寂静一片,里里外外,到处都是不能动弹的死物。只有纱帐边的 松鹤菊纹香炉中,燃着一品龙涎香,白烟婀娜,缓缓升腾,成了唯一能看到的活物。 “颜爱卿,打开朕床头的小柜,最里面有个白玉盒子,取来给朕!”女帝虚弱 地指了指床头,示意我。 我依着她的指示,找到那个盒子,刚要递给她,她便要我自个打开。 盒子是个不大的长条形,由整块白玉雕琢而成,玉石莹润细腻,盒身花纹精巧, 翻开盒盖,里面是一小块一小块金黄色的膏体,整整齐齐地盛放在银箔之上,不待 人凑近,便可闻到一股浓烈怪异的味道。 “取一块放到香炉中去!”女帝的声音突兀地在我耳边响起。 “这是鸦片……” 我皱眉低语,恍然大悟,猛地抬头看向女帝,只见她嘴角带着一抹讽刺的笑容。 鸦片,尤其是这样精制鸦片,虽是止疼的良药,却也自带毒性,胎儿脆弱,从 来没有哪个产妇会不顾胎儿死活,用在自身。 除非,她已经知道自己…… 我深吸了一口气,灭掉了先前的龙涎香,用镊子取了一块鸦片投入了香炉。 片刻,一股香甜淫靡的白雾便在帐中四散开来,烟霞旖旎,甜软绵长,在水红 软帐中折腰回旋,像美人般活色生香,飘飘然然,渐渐构建出一个光怪陆离,奇异 畸形的天地。 龙床上的人贪婪地深吸几口,身子一阵战栗,精神立刻好了许多,转头看着我 一声不响地立在床尾,哑着嗓子轻轻一笑。 “朕已经知道自己的身子挨不过今天,你就别在朕面前演戏了,”她低头看着 自己的肚子,双手紧紧抓着床单,柔弱的丝绸,显然承不住她满腔浓烈的恨意,少 顷便被她撕开了几个裂口,抠出了几个洞来,血污残布,越发狰狞,“苏院判已经 和朕禀告过了,朕的身子,是彻底没救了,所以朕也不怪你之前没和朕说!” 我立刻跪了下来,垂头请罪道:“臣惶恐!” 她瘦的可怕,眼睛却亮得骇人:“起来吧,你衣袖上还沾着血,能赶到朕的寝 宫来,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我这才低头看向自己的衣袖,内衬的白衫上果然有一点不起眼的血迹,是先前 杀那刺客留下的。我身上的官服本就是血红色的,却不想这样也能被她发现。 “朕不怪你,若换了是朕,朕也不会说的,”她神色自若,轻声道,“要是你 真的跳出来指证凶徒,而不是蓄积力量应对强敌的最后一击,那便是迂腐死板,朕 也不敢将东齐的将来放到你手上。” 说完,她便指了指我手中的白玉盒子,示意我重新打开。 鸦片下面是个夹层,里面摆着一卷金灿灿的绫锦,半匹巴掌大小的青铜老虎。 那绫锦是一道圣旨,确切地说是一道“遗诏”,女帝驾崩后,由太女登基,我 和容信皆为一等辅国公,万世承袭,功绩千秋。 这道圣旨显然是用来对付太后的伎俩,可那这虎符呢? 虎符背后刻了个篆体的“羽”字,正是女帝亲卫,御林军的虎符。一般而言, 御林军直接听命于女帝,除非统领造反,否则也不用拿出象征皇权威慑力的虎符。 而御林军的统领,正是大皇子何炎之。 “陛下的意思,大皇子他,难道有反心?”我抿了抿嘴,有些难以置信地问道。 大皇子一直以来都是十二分的低调,从来都是与世无争,若说他有逆谋,任谁 都不能相信。 “他一介男子,自小便觉得自己一身的抱负无处施展,本来也算是认命了,” 女帝扯了扯嘴角,配上她惨白如鬼的面孔,笑意中更显寒意,“可谁想容锦的血统 还不及他尊贵,却赫然入了朝堂,呼风唤雨,毫不逊色于女子,他心里暗自不服, 再加上之后又有心之人的撩拨,他早就按捺不住了……” 她暗哑的声音徐徐在耳边回响,夹杂着嘲讽的笑声,在鸦片甜香四溢的帐内形 同鬼魅。我大概吸入了太多靡媚的烟霞,眼前的物什越来越扭曲变形,渐渐有异物 在喉头翻滚,反胃欲呕。 身体虽然昏聩,脑海中的思绪却越发清楚。 皇家从来都是弱肉强食,皇储更是从小淫浸帝王之术,女帝自出生便是太女, 二十岁登基,便是这么些年来,再多人赞她宅心仁厚,她也是帝王,该有的手段和 狠辣她一样都不会少。 她和每一代帝王一样,多疑敏感,对任何一个同胞重臣都不信任。否则也不会 将威胁不到自己皇权的哥哥监视起来,所以,难以想象,连大皇子如此低调的人, 也在她面前露出马脚。 可很多时候,人光有小心是远远不够的。 一子错满盘皆落索。 她太过信任自己的父亲,以为他们血脉相连,休戚与共,却未曾想父亲会如此 无情。说来,其实她只是欠缺了几分运气,否则,以她的能力和勤勉,假以时日, 必定会成为一代明帝。 “陛下要下官留心的人,下官自会留心……”脾胃中一阵翻腾,话便如刺哽喉。 “朕知道你虽有几分心眼,却不是个无情无义的人,否则,朕也不会让你娶安 迟,”她表情冷然,眼周青黑,鬼气阴森,“一来他对你有几分意思,你却一心在 容锦身上,不会受他迷惑,二来朕也想看看,他到底会不会被你策反了。可现在看 来,他是铁了心不要情爱,只要权势了。” “其实臣心里明白,他一直以来都是这样的人,”我垂下眼帘,沉声回禀道, “臣虽不知他有什么异动,但刚才臣已留下书信,将他骗至了翠微宫,只要他一出 宫门,就会有人将他扣下。” “你倒是心软,不让他卷入是非,是有心保他吧!”女帝一言点破,有些薄怒 道,“你可知道,之前在大皇子面前,将容锦作话柄,搬弄是非的人正是他!他这 人狡猾多端,留不得!” “……臣只是,”我咬了咬牙,一口气道,“怜他出身卑微却才华出众,此事 一了,臣自会写下休书,削了他的官职,逐他出京,还请陛下留他一命。” 一时间,殿内空寂无声。 “也罢,这事朕也管不了了,你自己好自为之,总之这样两个人,”她收去怒 气,指了指遗诏和虎符,闭起眼睛,一字一句道,“你必须斩- 草- 除- 根!” 毋容置疑,遗诏代表太后,虎符代表大皇子。 “那弥月……” “她今早便被暗卫抓了起来,此事之后,朕要你用她养蛊!”她咬牙切齿道。 说完,她又眯着眼向我身后看去,我背后发毛,这才发现十二名黑衣男女不知 何时已站到了身后,他们无声无息,一看便知是一流的高手。 “他们是大内武功头脑最好的十二暗卫,历来只听命于帝王,从现在起,他们 便听命于你,直到太女登基,才会重新担起保护帝王的使命。” 话音刚落,那十二暗卫便刷地一声单膝跪地,以示臣服。 “好了,朕该交代的,都已交代完毕,让你和暗卫守在大殿门口,不许任何人 进来,尤其是太后的人。还有,去将抱霜唤来。” 说着说着,女帝的话语间便轻软了不少,像是大限将至,气息羸弱。 我赶紧让人唤了抱霜过来,眼下抱霜毒发的症状日益明显,他面色发青,脚步 踉跄,勉强由两个暗卫驾到了帐中。 十二暗卫立刻将医官宫女赶了出去,然后堵在了大殿门口,不许任何人进出。 不经意间,我远远望了一眼帐内,两个朦胧的影子紧紧靠在一处,相依相偎, 那一幕是只属于他们的天荒地老,今世来世,碧落黄泉的厮守。 相对与内殿的安静,大殿门前却是鼎沸般的吵嚷声,太医们个个对我这样的行 径愤恨不已。这天本来就滚热得如同火烧,一群人挤在一起大声叫骂着,情绪更是 激动万分。 “贼臣!奸臣!” “畜生!” “逆谋造反的无耻之徒!” …… 一会功夫下来,骂什么样难听的话都有,其中还不乏个别心怀鬼胎人的挑唆, 若不是有十二暗卫在,怕这场面早就控制不住。 不多久,太后便得了消息,怒气冲冲地跑来兴师问罪。他一来看到我老僧入定 般地坐在门口,气得脸色发青:“颜玉,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想害死陛下?” “颜玉不敢,”我起身向他行了个礼,躬身道,“一切都是陛下的旨意,臣只 是听命于陛下!” “少来花言巧语!”太后一脚踹了过来,我赶紧退了一步避开,他未遂心愿, 脸色变得越发难看,怒喝道,“你好大的胆子!来人呐,将这谋害主上的奸贼就地 正法!” “谁敢!”我直起身子高喝一声,立刻将候在一旁的侍卫喝住了,“陛下的十 二暗卫在此!” “你……”太后气得发抖,指着我的鼻子骂不出声来。 我不甘示弱地推开他的手指,怒目回视。 正当门前僵持不下时,殿内一声悲恸的哭喊声直刺耳膜,如杜鹃啼血般揪心, 那大约也是抱霜在人世的最后音:“陛下宾天了!” 太后如意算盘未打响,怒得攒着手心道:“大胆反贼,你逆谋造反,弑君逼宫, 罪大恶极,哀家要诛你九族!” 浩浩荡荡的大内侍卫从石阶上步步紧逼,一得太后懿旨,便立刻一窝蜂地围了 过来。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