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噩耗是胡腊生从老家伏虎台通过电话传来的。胡腊生在电话中告诉胡老师, 雪生的养父老田头昨夜吃多了止痛药因抢救不及,于今日拂晓去世了。胡老师一 接到电话人就痴了,手机“拍”地一声掉在了地板上。一块儿包饺子的两个女婿 见了急忙问道: “怎么了,爸?” 正在厨房忙乎的老伴和女儿们听到响动,也慌忙赶了出来。 亲人们紧张的讯问,使胡老师立马从痴呆中醒了转来。他赶紧抑制住内心的 沮丧和悲痛,强装出一时失手的神态接过二女婿从地板上拾起手机说道: “没什么。可能是昨晚赶写一篇稿子夜熬深了没休息好,头有点发晕——你 们忙吧,我先去床上躺会儿。” 胡老师说着解下身上的围裙起身去了卧室。看着他那没精打采的背影,老伴 禁不住当着女儿女婿的面嗔怪道: “你们的爸呀,真是个冤先生!总是这么没日没夜地写,过年都不得消停。” “老爸就是一根筋。”二女儿在一旁也附和道,“老有所为也要注意身体呀, 毕竟年岁不饶人哪!” 胡老师回到卧室躺在床上,心情依然十分地不平静。不过这种不平静并不完 全在于老田头的死。老田头已年过古稀,走得也不很冤。也不完全在于老田头走 得不适时宜。人的生与死是自然法则,随时都可能发生。他更在于老田头的病和 他的非正常死亡。 胡老师还清楚地记得,今年清明回乡给父母上坟时,看到老田头还红光满面、 精神焕发地牵着一条大水牛在田埂上放草,他还走过去同老田头打了一会儿趣, 叙了好一会儿家常哩。怎么仅仅只过了大半年老田头就病了,就走了呢?他想不 明白,真的想不明白。 老田头是十几年前,从邻县湖区他老家搬来伏虎台的。当时,雪生——也就 是胡老师的堂嫂曾经失去的第三个儿子——大学毕业被分配到省城工作,同仙桃 结了婚也有了孩子,便把养父养母——也是他的岳父母,一块儿接到省城颐养天 年,顺便也帮着照看照看孩子。谁知老田头硬是享不起这份清福,过不惯城市老 年人那种成天无所事事、悠闲自得的日子,住了不到半年就住不下去了。他说, 一天到黑呆在十几层高的楼房里,就好像悬在半天云里似的,接不到地气浑身上 下都不自在、不舒服。硬吵着要回老家种田去。雪生和仙桃怎么劝也不行。没办 法,他俩只好答应送二老回乡,另请保姆照看孩子。可养母又丢不下孙子。说把 她唯一的亲孙子交给外人看管实在不放心,不愿同老田头一块儿回乡下。然而乡 下老家又没个嫡亲的人,让老田头孤身一人回去没个人照顾都也不放心。想来想 去,最后雪生只好打电话给伏虎台的嫡亲哥嫂玄生夫妻和合生夫妻,看能不能让 老田头到他们那儿去住。谁知他一说哥嫂们都满口答应,还说一定把他的养父当 作亲爹一样照顾好。过了三天,合生夫妻就亲自开车来省城把老田头接了回去, 安顿在他们母亲留下的楼房里住下了。 老田头是个秉性耿直、爽朗而又诙谐的老人。他的善良更是伏虎台人所共知 的——他是雪生的救命恩人哪。 那还是在上个世纪五十年代最末一年,大灾荒几乎笼罩了整个年轻的共和国, 到处缺粮断顿,国人差不多全都处于饥寒交迫之中。胡老师的家乡伏虎台更有甚 之。由于村干部的浮夸虚报和超买,整个村子一入冬就断了粮,全靠谷糠野菜甚 至树皮草根度日子。当时,胡老师的堂嫂怀着雪生已近临盆了。为了娘儿俩逃个 活命,在一个阴郁沉云大雪即至的早晨,他堂嫂不顾自己怀身大肚,把几个孩子 丢在家里交给婆母,就背着村里其他人,拄着棍子顶着呼啸的寒风冒着纷扬的冻 雨踏着油光凌,赶了七八十里路,去到了当时三县合办的水利工地,指望在那儿 能讨口汤水米饭,好顺利地将孩子生下来。哪知工地上的粮食也紧张了,而且由 于缺粮工程很快就要下马。工地上的乡亲们见堂嫂腆着个大肚子可怜兮兮的,又 见天已黄昏还下起了雪,只好留她吃了餐饭,让她在工棚里住上一宿。但大伙儿 还是劝她第二天赶回家去另谋生路。哪知当天午夜堂嫂就临盆了,生下了雪生。 慌乱中,还是一位乡亲,请来当时在工地担任卫生员的老田头的妻子,帮忙接生 的——老田头夫妻虽然是邻县人,他们和伏虎台人住的工棚却恰好相邻。 怀中抱着瘦骨嶙峋刚刚落地的婴儿,看着工棚外漫天的大雪,想想眼前的处 境,堂嫂茫然了。她心中惊怵了,慌乱了,只觉得眼前黑天无路——眼看着如今 连大人都难逃活命,又怎么能养活这襁褓中的孩子呢? 老田头的妻子在一旁见堂嫂抱着婴儿泪流满面,一眼就洞穿了堂嫂的心思。 她对堂嫂说:“大嫂,如果你怕养不活这孩子就把他交给我吧。你放心,我们那 儿是湖区,好找吃食一些。再说我们夫妻也没个孩子,一定会把他当做自己的亲 生儿子来抚养的。” 万般无赖之下,为了让孩子逃个活命,堂嫂只好违心地答应了。于是,老田 头的妻子立马回工棚喊来丈夫,夫妻俩便从血盆中抱养了雪生。 在那连续三年大灾荒的年景,是老田头和他的妻子每天趁工余,偷着下湖捞 鱼虾、采莲藕、挖芦根,千方百计地精心喂养,才挽救了雪生的这条小命。雪生 长大后,夫妻俩不仅供他吃供他穿,还省吃俭用地供他上小学读中学上大学,一 直到读研究生。也许是他们的善行感动了上帝吧,抱养雪生后的第三年,夫妻俩 终于生了个女儿起名仙桃。雪生参加工作后,老两口又把他们唯一的女儿嫁给了 他。 雪生高中毕业上大学那年,老田头夫妻就带着他找到伏虎台认了亲归了宗, 这才使如今在伏虎台的后辈人中,有了这位在省科研单位任要职的栋梁之才。 你想,像老田头这样善良无私的人,伏虎台的村民能不敬重不钦佩不欢迎吗? 所以,老田头一来伏虎台,就受到村民们热情的接待、全力的支持和帮助。他要 种田,村里就近拨了几亩最好的田给他种;他缺农具,人们你家一件我家一件地 给他凑;没耕牛,大家都争着无偿地借给他用。由于老田头的直爽和诙谐,来伏 虎台不久就结识了不少朋友,特别是同胡腊生最对心。两人经常在一块儿干活, 一块儿咵天,还时不时地一块儿喝点小酒哩。再加上玄生和合生两家无微不至的 照顾,雪生夫妻又经常回来探望,他老伴也时不时地来伏虎住上十天半月。可以 说,老田头在伏虎台活的要多自在有多自在,十多年过去了他硬是不见老。七十 多岁的人他腰不弓背不驼眼不花耳不聋,一天到黑总是精神抖擞容光焕发笑口常 开,走起路来脚底生风,“噔噔”直响。村里人夸他至少要活一百岁。他也风趣 地说:“我原来在湖区喝的是清凌凌的湖水,吃的是鲜嫩嫩的鱼虾、莲藕,吸取 了水乡的精华;如今又来到伏虎台饱食山珍、痛饮清泉,吐纳着这山林的灵气, 才练就了这身金刚不坏之躯的啰。” 然而就是这位鹤发童颜体魄强健精神抖擞的老人,却在不到一年的时间内就 病了,就走了,就永远地离开了人世间。这叫胡老师一时怎么想得通呢? 按照当地的习俗,腊月三十家里老了人是不能向外张扬的,也不能给亲友报 丧,必须等三天年过完后才能办理丧事。这恐怕是为了不冲了春节的喜庆,破坏 了人家过年的欢乐心情吧。只是由于胡老师与胡腊生是至交又对老田头十分地敬 佩,同时也想让他给老田头写篇祭文告慰亡魂,胡腊生才提前告知胡老师的。 胡腊生在电话中还告诉胡老师:合生已给雪生电话通知了,他们一家正在往 家赶;丧事定在正月初四,初五出葬;其它一切都由玄生弟兄负责安排,让胡老 师放心,安心在家过好年。 为了不影响老伴和孩子们欢度春节,胡老师也没把老田头去世的事告诉他们。 直到正月初四,该来的客人都来了,该拜的年都拜了,他才同老伴一块儿回了伏 虎台。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