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除了寒冰、艾婷婷和吕海涛,被邀请出游的客人中又增加了两位,一位是广 东的欧阳天,另一位是东北的刘学养, 两位都是书商。据胡宝山介绍,欧阳天统 领华南书市,号称南霸天;而刘学养独步东三省,人称北霸天。欧阳天说,宝山 兄在中原呼风唤雨,自然就是中霸天了。三人大笑。 胡宝山笑得格外火爆,将座位的弹簧都压迫出痛苦的呻吟,他不但轻而易举 地摆平了吕海涛,还和寒冰谈妥了下一期刊物的合作,自然是一副志得意满的神 情。 寒冰和吕海涛对视一眼,都看出对方心中的不悦,却也只能随境应和勉强一 笑。寒冰心有所动,和欧阳天、刘学养交换了名片,天南地北地神聊起来,终于 把话题顺理成章地扯到书刊、书市上。寒冰大小也是个主编,虽有南北霸天之称, 欧阳天和刘学养也不敢小视寒冰,争先恐后地把肚里的那点存货往外抖落。欧阳 天把目光盯在打工仔、打工妹身上,在珠江三角洲,这是一支庞大的队伍,虽然 钱口袋捂得严实,文化水平很低,但文化消费却也是必不可少的,迎合他们的口 味,通俗的报刊、武侠小说便很畅销。欧阳天说,我的东西非常实用,消磨时间、 增长见识、废物利用。刘学养的市场在火车上,东北的铁路线如蜘蛛网一样,客 运量居全国之首,各地的客运段都设有多种经营部,书刊是其经营的一个大项目, 打通多经部这个环节,虽然会被剥一层皮,但能占领这个庞大的流动市场,照样 会财源滚滚。胡宝山却不断地打岔,荤的素的一起往外端,就是一字不提书刊的 事。艾婷婷明白寒冰的心事,便将欧阳天和刘学养对她不时的献媚默默地承受了, 甚至还常常显出妩媚的笑,插嘴问一两个非常幼稚的问题。刘学养和欧阳天的话 愈加浓稠了。 吕海涛对水淼淼情有独钟,虽被戏弄过一次,却依然不肯善罢甘休,众目睽 睽之下,偏要紧贴着水淼淼坐,还要挑逗地问:“知不知道吕布戏貂禅这出戏。” 水淼淼说:“我只对四郎探母感兴趣。” 吕海涛说:“吕布为了貂禅不惜将义父杀掉,他是历史上最痴情的情种。我 佩服他。” 水淼淼说:“我胆儿小。你的话让我瘆得慌。吕布是个无情无意的小人,你 大概不会和他一脉相传吧。” 吕海涛说:“一个现代女性不该这样认识问题,观念需要更新,对潘金莲都 应该重新认识。当代现实生活中,屈服于金钱的奴役,造成情感世界的贫瘠是最 令人恐怖的,失去情感的人类将面临着毁灭。” 水淼淼说:“你的情感世界很丰富吗?” 吕海涛自豪地说:“那当然,可与大西洋媲美。” 水淼淼说:“可我却觉得你的情欲很丰富,可以随时随地倾注给任何女人。” 吕海涛并不脸红,坦然地说:“那不过是逢场作戏而已,对你我却是一片痴 情。” 水淼淼笑了,是一种尖辣的耻笑。 吕海涛问:“你笑什么?” 水淼淼说:“我想起一位作家的话:皇帝玩女人,雅称游龙戏凤;将军玩女 人,不过是英雄难过美人关;文人墨客玩女人,却辉煌壮烈,气壮山河地宣称为, 宁在花下死,做鬼也风流;而其他的玩儿主便统统是流氓了。不知你属于哪一类。” 吕海涛哈哈一笑,说:“我无帮无派,也无类,自由自在独步天下。” 水淼淼说:“你大概就不属于人类。” 俩人都笑了,一个笑得开心,一个笑得尴尬。 坐在他俩后面的艾婷婷听到这段对话,对水淼淼愈加刮目,心想,真是个辣 妹子,辣大概是漂亮女孩儿的护身符,既让男人垂涎欲滴,却又不敢轻易下口。 自己是否也该添点儿辣味。 秦俑坑到了。被誉为世界第八奇迹的秦始皇兵马俑是一座完整的地下军事博 物馆,七千多具形态各异的陶俑、一百余乘战车、四百多匹挽马组成的军阵蔚为 壮观,不由得使人联想起两千多年前的秦始皇金戈铁马、纵横驰骋、灭六国、一 统天下的丰功伟绩。 寒冰为之深深地打动了,久弃的诗魂似乎又在血液中沸腾,大丈夫不能成就 一番事业,何以立世。他几乎喊了出来。寒冰伫立俯瞰,久久不愿移动。 三位“霸天”级的书商早已把目光移情别恋了,对游客中的女人指指点点, 评头论足,展开一场选美大赛,结果一致认定,美女的桂冠非水淼淼和艾婷婷莫 属,至于谁该折桂,却难以定论。胡宝山认为,两人颜色相近,艾婷婷的气质更 胜一筹。欧阳天却以为,水淼淼的女人味儿更浓一些,特别是那双眼睛更具勾魂 的魅力。刘学养折中,说两人各有千秋,若得其一,则艳福不浅,如同时拥有, 给个皇帝也不当了。刘学养的高论得到胡宝山和欧阳天的一致认同。 吕海涛一副情场失意的样子,离群孤游,心中淤积起更加强烈的仇恨,他纠 缠水淼淼,不单单是消解欲火,更想找个心理平衡,而水淼淼却使他彻底地绝望 了。他无心观景,一心一意在酝酿复仇的计划。 艾婷婷和水淼淼像对儿亲姐妹一样形影不离,心与心也靠拢了许多。水淼淼 在艾婷婷的面前透明得像玻璃,极坦然地把自己家庭的内幕揭了开来,她是一场 不幸婚姻的果实,她的父母都是戏剧演员,是剧团中挑大梁的角儿。父亲风流倜 傥,倍受女演员的青睐,他也毫不吝啬自己的资本,普降甘露,遍洒情种。母亲 忍无可忍,终于将一纸婚约撕碎了。父亲很快地在众多的候选人中挑中一个再婚 了。 母亲却心灰意懒,嫁给暗恋了自己多年的琴师。琴师没多大出息,人也委琐, 但是个老实人,母亲答应嫁给他的那一天,他说,十年前他就虔诚地找观里的长 老算过卦,卦中说他俩是有缘的,他坚信不移,那卦还真灵,这不就应验了。母 亲哭笑不得,只好说那就认命吧。继父对她母女俩极好,百依百顺,把家务全部 承担起来,自己烟酒不沾,绝无不良嗜好,家里自然风平浪静。但母亲常常暗自 垂泪,心中的苦涩依然排解不掉,见到前夫,虽然一脸的冰霜,满目的仇恨,却 遮不住一腔的柔情,这也验证了男人不坏女人不爱的真理。水淼淼说,其实她也 爱自己的父亲,如果让她选择,她决不会嫁一个窝窝囊囊的男人,她打骨子眼儿 里看不起继父。艾婷婷小心翼翼地提及胡宝山,水淼淼坦荡地一笑,爽快地说: “他是块儿臭豆腐,捏着鼻子吃,也能嚼出点香味。” 艾婷婷摇摇头,一脸的鄙弃。水淼淼说:“刚认识他,我给他下的结论是, 脸皮比城墙还厚的泼皮、无赖,处处提防他,自己浑身上下都长出铁蒺藜。你也 能想象出,他如何纠缠我,想占我的便宜,却总不能得逞。跟着他在商海里闯荡 久了,见多识广了,才知道天底下比他坏的男人多得是,就连你们那个文人圈子 里的人也不例外。《花苑》那个黎总编,猪八戒似的,恨不得把我一口吞了,还 道貌岸然地充圣人,这种人更可恶。相比而言,胡宝山还算不上那种头上长疮脚 底流脓的坏人,日子久了,我让他如愿了,我也不是什么处女,更不想立贞洁牌 坊,况且他是我的一架梯子,我得攀着他。我的隐私抖落完了,说说你吧。” 水淼淼的坦荡让艾婷婷感到慌乱,她的心灵是上了锁的,除了安谧能打开这 把锁,她宁愿让它锈死。但现在她不能欺骗水淼淼,不能回避真诚,即使那是刚 刚结痂的创伤,她也得在水淼淼面前揭开,她的嘴角挂着苦楚,低喃地讲述着自 己的不幸婚姻。 水淼淼惊愕地瞪大了眼睛,不住地喊:“太恐怖了,太恐怖了,简直是地狱, 你怎么能忍受两年,七百多天,我连一分钟都不会忍受,我会杀了他。” 艾婷婷苦笑道:“让你这么一说,我自己也得佩服自己了。” 水淼淼说:“难道你还以此为荣?七百多天,把自己出卖给魔鬼,一生中最 精华的时光都在黑暗中煎熬,上个世纪的人都不会这样苟且活着。” 艾婷婷的心受到重重的一击,她瞠目结舌地盯着眼前这个漂亮的女孩儿,仿 佛悟到了什么,脑子里却空荡荡的。 水淼淼卸掉一脸的庄重,笑着说:“好在你总算觉悟了,跟着寒主编这样的 男人,我看不会错的。” 艾婷婷听出水淼淼话里的潜台词,想解除她的误会,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一笑了之。 水淼淼却不依不饶顺着话题说了下去:“寒冰,这名字就起得好,冷透了, 物极必反,就是热烈,寒主编是个成熟的有魅力的男人,让我碰上也会爱上他的。” 艾婷婷听得脸上火辣辣地热了起来,心怦然而动。跟着寒冰出来,她心里就 明白别人会怎么想他俩的关系,但她已经顾不了这许多了,抱着身正不怕影子斜 的坦然,她敢正视任何人探究的目光,却从未仔细检点过自己的心迹,寒冰在她 的心目中究竟占据着什么样的位置,她说不清,心静的时候,脑子里偶尔也会窜 出这个问题,但都刻意回避了,她担心自己会陷入泥沼,她是死里逃生的人,再 也经不起情感的磨难了。水淼淼的话使蛰伏在她心底的隐秘苏醒过来,她是该正 视这个不容逃避的问题了。艾婷婷仿佛在自语:“他有老婆、孩子,有自己的家。” 水淼淼笑了,说:“你怕落个第三者插足的名声?爱就是自私的,强者战胜 弱者,这是动物世界的规则,人也不例外,违背这个原则,你会自食苦果。” 水淼淼振振有词,倒显得艾婷婷稚嫩得很,艾婷婷笑笑,一时语塞。水淼淼 却更加兴致勃勃,诡秘地问:“寒主编的那个方面怎么样?”艾婷婷愣了一下才 醒悟过来,脸腾地燃烧起来,她惊愕地盯着水淼淼亮丽的红唇,一时分辨不清这 话是从哪儿出来的。水淼淼咯咯地笑了:“你像个单纯的姑娘,我像个荡妇,对 不对?放心吧,我不会抢走你的寒主编的。” 正在艾婷婷陷入窘境的时候,寒冰在远处吆喝她俩,水淼淼扯起艾婷婷蹦蹦 跳跳地追了过去。 回到西安,胡宝山已经在黄鹤楼定了雅间,雅间名曰龟山。一行人进了雅间, 胡宝山让寒冰坐了正席,艾婷婷和水淼淼一边一个给寒冰作陪,又把欧阳天、刘 学养安排在艾婷婷、水淼淼的身边,自己和吕海涛坐在一起,悄悄问道,要不要 再请个小姐陪着。话虽这么说,却毫无诚意,其中隐隐暗含揶揄的味道。吕海涛 不言不语,一脸的阴霾,怒金刚似的端坐着,心中苦辣酸咸搅和在一起,不是个 滋味。酒杯斟满后,胡宝山端起酒杯说:“我先造个句,今天在座的是四位文豪、 两位大侠,能被我这个大老粗请来,是赏我个脸,胡某不胜荣幸,来,是朋友的 干一杯。” 众人响应,惟独吕海涛不理不睬,连酒杯都不碰一下。胡宝山视而不见,继 续提议道:“寒主编、吕主任和高编辑虽是文人,却也侠肝义胆,是可交的朋友, 我敬三位一杯。” 吕海涛打坐似的双眼微阖一动不动。胡宝山神情依旧,举起第三杯酒,“两 位南北霸天是书商中大侠级的人物, 胡某敬重二位,来,共饮一杯。” 水淼淼见吕海涛泥胎似的坐在那里大煞风景,强作笑脸提议说:“吕主任明 天就要离开西安,敬您一杯酒,祝您一路顺风。” 吕海涛冷笑道:“是不是送瘟神的酒。” 水淼淼说:“不管什么神,是神就得敬,诚心诚意敬您一杯,您就赏个脸吧。” 吕海涛依然一脸冰霜,说:“既是诚心诚意,咱们就共饮一杯!” 水淼淼说:“好。” 吕海涛斟满一杯白酒双手捧着递了过去:“请换白酒。” 水淼淼笑着说:“这些日子我喝白酒过敏,请吕主任高抬贵手。” 吕海涛铁青着脸不肯松口:“水小姐要是不接,就是假情假义。” 水淼淼抹去脸上的笑,边坐边说:“请吕主任自便吧。” 吕海涛被晾在台上,进也不是,退也不能,脸色由青变红,由红变白,成了 川剧中的变脸王。转身看见胡宝山忍俊不禁差点笑出声来,酝酿已久的怒气火山 爆发一样喷射出来,将酒杯啪地摔在地上,大喝一声:“胡宝山你欺人太甚!” 胡宝山佯作无辜的样子,说:“吕主任请息怒,水小姐不陪,我来陪,我把 这一瓶都干了,怎么样。” 吕海涛夺过酒瓶,真想砸在胡宝山的脑袋上,强忍着,转手摔碎在地上,狼 一样低吼道:“姓胡的,总有一天,我会让你把自酿的苦酒一滴一滴舔干净!” 吕海涛不顾众人的劝阻,拂袖而去。 胡宝山安抚着众人说:“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由不得你我了,去就让他去 吧。咱们继续喝咱们的酒。” 一直在冷眼旁观的寒冰,虽然不很清楚吕海涛的邪火是怎么聚起来的,却也 明白他是让胡宝山狠狠地捉弄了一把,想想自己又何尝不是在玩与虎谋皮的游戏, 其下场可能比吕海涛更惨。但这场把命押上去的豪赌已经不容他中途退场了,寒 冰闭着眼睛把面前的酒喝了下去。 对艾婷婷来说,这样的场面她还是第一次经历。吕海涛被逼成这副模样,胡 宝山的狠毒便可想而知,她不禁为寒冰忧心忡忡了。对眼前的一桌菜,她早已失 去胃口,借口去卫生间起身走出雅间。 卫生间有专人负责,十分清洁,在里面呆着比在烟雾缭绕的雅间里感到舒服 多了。艾婷婷打开水龙头,暖暖的水流滑过她的手背从指尖淌下,竟有一股淡淡 的愉悦窜进心头,她有些痴迷,呆着不动,任水流吻着她的手。终于觉出有人在 看着她,没想到水淼淼在她的身后已经站了好一会儿了。水淼淼问:“想不想自 由活动一下?”艾婷婷说:“那合适吗?”水淼淼笑了:“你可真是个好女人。 放心吧,他们巴不得把咱们甩掉呢,胡宝山已经安排好了,要请他们去洗桑拿, 添上咱俩是累赘。”艾婷婷听说过,洗桑拿不过是个幌子,请小姐按摩才是目的。 所以,她觉得洗桑拿是件不干不净的事,寒冰绝不会跟着去的。她正犹豫着不知 该怎么拒绝水淼淼,水淼淼已经看透了她的心思,开心地笑着说:“别担心寒主 编被拉下水,真金不怕火炼,经不起这点儿考验的人有什么值得留恋。走,自由 属于全人类,你也没必要给别人戴枷锁。爱是不设牢笼的。这好像是你的名言。” 艾婷婷惊诧不已,她疑心水淼淼是个巫女。 走在街上的时候,水淼淼才告诉她,她读过她发表在《花苑》上的一组散文 诗,她是刻意去读的,读得很投入。《花苑》虽然办成通俗刊物,但每期还留着 五分之一的版面刊登当地作者的作品,用黎主编的话讲,这叫以文养文,既看重 经济效益,也决不忽视政治效益。然而就是这五分之一的版面,使《花苑》失去 了许多市场份额,胡宝山不得不将积压的《花苑》以低廉的价格处理掉了。胡宝 山之所以赖掉《花苑》的货款,这是原因之一,加之他对那位装腔作势、贪得无 厌、色迷迷的黎总编以及巴儿狗一样的吕海涛很是厌恶,他已经不打算和《花苑 》继续合作了。当然他也担心自己的信誉受损,所以设了圈套让吕海涛往里钻, 他已经将吕海涛的小辫儿紧紧地攥在手中。这一切水淼淼都坦率地对艾婷婷讲了。 艾婷婷想,这大概是为了安抚她和寒冰。水淼淼接着刚才的话题说了下去, 你信不信,就是那篇《痴爱》,我一下就读懂了你。你的情感世界很精彩,却在 外面包裹着一层厚厚的壳,你渴望有人能剥开这层壳,把沸腾的爱释放出来,却 从未想过自己把壳敲碎,你活得很累。对那篇作品,艾婷婷已经淡忘了,那并不 是她的得意之作,其中矫情的成分很浓,她甚至都记不得水淼淼所引的那句所谓 的名言,但她不得不佩服水淼淼,她太有心计了,能通过作品琢磨人,而且非常 理性,尽管有偏颇之处,却不无道理。 艾婷婷由不得问她:“你恋爱过吗?” 水淼淼想了想,天真地笑了:“从上初中,我就开始恋爱了,一群男孩子成 天缠着我,我在他们中间选我的白马王子,但没有一个能将这顶桂冠戴一个月, 他们说我水性杨花,我却觉得是赞誉之词,女人就是如水如花吗。到高二的时候, 我爱上了我们的语文老师,爱得水深火热、死去活来。每天缠着他给我补课,夜 深了,还不放他走,直到他的爱人找到办公室。我差点将他的家庭搅散了。学校 不得不采取措施,把他调走了。我的初恋够轰轰烈烈的吧。” 艾婷婷听得瞠目结舌,一心想当诗人的她,觉得自己已经够浪漫的了,而比 起水淼淼,却真是小巫见大巫。艾婷婷的好奇心愈加膨胀了,认真地问:“你懊 悔过没有?” 水淼淼说:“懊悔什么,骄傲还来不及呢。”说完把一串嘹亮的笑声扬洒开 来。 一种说不清的心绪在艾婷婷的心头雾一样地弥漫着,是妒忌,是羡慕,还是 别的什么,但不管是什么,水淼淼活得敞亮,活得色彩斑斓,与这个仅仅小自己 几岁的姑娘相比,她的心是衰老的、苍白的,这足以使她越来越喜欢这个女孩子 了。 水淼淼拖着艾婷婷走进一家名为资生堂的美容店,是中日合资的,里面典雅 的装饰就让艾婷婷感到忐忑不安了,但她已身不由己,只能听任水淼淼的摆布。 躺在舒适、净洁的美容床上,美容师将滑润的洁面乳均匀地涂抹在她的脸上,纤 柔的手指轻缓地蠕动着,缕缕温馨透过皮肤渗入毛细血管弥漫到全身,使艾婷婷 的身子仿佛融化了,轻轻地飘浮起来,坠入酣甜的梦乡。 胡宝山和三位酒足饭饱之后,提议去洗桑拿,欧阳天、刘学养同声附和,不 容寒冰拒绝,三个人连拉带拽把他拖上了汽车,直奔大都会桑拿浴室。 浴室中的名堂真不少。寒冰被胡宝山强行推搡着进了一间名曰“小洞天”的 按摩室,尚未熟悉环境,就有一位浓装艳抹的小姐走了进来。小姐问,先生需要 什么服务。寒冰想,既来之,则安之,权当体验生活吧。于是就问,有什么服务。 小姐媚笑道,先生需要什么就可以服务什么,全方位的服务。寒冰说,你具体介 绍一下。小姐看出这位先生不大熟悉门道,便拘谨地介绍说,有泰式按摩、日式 按摩、美式按摩、保健按摩,美式按摩最舒服,价格也最高。寒冰对聊天比对按 摩感兴趣,但发现小姐对他已产生警觉,不便再聊下去,于是选择了普通的保健 按摩。 这时从隔壁隐约传来小姐的呻吟和男人粗重的喘息声,寒冰才明白过来所谓 全方位的服务包含着什么内容,虽也曾有过这方面的联想,但等真正认识到这里 无异于妓院的时候,他立刻感到不大自在,如芒刺在背,再也躺不住了,起身签 了单,像做鬼似的,悄然溜出按摩室,进了休息大厅,仰躺在沙发上,心依然不 安分地狂跳着,环顾四周,除了服务员,仅有两三个闭着眼睛休息的客人,心里 才稍稍塌实了些,向服务员要了一盒烟,点燃一支,不禁又浮想联翩,倘若恰恰 撞在警察的枪口上,自己半裸着身子,暴露在新闻媒体的聚光灯下,那可真是有 口难辩了。正想到胆寒之处,肩头蓦地落下一只手,寒冰惊得差点跳了起来。回 头一看,是胡宝山笑眯眯的脸。胡宝山问,感觉怎么样。寒冰一肚子火险些喷了 出来,强忍着,没搭理他。胡宝山有些疑惑,想接着问,欧阳天和刘学养已接踵 走了出来,两人满脸的容光焕发,拍着胡宝山的肩,会心一笑,舒坦地跌坐在沙 发上,点燃烟,眯着眼,似乎沉浸在回味中。 送走了欧阳天和刘学养,胡宝山把寒冰单独约到他的办公室,打开保险柜, 拿出一个牛皮纸裹着的包,推到寒冰的面前,说:“这是两期刊物的钱,我提前 付清了,不说废话,你讲义气,我也够哥们儿,你点一点。” 寒冰触着纸包,手有些颤抖,迫不及待地想打开它,却止住了。这的确出乎 他的意料之外,竟让他有些感动,想说点什么,嘴唇却封死了。 胡宝山又掏出二百元拍在桌面上,说:“这是泡妞儿省下的钱,收起吧。” 寒冰笑了:“你别拿我开涮就行了,这钱你自己留着吧。” 胡宝山说:“我就佩服你这种有骨头的人,你是我的兄长,今后有什么事只 管吩咐。” 寒冰回到招待所,看见艾婷婷屋里灯还亮着,犹豫片刻,还是敲门问她,睡 了没有。艾婷婷把门打开了,一脸的阴沉,让寒冰进了屋。寒冰沉浸在喜悦之中, 并未注意到艾婷婷情绪的变化,把牛皮纸包从怀里掏出,拍在茶几上,得意地说 :“你数数,这是二万块钱,胡宝山痛痛快快地把款一次付清了。” 艾婷婷没动那个包,目光直直地盯在寒冰的脸上,像要在他的眼里读出什么。 寒冰这才有所觉察,笑着问她:“哪块儿云彩把太阳遮住了,不会马上就来 场暴风雨吧。” 艾婷婷终于憋不住,酸酸地讥嘲道:“酣畅淋漓地潇洒了一把,到这会儿还 余兴未尽吧。” 寒冰醒悟过来,脸上立刻像火燎过一般热辣辣的,尴尬地笑了笑:“嗨,差 点上了贼船,亏得回头是岸了。” 艾婷婷不依不饶地问:“恐怕没这么清白吧。” 寒冰有些急了,话也有些结巴:“我,我好歹也是个党员吗。” 艾婷婷说:“党里的腐败分子干起坏事来更肆无忌惮。” 寒冰哭笑不得,仰天长叹一声:“毛主席他老人家在天之灵还盯着我呢。” 艾婷婷突然觉得自己挺可笑,她有什么资格盘问寒冰,倒像是人家的老婆一 样,脸上倏地一热,把话题扯开了,说:“胡宝山怎么一下子变了个人。” 寒冰长吁一口气,轻松了许多,调侃道:“大概是被我的人格魅力征服了吧。” 艾婷婷脸上露出暖色,总算多云转晴了:“寒老师的人格有如此大的威慑力 我还真没发现,还是有一点自知之明好,别让人家卖了,还要帮人家数钱。” 寒冰一下子不塌实了,急忙把牛皮纸打开,让艾婷婷快帮他点钱。钱点清了, 一分不少。寒冰还不放心,又拿起钞票对着灯光一张张照,什么毛病也没找出来, 痴痴地有些发呆。 艾婷婷笑了,说:“对自己的人格魅力失去信心啦。” 寒冰的嘴角抽搐了一下,挂起一丝苦笑,低喃道:“我最缺乏的就是自信心, 屡屡的失败早让我挺不直腰杆儿了。” 艾婷婷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低头把茶几上的钱整理好,递到寒冰的手中。 寒冰没有接,想了想说:“先存上一万六,准备给编辑部上交,其余四千你保存 好,这是咱们的启动资金。明天我想和欧阳天到南方转一圈儿,摸一摸门道,你 再独自坚守一下阵地,拜托啦。”寒冰极虔诚地低了下头。 艾婷婷完全没有思想准备,脑子里雪花飞舞似的,乱糟糟的,刚刚扑捉到一 点儿,转瞬便融化了,连水渍都留不下。 寒冰说:“别担心,再出点乱子也没关系,趟进泥里就不怕水了。” 寒冰还说了一些话,却都钻不进艾婷婷的耳朵里了,杂乱的思想似乎理出一 些头绪。手上托着的钱变得沉甸甸的。有生以来,艾婷婷还是第一次接触到这么 多的钱,但她并未因钱而欣喜,她只是清晰地感觉到寒冰对她的信赖,这份信赖 的基础是什么,是朋友间的情义,还是爱的积淀。一想到爱,她的心隐隐作痛, 她已经经不起爱的磨砺,她宁愿和寒冰之间的情感仅仅是兄妹之情、朋友之情。 艾婷婷像拉磨的驴围着碾盘转,转得头晕晕沉沉,却始终挣不脱羁绊。直到 寒冰起身要回他的房间,她才清醒过来。艾婷婷说:“服务员早已休息了,叫醒 她开门,怕不大合适,反正天快亮了,在那张床上躺一躺吧。”寒冰犹豫了一下, 轻轻摇了摇头,他扒在窗口往下看了看,下面是个车棚,棚顶贴在两层楼的窗户 之间。他的房间就在隔壁,窗户好像也没关严。寒冰说:“我可以爬过去。”艾 婷婷明白寒冰在为她着想,却又担心他有个什么闪失,想拦住他,稍一犹豫,寒 冰已经从窗口爬了出去。她急忙赶过去,刚到窗口,只听哗啦一声巨响,寒冰同 时惊叫了一声。 情急之中,艾婷婷拽住了寒冰的手,使出全身的力气,却拽不动他。招待所 外面的过道上,厂里的保安已闻讯赶来,手电光急速地晃动着,最后定格在寒冰 的身上。保安大喊:“嗨,干什么的?”艾婷婷已顾不了许多,立刻回应道: “快来救人!”两个保安赶上来,把寒冰拽了起来,仔细盘问了一番。保安对两 人的解释显然不相信,脸上不时流露出讥嘲的笑。寒冰觉得已没必要再做澄清, 由着他们浮想联翩去吧,却惦记着艾婷婷的胳膊,刚才拽他的时候,胳膊搭在窗 棱上,一定是受了伤的。寒冰撸起艾婷婷的袖子,小胳膊上青了一片。寒冰便急 着要带艾婷婷去医院。艾婷婷这会儿才觉出疼,但心里却洒满温暖的阳光,除了 小的时候父亲细心地呵护过她之外,她还从未感受过别人这样体贴入微的疼爱。 艾婷婷眼里泛着泪花,摇摇头,哽咽着说:“没关系。”寒冰更加起急,拖着艾 婷婷一定要去医院检查。艾婷婷不愿让保安看热闹,也想抚慰寒冰的心,更希望 让寒冰多陪她一会儿,便像孩子一样由着寒冰牵着她的手, 走出保安的视野。出了厂门,走了好远,艾婷婷蓦地惊叫了一声:“钱!” 寒冰顿了一下,说:“人比钱要紧,快走吧,走不动我背你。” 艾婷婷开心地笑了,拍拍胯上鼓起的包,显出孩子般的稚气,“钱和人都没 问题,不过是想考验你一下而已。”玩儿这种恋爱中的少男少女的游戏,她觉得 很开心,很刺激,自己仿佛青春了许多,也肯定靓丽了许多,若不是路灯的昏暗, 寒冰一定会发现自己非常的光彩耀人。她蹦着,跳着,向前跑去。西安的夜晚真 的很美丽。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