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在南州市一个偏僻的小区里,有一套两室一厅的旧房子。 地面是油漆,而不是南州人常用的花岗岩;墙面也没有墙裙或墙纸,仅仅涂 了一层白色的涂料。家具非常简陋,客厅里的那套黑沙发,靠背和扶手的皱纹上 已经出现了一道道的白色,右边的那只扶手上,还出现了一个破洞,露出了一部 分海绵。 电视机也不是南州人非常普及的29英寸大彩电,甚至是纯平或液晶,而是一 台老牌子的小电视。 在富冠全国的南州市市区里,这样的住宅显得有些落伍,其中的摆设更让人 觉得它的主人一定是南州市的贫困户了。可是,它的主人并非外来打工者,也并 非下岗工人。它的男主人是原南州市纪委案件检查一室主任、现任青云市委常委 兼纪委书记,女主人则是南州市建设局规划处的副处长。以这样的地位,住这样 的房子,大约是没有人会相信的。因为南州人实在是太富了,有好事者按男性人 口统计,南州市每个男性平均拥有住房两套。一些富裕户和部分领导干部,甚至 拥有多处豪华住宅。开洋车住别墅的不在少数。 但这确实是易锋租住的一套房子。 八十年代中后期,作为一名正营职干部的易锋从部队转业,档案转到了南州。 一起转业的战友不少,大家争着去金融系统和邮电、财政等部门。确实,同是国 家工作人员,行业之间分配不均,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选个条件优裕、待 遇优厚的部门去工作,也在情理之中。易锋为人正直,在部队干过团党委纪委委 员的工作,而且文化程度高,还是军校毕业的大学生。当时,邮电、财政部门也 愿意接受易锋去工作。同样有军转干安置名额的市纪委,则看中了易锋团党委纪 委委员的头衔,也提出让他到市纪委去工作。不少人都劝他去邮电、财政部门, 因为那里“油水”足,收入高。可易锋最后却仍然选择了当时党政机关中最清苦 的纪委,以至于好多战友们在电话里大骂他是书呆子。易锋就是易锋,他刚正不 羁的性格脾气,他玉洁冰清的人格,使他与纪委的职责实现了一种天然合一。他 热爱纪检工作,他觉得自己也比较适合纪检工作,从此,他就无怨无悔地走上了 一条纪检之路。数年之后,由他领导的南州市纪委案件检查室,扳倒了一个又一 个县处级领导干部,最后,在富甲南州的青云市,掀起了一股惊天动地的“廉政 风暴”。这才让人觉得,易锋的选择其实又是历史的选择,也是纪检工作的选择。 易锋刚到南州市纪委工作时,只是一名普通科员。当时,妻子萧小芳在一家 企业担任常务副厂长,这位能干好强的女子,把一家集体办的小企业搞得红红火 火。但是,两夫妻的家庭生活却非常拮据。易锋的父母亲都是山区里的农民,不 时需要易锋的接济。他们的孩子年幼,负担就更重了。两夫妻的收入勉强维持住 这个家,要想买房或造房是根本就不可能的。再说,那个年代也根本就不兴这个, 大家都是规规矩矩地等着单位里的分房。房子的面积都不大,但数量有限,队伍 排得长长的,得论资格,论级别。 开始时,还是沾了岳父母的光。易锋一家三口借住在岳父母家一间十几平方 米的房子里。半年后,他们自己出钱在外面租房子住,几年时间里多次辗转,租 住的房子从十几个平方到三十几个平方。 再后来,易锋有了职务,从案件检查室副主任到主任,从正科级的主任到副 处级的主任。级别有了,资格有了,分房的机会也来了。但是,单位里需要房子 的人很多,有的年轻人等着房子结婚。易锋知道这些同事不容易,他不希望年轻 的同事因为住房问题而耽误了婚事。于是,他把两次分房的机会都让给了年轻人。 就在他到了副处级以后不久,他终于分到了一套六十几个平方的旧房子。但是, 由于南州市城市建设发展快,旧城改造的力度很大,位于旧城区的住房,刚分到 就面临着拆迁。于是,易锋又开始了租房生涯。 好在易锋两袖清风,家具不多,而且不值钱。现在的这套房子,正是他多年 漂泊之后的又一个停靠站。正是在这套租住的旧房子里,他在享受着家庭温馨的 同时,也为党风廉政建设和反腐败斗争琢磨出了一个又一个崭新的设想。 一家三口正趴在桌子上吃晚饭。这时,儿子易瑞想起了一件事,道:“爸爸, 今天我们家一个堂叔来过了,他不拎来两只鸡。” 母亲萧小芳道:“你刚才怎么没说啊?” 易瑞道:“我只顾做作业,忘了。我把两只鸡放在楼下的柴间里了,呆会儿 我去拿上来。” 易锋道:“哪个堂叔?” 易瑞道:“就是那个左脚有些跛的那个。上次我到青云去看你时,他也到你 宿舍来找过你。我记得那次他还带了一个人来的。” 易锋道:“对,我想起来了。他的一个什么亲戚在青云一个乡里工作,上次 他就是带着这个亲戚来找我的。” 萧小芳道:“他找你干什么?” 易锋道:“还会有什么好事?他肯定是在他的亲戚面前吹牛了,说我是他的 堂弟,可以帮忙什么的。否则他把人家带来找我干什么?我那次正好有事要出去, 想想他的来意也就那么回事,我就没怎么接待他。” 萧小芳道:“我估计他还会来找你。不然,他怎么会把鸡送来呢?” 易锋道:“对了,易瑞,你怎么能收下人家的东西呢?” 易瑞道:“不就是两只鸡么?又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更不是人民币嘛!再 说,他与不是别人,他是你的堂弟,我的堂叔呀。” 易锋道:“他也不是我的亲堂叔,而是转了一个弯的。在我们老家的村子里, 这种堂亲表亲多得很。我们平常也没什么来往的,我想他一定是受人之托,有什 么事要让我办。很可能呀,是来替人跑官要官,或者其他什么非份之想的。” 萧小芳道:“现在风气就是这样,你的亲戚不跑,其他人照样跑。你不帮人 家跑,自然有人在帮助跑。最后,吃亏的是老实人。都是现在的风气害的。所以, 你也别怪人家跑官要官,遇到这种事,有话要好好说。我怕你说话一上火,人家 心里受不了。” 易锋听妻子说到一半,刚要生气,被她后半句这么一劝,一股火慢慢地往下 憋却又不太憋得下去,便道:“现在风气确实不好。不过,人家怎么样暂且不说, 反正我们自己不能往歪风邪气一边倒下去。再说,我还是纪委书记呢,我得带好 头。如果我也扯在里面瞎搞,青云的风气还会好啊?” 易瑞笑道:“爸爸,现在先进人物可不吃香啊!” 易锋用筷子指了指易瑞道:“我正要批评你,没有我们同意,你怎么能收下 人家的东西呢?” 易瑞道:“他一定要送,我有啥办法?我说我爸爸不会回来的,他就把鸡硬 塞给我,我就把它放进楼下的柴间里了。” 易锋道:“明天想办法把它给送回去。小芳,这件事你负责啊,你在这方面 是有经验的。反正我对你们就一个要求,任何人的东西都不能收,哪怕就是一只 鸡,一只鸭。” 萧小芳道:“两只鸡还要送回去?你老家那么远,送两只鸡的路费可以买多 少只鸡啦?” 易锋道:“这我不管,你明天没空就暂时把它放在柴间里养几天。等有空了, 或者有人回老家,再给带回去。哪怕是赔上路费,也得送回去。至少他们下回知 道了,我易锋是不收人家东西的。今后就再也不会有人送了。” 萧小芳道:“易锋,这样怕不好吧。上回你那个亲戚送给你一只火腿,你也 给退回去,害得人家很没面子的。人家在背后骂你,说你没有人情味,无情无义 呢。” 易锋叹道:“我也只好让他们骂了。你知道,我这个纪委书记不好当啊。现 在青云的案件查得正紧,什么人都有。有的千方百计到我这里说情,自己出面不 便,就叫出我们的亲戚朋友来。如果我们自己不把住关口,吃人家的嘴软,拿人 家的手短,到时候话就说不响了。” 易瑞道:“所以现在的人都不喜欢先进人物了。我说我爸爸如何清正廉洁, 同学们要么就不相信,要么就说你背时。” 易锋道:“你的同学们这些思想是不对的,我不相信大家都会这么想。对了, 易瑞,还有一点,你不应该在他们面前说你爸爸是纪委书记。我告诉你,以后对 谁都不要提起你爸爸的职务,更不许背着你爸爸的名份在外面干坏事。”易锋又 转过头来对小芳道:“你也是一样,能够不让人家知道你丈夫是纪委书记的,尽 量不要让人家知道。” 萧小芳一听这话,放下了碗筷,心里很难过地道:“你还说这话,你想想, 你这个纪委书记对我们家里究竟做过什么贡献呢?我们母子俩跟着你受苦受罪也 就算了,可我父母呢?他们那件事到现在都没解决,我的亲戚都在说我,说你丈 夫的官是怎么当当的?怎么这点事情都解决不了?” 易锋心里也很难过,的确,这件事他没有尽到一个女婿应尽的责任。 两年前,他的岳父母和儿子一起回到荣嘉县农村老家住。由于和邻居为了中 间的一个烟囱发生争吵,邻居仗着人多势众,带着一帮人过来殴打,其中一个人 竟拿着锄头把他岳父的头给挖破了。这还不解气,他们还强行推倒了他岳父母家 的一堵墙。 邻居打人推墙,显然不对。但易锋岳父母和小舅子四处反映,都没有结果。 后来听说,是邻居“路上有人”,当地故意拖着不办。当时,很多看不过去的人 就对易锋的小舅子说:“你的姐夫不是在南州市里当官的么?明明是人家欺负你, 你的姐夫总不会不管吧?” 小舅子到南州来找到了姐姐和姐夫。当时,易锋一方面正忙于办案,另一方 面,他觉得靠自己的权力去压制对方影响不太好。作为南州市纪委案件检查一室 主任,他负责查办了一个又一个县处级干部。许多县里的领导,特别是屁股不干 净的领导,一听到易锋的名字都有些害怕。要打个招呼,说点什么事,效果还是 明显的。但他犹豫再三,始终没有向有关部门打招呼。他反复劝说妻子和小舅子, 要通过正当的途径来解决,如果对方违法了,不妨通过法律程序来办。 小舅子已经向法院提起诉讼了,但法院迟迟未开庭。所以这件事一直拖到今 天还没有个结果。 易锋见妻子吃不下饭,就劝道:“你别闹情绪,这件事,还是要相信法律。 我不去打招呼,你也别去找人打招呼。你可以让你弟弟多找找法院的同志,可能 法院还在取证呢,现在法院也忙啊。这件事,只要我们有理,总会解决的。” 萧小芳道:“你就管人家的事,不管家里的事。” 易锋道:“人家的事我也不是什么都管,是管职权范围之内的事。家里的事 我都想管,可管不上没办法呀。” 易瑞不耐烦道:“好好好,你们别老说这些没意思的事了。赶快吃饭吧。” ---------- 文心斋书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