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我和珊珊曾慕名拜访郭路生,那时他还是一个肤色苍白的英俊少年。客厅里有 几位正在高谈阔论的客人。他请我们到他自己的小房间,我记得,他在朗诵了《相 信未来》之后,解释了“紫葡萄”的寓意:灵感来自于一幅画,前景是一串浓紫的 葡萄,后面是一个女人的隐约的脸庞,他说,如果把浓郁的紫色抹开,恰如女人的 泪水。“当我的紫葡萄化为深秋的泪水,……”而后来,他肯定为这浪漫的意象深 深地伤害过。当他写下那首《命运》的时候,正值青春年少,才华横溢,但是他说, “我的一生是辗转飘零的枯叶,我的前途是抽不出锋芒的青稞。”仿佛是他未来人 生的谶语。后来,他正是以他的悲凉的命运在喧嚣的商业社会中成为一个不相和谐 的启示。 当时的郭路生与稍后的朦胧诗派是不同的。在那个时代,他固执地说:相信未 来。而北岛则说:我——不——相——信。 在我认识N 以前,我只是泛泛地认识了很多人,并没有陷入到某一个圈子里。 那个冬天,我和珊珊像两只蜻蜓,匆匆地从一个客厅飞向另一个客厅,参加一个又 一个闲散的聚会。所谓客厅,不过是没有家长的大一些的房间而已。客厅的主人往 往是被审查,关押,废黜的官员或知名人士的子女,那些妻离子散的家庭,抄家之 后剩余的沙发,藤椅,散乱地摆放在空旷的房间里,像一片废墟。自由只能在废墟 中诞生。仍旧有许多对政治,对国家的命运,对自身的前途感兴趣的人,已经有人 开始读经济学,关于哲学的笔记也开始在我们中间流传。我怀着陌生的兴趣听他们 夸夸其谈。尽管文风晦涩,《哲学笔记》的作者还是在一年后被抓了起来。这样的 危险随时会有。我认识一些热衷于政治的老大学生,他们的狂妄的信心真是令我迷 惑不解。至于说到“朦胧诗”这一支系,却是另一回事,与其说他们迥异的诗风产 生于对未来的希望,不如说是彻底的绝望。如今的研究者在描述当年的“地下文学” 的时候,考据一般地说到几个著名的文学“沙龙”,我已经不能确证他们的存在, 当年随意的聚会,夹杂着平庸的龃龉与琐碎,如今已经成为一本正经的历史。历史 或许就是这样,在不经意之中形成。 夏末秋初,我返回湖心村庄。珊珊说她有些未了的事情,要在北京再住些日子。 她没有说是什么事情,我惊疑地望着她,那双雾一般的流盼忽然显得冷漠,如同一 道屏障。这在我们之间是不寻常的。我克制地不去问,以免有伤自尊。 我想要回乡下,因为不可能长久地住在北京。滞留在城市的知青,已逐渐成为 社会上不规范的部分,在正统的人看来,这是一些游手好闲,道德败坏的青年;应 该老老实实回到农村干活,脸晒得黝黑,手上长满老茧;然后被招工,被选拔。而 我们竟然流荡在城市。社会不欢迎我们,街道派出所常常在夜间以查户口为名驱赶 返城知青。每当深夜响起敲门声,我的父母总是急急慌慌地去开门,仿佛门开迟了 会被认为隐匿了什么。我从心底厌恶他们的胆怯。我披着毛巾被,对年轻的小警察 说,请出去,我还没穿好衣服。他红着脸,退出去。有时候,不得不在大衣柜中藏 身。这使我的父母神经紧张。母亲表示她难以承受这样的局面,委婉地劝我离开北 京。父亲讲了一些时下流行的大道理。我或许在喉咙里含混地哼了一声。然而父亲 听见了。他满面羞愧。他嗫嚅地说,适者生存,希望我顺应时世。我忽然满心凄凉。 为我自己,也为我的父母。我与我的亲人,在这个看不到希望的时代,我们彼此竟 不能相互扶助,各自怀着一颗空空荡荡的心,在茫茫的人世漂流。 我一个人,在县城的堤岸搭上一条邻村的船,船夫有亲戚在湖心村庄,所以不 肯收我的钱,也不肯收我的粮票。我用我的费特相机为他拍照,他高兴得手足无措。 他再三地告诉我他的名字,当然是希望我不要忘记寄照片给他。但是我最终没有寄 给他。是因为懒,还是因为我认为那张照片有保留的价值?至今我仍旧保留着那张 船夫的照片,一张辛劳,质朴,蒙昧的中国农民的脸,当他们面对外面的世界和照 相机的镜头的时候,他们总是如此;但是,在他们自己的土地上,在他们自己的村 庄里,在他们自己人中间,他们脸上木讷的皱纹立刻活跃起来,聪明而狡黠。几年 的农村生活,我与他们始终是隔阂的,在我们之间,语言不同,规则也不同;隔阂 是如此之深,除非一方把另一方同化。不存在谁对谁错的问题。 -------- 扬子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