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艾婷婷和寒冰把同胡宝山的事了结之后,来到北京,在城东南偏远的大红门 附近租了一处农家小院儿。这是一处带天井的院子,上面是被玻璃罩了的,见得 着阳光,却透不进新鲜的空气,把农村的怡然分隔开来,像座城堡似的。东面的 厢房放着主人的杂物,立柜的玻璃上大红的喜字依然鲜亮,那喜气自然也就蔓延 在屋子的犄角旮旯里,让艾婷婷心里有一种浮想联翩的情怀。暂时安定下来。在 刘学养的引荐下,和一家印刷厂挂上了钩,把两期刊物抢在春运的高峰前印了出 来,又按刘学养的通讯地址,和全国的几十家书商取得联系,经过判断、分析, 挣脱茫然、犹豫、忐忑的捆绑,果决地把刊物发了出去。他们和印刷厂定了协议, 各地的回款都打到印刷厂的帐上,既消除了厂子的顾虑,又省去许多麻烦。把一 切能想到的事都安顿好之后,两人一同上路了。一是催款,二是要建立长久稳定 的合作关系。天津和石家庄之行非常顺利,两位书商听说是刘学养的朋友,痛快 地当着他们的面把款汇了出去。 首战告捷,使他们信心倍增。赶到郑州,友友书店的老板也到外地催款去了, 坐镇家里的老婆说她当家不做主,而且刊物刚到不久还没卖出几本,一时结不了 账,等当家的回来,书款马上打过去。女老板说话叮当作响,虽是推委的话,却 也句句入理,让你听了心里塌实。寒冰和艾婷婷一商量,都觉得在郑州呆下去没 多大必要,便打道奔赴洛阳。去洛阳,只能买到当天晚上的慢车票,而且没有座 号。寒冰担心艾婷婷的身体吃不消,想在郑州多住一夜。艾婷婷说,在地图上看, 从郑州到洛阳不过眉毛长的一段距离,抗一抗也就过去了,我又不是金枝玉叶, 没那么娇贵。坚持上了车。车箱里人头攒动,连厕所里都挤满了人,是一筒标准 的沙丁鱼罐头。上车刚找到落脚的地儿,两人已被汗水浸透。寒冰拉着艾婷婷要 下车,等挤到车门口,车已经开动了。好在是车厢过道,还有透气的地方。 看着寒冰一脸的愧疚,艾婷婷擦着满额头的汗水说,这儿是最好的减肥美容 院,呆上一夜,肥肥也会变成赵飞燕。火车漫不经心地晃荡着,晃荡出摇篮的韵 味。站着的人断了脖颈似的,脑袋摇来摆去,随时都有坠落的感觉。寒意渐渐浓 烈起来,艾婷婷被汗水浸湿的内衣冰挂似的贴在肉上,刺得心都在战栗萎缩。麻 木中,一缕温暖悄然将她包容起来,苏醒的神经突然意识到身上多了一件羽绒衣, 回过头去,才发现寒冰把自己的衣服脱了。 她的心被烫得发疼,坚持要脱下来。挣扎了一会儿,艾婷婷说,这样吧,你 穿上它,把前面敞开,裹着我。你没听说过,困在沙漠中的两个人,最好的延续 生命的办法是,嘴对着嘴呼吸。现在,我们也需要相互取暖。我知道你有坐怀不 乱的内力,就按我说的做吧。寒冰犹豫着让艾婷婷的后背贴在自己胸前,躁动的 心已失去均匀的节奏感。艾婷婷柔声细语地说,我的前面也需要温暖,能不能伸 出双臂把我抱紧点儿。说着,自己动手把寒冰的胳膊扯起来,箍在肚子上。寒冰 急促的呼气热乎乎地喷在她的脖子上,小虫似的窜入毛孔中,挠痒着她的心。 欲望探头探脑地升腾起来,使她感到欢愉的眩晕和贪婪的饥渴,她想转过身 去,拥抱着他,像八卦图中的阴阳符号一样交织在一起。寒冰的心铿锵有力地撞 击着艾婷婷的后背,似乎那是一扇门,它急于想叩开,冲进去,和另一个它汇合。 艾婷婷含混不清地呻吟着,呼唤着:进来吧,我的一切都为你敞开着。火车在铁 轨上敲击出明快的节拍。 车到洛阳的时候,黎明刚刚从朦胧的睡意中撩开一道眼缝,站台上已经滚动 着熙熙攘攘的人流。寒冰和艾婷婷拖着近乎僵硬的身子,搭上一辆人力车,直奔 牡丹书亭。这书亭的名虽然雍容雅致,却让车夫颇费了一番周折,环绕着车站转 了两圈,才在一条狭窄的小巷里寻觅到它的影子。那会儿,阳光已经洒满世界, 独有牡丹书亭还隐秘在贴满书刊广告的门板后面。 这是一个门脸只有两间大小的营业场所,叫书亭倒也名副其实,但那歪歪斜 斜的样子、污浊暗淡的色彩却实在有辱牡丹的芳名。艾婷婷的心沉甸甸的,像坠 了块石头。书店的老板叫郭富家,电话里嗓门挺大,口气也不小,说他的势力范 围可扩展到西安,覆盖半个陕西、半个河南。西安是整个西部地区吞吐书刊最大 的城市,然而,由于刊物是从胡宝山的手中接过来的,有点猫教会老虎本领之后, 老虎反倒要吃掉猫的感觉,所以原本是想放弃西安的。郭富家的承诺使他俩很是 兴奋,原打算就按他的定数,给他发三千册。临到发刊时,艾婷婷的右眼皮跳得 邪乎,犹豫中,把数量压了一半。现在看到这种景象,更觉出不是好兆头。 离书亭不远,有一家小吃店,门缝中钻出的雾气裹带着包子的香味,诱惑着 寒冰的辘辘饥肠。两人走进店里,屋子中央炉子里的火焰欢腾地迎候着,把贴在 外衣的凉气逼进里面,不由得打个冷战,随即便暖和起来。点了两碗红豆粥、两 笼包子,寒冰似乎意犹未尽,艾婷婷便明白了他的心思,起身从柜台上端了两碟 儿凉菜,又要了一瓶二两装的纯粮白酒,消消停停地边吃边喝。吃到店里的顾客 只剩下他们两位,还不见书亭有动静,艾婷婷更没了胃口,试探地问店老板书亭 的情况。店老板说,隔行如隔山,说不清人家经营得怎么样,只是见来往的人中, 讨债的多,吵闹的多。一句话像只拳头伸进喉咙,艾婷婷几乎透不过气来,蔫蔫 的,不吃,不喝,也不说了。 好在没多久,书亭有人卸了门板。两人冲锋似的进了书亭,迎候他们的是一 位身体还挺硬朗的老爷子。听说要找郭富家,先把他俩详细地询问了个够,才慢 腾腾地说,郭富家是他的儿子,这会儿在家里,要到下午才到店里。寒冰问,家 在哪里。老爷子说,也不算远,六七十里地,骑自行车连半天的工夫都用不了。 不知老爷子说的是真是假,但也无可奈何,只好等到下午。出了书亭,两人才感 到身心疲惫,恨不得就坐在原地打个盹儿。在一家私营旅店时睡时醒迷糊了一会 儿,已近中午。匆匆吃了几口饭,就赶到书亭。老爷子在打盹儿,根本没有郭富 家的影子。老爷子说,要来也就该来了,有耐性就等着吧。书亭的生意冷冷清清, 来提书的摊主抱怨品种太少,费时耗力来一趟不值当。两人心里都明白,郭富家 在电话里夸了海口。艾婷婷在书亭里转了一圈,并未发现《小草》的踪影,问老 爷子见没见到这两期刊物。老爷子含混地说,见是见过,大概都顶账了。两人面 面相觑,眼里都闪烁着恐慌。 太阳侧过身去,已懒得将光芒投进这小小的书亭,却还是不见郭富家。 老爷子说:“今天没指望了,明儿再说吧。” 艾婷婷看了一眼沉默中的寒冰,像是从身体的某个部位分裂出另一个自己, 骤然间腾起一股冲锋陷阵的勇气,执拗地冲着老爷子说:“今天无论如何也得见 到郭富家,明天我们另有安排。走吧,我们随着你,上你家。” 老爷子说:“下午没有到那儿的班车了。” 艾婷婷坚定不移地说:“你不也要回家吗,你咋走,我们也咋走。” 寒冰想劝阻艾婷婷,自己一个人跟着老爷子去找郭富家。艾婷婷毫不动摇地 拒绝了,连一点商量的缝隙都没留。两人租了两辆自行车,紧随在老爷子的后面 上路了。 晚霞点燃了流云,凛冽的寒风栖息在古树枝头,俯瞰着被它欺凌过的憔悴的 大地。路直直地向北爬去,探到远山的怀抱中。三辆自行车吱吱嘎嘎地呻吟着, 和老爷子奇声怪调的秦腔搅和在一起,将烦躁乱麻团似的堵塞在艾婷婷的心口。 老爷子不冷不热地说:“刚才你方便的地方是一处王陵,你把人家冲着了, 亡灵追讨你呢。” 艾婷婷从寒冰的怀中挣脱,扶起车子说:“走吧,你不是亡灵就不怕。”她 自己也感到惊讶,居然浑身是胆雄赳赳起来。 老爷子终于说:“前面不远就到了。” 进了郭家的四合小院,老爷子吆喝了一声,客人来了。不见有人迎候,倒有 一条威猛的狗狂吠着扑了上来。老爷子并不热心阻止,拍拍狗的脑袋,竟自进了 正房。丢下狗挡在他俩的面前,虎视眈眈地候着。寒冰把艾婷婷挡在身后,大声 喊道:“郭富家,你出来。来个要饭的,也不能这样对待吧。”见没人搭理,寒 冰操起一块砖头,张牙舞爪地将狗诈唬得让出路来,护着艾婷婷闯进正房。 屋子里,老爷子蹲在炉子旁边抽烟,炕上盘腿坐着个看不出年龄的妇女在纳 鞋垫儿。老爷子叼着烟杆儿吧嗒着,说:“炕上坐吧,那狗日的不知游逛到哪儿 去了。”问他啥时候能回来,老爷子摇摇头,连话都懒得说了。寒冰说,不管怎 么样,先打闹得吃顿饭吧。炕上的妇女才开口说,锅里有地瓜,还热着呢。两人 自己动手,把肚子填饱,也盘腿坐在热炕头上,开始兜着圈子往出套他俩的话。 那妇女沉默寡言,老爷子也有一句没一句地搭讪着。熬到村里断了电,老爷子说, 先住下吧,委屈你俩了。撩下一句话,就和那妇女到别的屋去了。 寒冰沉默片刻,长叹一声说:“委屈你了,实在不该带你来。”他下了地, 走到门口才又说,“身子不方便,还咬牙硬撑着,损了身体,多少钱能补回来。 先凑合着把自己安顿好,天一亮咱就顾辆车走。”说完出了门,给艾婷婷留下一 个静谧的空间,也留下从未感受过的被人体贴呵护的温暖。 寒冰走到街上,除了狗吠声,难得再听到别的动静,看到一辆拖拉机停在一 处宽敞院落的门口,心里一动,走了进去。叩开门,一家子正在看电视。寒冰说, 一大早想进城,不知那拖拉机能不能送一程,价钱好商量。男人问他是谁家的客 人。寒冰说,来找郭富家的。男人便不吭声了,把他递上的烟也挡了回去。女人 不冷不热地搭了腔,说,郭富家的事我们可不敢沾边儿,你另找门路吧。寒冰心 里一怔,转身返回去,进门就说,这里怕是个狼窝,路边有家小店,去那儿凑乎 几个小时,回到洛阳再说。 两人还没收拾停当,已有四条汉子堵在门口。个头儿最矮的那位理直气壮地 说:“我们是村治保委的,请出示一下证件,说一说你们是来干什么的。” 寒冰说:“我们是郭富家的客人,叫来他父亲就都清楚了。” 小个子带着浓重的鼻腔问:“你们认识郭富家?” 寒冰说:“通过电话,但没见过面。” 小个子咄咄逼人地问:“找郭富家干什么?” 寒冰说:“把他父亲叫来。” 小个子冷笑道:“老爷子举报你们是文物贩子,是不是这么回事?” 寒冰说:“为什么不把老爷子请来?” 小个子一挥手,匪气十足地指挥另外三位,“上,搜他们的身。” 寒冰把艾婷婷挡在身后,厉声喝道:“谁敢动,你们这是违法的。” 三个愣头青小伙子毫无畏惧地扑了上来:两个对付寒冰;另一个流里流气的, 一只胳臂搂着艾婷婷的腰,一只手肆无忌惮地从脸上游移到胸部,发狠地揉搓着, 下身紧紧地贴住艾婷婷的臀部,一挺一挺地蠕动着,嘴角淌出的涎液挂在艾婷婷 的头发上。 寒冰声嘶力竭地喊着:“住手!”和两个小伙子纠缠在一起,疯狂地挥舞着 拳脚。两个小伙子竟有些招架不住了。领头的小个子操起一根锹把,抡圆了,照 着寒冰的腰飞舞过去。寒冰惨叫一声,随着断裂的半截锹把,倒在地上。 小个子张狂地喊:“扒光了这个婊子,大家过把瘾。” 艾婷婷拼尽全力从小伙子的怀中挣脱出来,大喝一声:“都别动,我自己来!” 说着,甩掉已被解开扣子的外衣,动手去解腰带。四个小伙子住了手脚,傻呆呆 地期盼着让他们大开眼界的那一幕。谁也没有想到,艾婷婷从胯档中抽出例假带, 准确无误地甩在小个子的脸上,污血惨烈地飞溅开来,击出一声惨痛的惊叫: “妈呀!” 艾婷婷威风八面地喝道:“郭富家,有种的你就来呀,老娘会好好地伺候你, 让你舒坦得灵魂出窍。”她自己都没有想到,纤弱的骨子里竟然能爆发出泼妇的 潜质,而且出手不凡,技惊四座。 郭富家一边抹着血污的花脸,一边跳着脚地喊:“我不是郭富家,你认错人 了。” 艾婷婷轻蔑地从鼻腔里喷出“哼”的一声,冷笑道:“男子汉大丈夫,坐不 更名,行不改姓。从你父子俩的德行,从你的公鸭嗓子中,早把你入骨三分地认 准了。今天只要让我俩活着出去,马上就把你们统统送进公安局。有狗胆的,就 杀了我们,将来咱们在阴间再聚会。” 艾婷婷雄壮的宣言将几代相传的青砖房震撼得摇摇欲坠。疼痛难忍的寒冰禁 不住大叫了一声:“好!”像是票友为名角儿捧场一样。 流里流气的那个小子目光落在郭富家的脸上,本想讨个口信,却禁不住被那 张花脸逗出“噗嗤”一声笑,凑过去,鬼鬼祟祟地咬着耳朵说:“富家,这小娘 们儿不好惹。女人的脏血能把孤魂野鬼都现了形,我可不想倒霉一辈子。求求你, 把我当个屁放了吧。” 郭富家狠狠地在他的屁股上踹了一脚,“滚!” 那小子欢溜溜地跑了,剩下的两个也相机行事,眨眼的工夫没了踪影。 郭富家突然蹲在地上,唏唏嗒嗒地抱头痛哭,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见没啥 动静,翻起白眼偷窥着,嚎哭声也降了下来。 艾婷婷根本没搭理他,把寒冰抱在怀里,掀开衣服查看背上的伤处。她伸出 指尖轻触显现的青瘀,哽咽地问:“疼得厉害吗?” 寒冰笑着说:“这是第二次让你看到我的狼狈相了。真是无言以对呀。惭愧, 惭愧。” 艾婷婷说:“我妈从小就骂我是妨主货,千万可别应验到你头上。” 寒冰说:“我看过相书,你是霹雳火命,我是长流水命,水克火,我别妨你, 就是万幸。” 艾婷婷眼里噙着泪,笑了,“水火不相容,难道我们就没一点缘分?” 寒冰说:“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相克相生,生生不息。这才是唯物辨 正论。有空的时候,我得给你好好上上课。” 艾婷婷说:“别耍嘴皮子了,试着站一站,看看伤得怎么样。” 郭富家见没人搭理他,偷偷溜走了。 寒冰说:“关键时刻方显英雄本色,真想不到你是个叱咤风云的巾帼豪杰。” 艾婷婷说:“是不是让你刮目相看了。将来说不准还会让你掉眼珠子呢。” 突然,她把食指竖在嘴唇上嘘了一声,悄声说,“外面有动静。”接着提高了嗓 门,“出门时我就让你把洛阳公安局的老同学带上,你偏不听,这下吃大亏了吧。 我看这儿就是个黑窝,明天你带人来,把这个黑窝端了。” 寒冰心领神会地搭话说:“都是吃这碗饭的,我是不想把事做绝。事到如今, 他们不仁,我也不义。天一亮,咱们就走。不过,话又说回来了,都在一条道上 混,抬头不见低头见,只要他把钱痛痛快快结了,咱就再放他一码。” 艾婷婷说:“就你长了副菩萨心肠,掉了脑袋,你还阿弥陀佛呢。” 一唱一合的滑稽剧让艾婷婷的鼻腔涨得老大,随时都会喷出开怀的大笑。两 人都不做声了,艾婷婷把铁锹操在手中,静候着外面的动静。村里的狗吠声此起 彼伏,沸沸扬扬的,像煮开的一锅粥,咕嘟咕嘟翻腾着气泡,却看不清锅底隐藏 着什么。过了好久,艾婷婷连握紧铁锹的力气都流失了,才听到孤单的脚步声和 毕恭毕敬的敲门声。 艾婷婷厉声问道:“谁?” “是我。郭富家的父亲。”声音柔媚得像个女人。 “干什么?” “让我进家说行不行。”完全是一副讨好的腔调。 艾婷婷开了门。老爷子躬着身子,满脸堆笑地冲着两人依次点头,奴颜婢膝 地说:“刚才我去给二位凑钱,挨家挨户地跑遍了。这不,就凑了三千。这全村 没一家富裕户,都穷得叮当响。实在没办法。二位高抬贵手,再宽限十天半月的, 一定把钱汇过去,短一分钱,你们来打断我一条腿。” 艾婷婷硬撑着没有伸手接钱,憋粗了嗓门说:“你把郭富家叫来。我们不和 你对话。” 老爷子满脸的皱纹抖出来的不知是笑还是哭,“那个王八蛋不知到哪儿鬼混 去了,连个影子都摸不着。我还得替他顶杠,真是上辈子缺了德啦。二位多包涵 吧。” 艾婷婷说:“刚才他不是还纠集起一帮人想要我们的命吗。” 老爷子忙不迭地摆着两只手说:“哪有这种事,富家根本就不在村子里。会 不会有坏人钻空子,趁火打劫。我在村里跑,也没碰上他们,不然,饶不了他们。 让你们受惊了,实在对不住。” 这老爷子一看就知道不是善良之辈,有其子,必有其父,说不准,他就是幕 后的操纵者。两人对视一眼,觉得见好就收吧。寒冰这才开了口:“你告诉你儿 子,山不转,水转,他小子再要是耍无赖,也就别怪我们不客气了。小高,给老 爷子一个面子,先把钱收下。余下的钱量他也不敢不给。” 艾婷婷不大情愿地接过钱,点都没点,嘟囔着:“这点儿钱还不够请你那当 局长的同学喝顿酒。” 老爷子千恩万谢地退了出去。 寒冰说:“咱们快离开这鬼地方吧。” 艾婷婷说:“你可真是书呆子,仓皇出逃,还不让人家一下就识破了。沉住 气,挺一挺,曙光就在前面。”艾婷婷突然灵光闪现,审视自己,原来还是一个 颇有智慧、临危不惧的女人。 寒冰认真地说:“快帮我找一找,我的两颗眼珠子不知道掉到哪儿去了。” 桌子上放着半瓶子酒。艾婷婷让寒冰躺在热炕头上,跪在他身边,小心翼翼 地用酒揉着他的伤处。寒冰闭上眼睛,缕缕温情穿透毛孔在他的全身游荡着。这 是他从未感受过的温情,仿佛阳光点燃的白云,艳丽、轻柔;又仿佛是山涧的流 泉,清澈、舒缓。他的眼里激动出潮润,亮晶晶地坠落幸福的泪珠。他冲动地转 过身来,凝视着光焰四射的艾婷婷,双臂像鹰的翅膀一样舒展开来,渴望着拥抱 蓝天,拥抱太阳。 狗吠声将梦幻击碎了。老爷子领着那个拖拉机手进了家,说是特意来送他们 的。两人会心地一笑,就势答应了。 车行到半路,太阳出来了,路也平展了。拖拉机手忍不住搭了话,问他俩是 不是警察。艾婷婷说,你怎么看出来的。拖拉机手说,你们能把郭家父子吓成那 副孙子样,除了警察,天王老子怕也要惧他们三分。艾婷婷问他,郭家父子究竟 是些什么人。拖拉机手先是禁口不语,后来还是耐不住,短短续续地兜出郭家父 子的家底儿。郭家是村里的大户,郭老爷子兄弟四人,他排老二,最是阴毒狡诈, 从年轻起就是村里的一霸,欺男霸女,坏事做绝了。后来伤人入了狱,老婆才脱 离了苦海,忍痛丢下上小学的郭富家,借机和情人跑了。出狱后的郭老二,虽有 收敛,但狗改不了吃屎。家里的女人就是他骗到手的。儿子跟着他,那有个学好 的。从小坑蒙拐骗偷,纠集起一帮无赖,打架斗殴,赌钱玩女人。村里糟害够了, 又生法骗到城里。这父子俩就得你们警察好好修理修理。 驶近洛阳城边,拖拉机手问他们到哪儿。艾婷婷说,直接到公安局。拖拉机 手说,这东西进不了城,委屈你们另找辆车吧。寒冰掏出钱要付车费。拖拉机手 死活不肯接,说,只要你们能把郭家父子治住,全村的人给你们烧高香。艾婷婷 说,你回去捎句话,就说这件事早晚要了断的。 两人从洛阳出来,在武汉、长沙逗留了一下,直奔广州。出了广州站,想不 到欧阳天会亲自来接他们。握手寒暄中,艾婷婷的双眼猛地被一双绵软的手蒙住 了,咯咯的笑声把一个熟悉的身影鲜活地带到脑海中。“水淼淼!”她喊了一声, 转身和水淼淼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你怎么会在这儿?”话一出口,艾婷婷就感到有些唐突,她瞟了欧阳天一 眼,却也没看出端倪。 水淼淼清清爽爽地说:“我知道在西安很难再见到你了,于是就专程到广州 候着你。我要抓你归案,把你欠我的情感债统统追讨回来。” 艾婷婷附在水淼淼的耳边悄悄说:“我大概没这么大的魅力吧。是不是移情 别恋了?” 水淼淼笑逐颜开地说:“我还没有踏踏实实地恋过,你就说我移情。你这个 姐当得很不称职。告诉你,我现在大小也是个老板,是百家书屋的总经理。怎么 样,三日不见,当刮目相看吧。” 艾婷婷笑吟吟地说:“水总,请多多关照。” 水淼淼一挥手,“开路一麻死,咪西咪西地干活。” 说笑声转移到海鲜大排挡。两个男人谈生意经,水淼淼和艾婷婷却有说不完 的贴己话。 艾婷婷有了洛阳之行的经历,对书刊界的尔虞我诈更加感触犹深,不由得对 前些日子水淼淼单身赶赴邬县搭救胡宝山的事多了几分兴趣。提起这个话头,水 淼淼自然兴致勃勃,滔滔不绝。讲到她和安谧的对话,水淼淼说:“安大姐真是 个出色的女人,我挺佩服她的,可惜,两军对垒,各为其主,关键的时刻,我还 得站在胡宝山的立场上与安大姐斗智斗勇。我在安大姐的眼里肯定是一塌糊涂。 我真嫉妒你有那么酷的朋友。” 水淼淼的话牵出艾婷婷对安谧的缕缕思念,她的脑海里萦绕着安谧的身影, 呢喃地叫了声“大姐”,失神把筷子碰落在地上。 水淼淼招呼服务员把筷子换掉,笑着说:“别忘了,我还是你的小妹呢,可 别让我吃醋,小心让你也尝尝我的厉害。”说着,动手搔弄艾婷婷的痒处,肆无 忌惮地大笑不止。 艾婷婷也笑得前仰后合。发现两个男人看着她们,立刻正襟危坐地强忍着, 却抵挡不住水淼淼不依不饶的凌厉攻势,又噗嗤一声喷出笑来。 寒冰说:“我还是第一次见你如此开心,看来,小水是你的开心果。” 水淼淼说:“怎么,你嫉妒啦。小心点,早晚我要把她从你手中夺过来。” 艾婷婷的脸红扑扑的,说:“你把我独立的人格也剥夺了。” 水淼淼说:“那就倒过来,我属于你,怎么样?” 艾婷婷笑着说:“那胡经理找我算账怎么办?”她突然悟到,在这个场合, 这句话说得很不得体,急不择言地补充了一句,“我答应过要请胡经理喝顿酒的, 他怎么没有来?” 水淼淼说:“你惦记他啦?他也好像对你情有独钟。我给你俩拉拉线怎么样。” 艾婷婷不知如何摆脱这种尴尬的窘境,举起杯说:“我敬欧阳兄一杯,谢谢 你的热情款待,也祝咱们合作愉快。” 欧阳天笑眯眯地和艾婷婷碰了杯,说:“能结识你和寒主编,是我的荣幸。 能和二位佳丽欢聚在一起,是上帝对我和寒主编的恩典。感谢上帝。” 水淼淼说:“忘记给你俩介绍了,欧阳一家都是基督徒。但我不知是否虔诚。 你能不能把我们当成神甫,坦诚地忏悔一下你的罪恶。” 欧阳天说:“我是被上帝从伊甸园驱赶出来的亚当,是智慧的蛇让我睁开蒙 昧的双眼,看到美丽的夏娃。于是我就变成了一个俗人。我爱所有漂亮的女人。 万能的上帝会宽恕我的。阿门。” 水淼淼说:“你让我好感动哎。如此坦诚的男人,我还是第一次见。一不小 心,我会爱上你的。”水淼淼举杯提议道,“爱情是诗人编织的童话,我不相信 爱情。但爱是无处不在的,为爱,那怕只是瞬间的爱,干一杯。” 饭店是欧阳天预先定好的,但是只定了一个标间。寒冰对欧阳天解释说,这 样的星级饭店,一是住不起,二嘛,我俩不是那么回事。欧阳天拍拍寒冰的肩膀 不以为然地说,不必太介意吧,我和水淼淼不是搬弄是非的小人。况且,改革开 放的年代,这算什么大不了的事。客随主便,听我的,我买单。寒冰无奈地说, 那就让艾婷婷领这份情吧。你帮我再找一家便宜点的小旅馆。水淼淼附在艾婷婷 的耳边问,难道你和他真是小葱拌豆腐——一清二白,你们不会谁有病吧?艾婷 婷沉默以对,她真希望寒冰走投无路听从欧阳的安排。水淼淼盯着寒冰的眼睛问, 你真的不想得到这个天赐良机?好吧,那就对不起了,鹊巢鸠占,我可当仁不让 了,今晚我们姐俩住在一起,你俩可以自由行动。水淼淼挽起艾婷婷的胳膊,在 欧阳天惋惜痛悔的目光中,趾高气扬地走进电梯。 艾婷婷走出卫生间时,水淼淼正在和欧阳天通电话,柔情万种地安慰他: “不就是一个晚上吗,我又不是一滴露水,见到太阳就蒸发了。只要哥哥你耐心 地等待,你心上的人儿一定会到来。拜,拜,祝你做个好梦。”响亮地送去一个 飞吻后,她把电话压了。 艾婷婷笑道:“是欧阳天吧。分别时那脉脉含情的目光真让人怦然心动。” 水淼淼说:“你要是看上这个小白脸,我来给你牵线搭桥。” 艾婷婷说:“君子不夺朋友之所爱,你也别乱点鸳鸯谱。” 水淼淼说:“我知道你情有独钟,坚贞不移。只是不明白,你们在遮人耳目, 还是信仰柏拉图的精神恋爱。” 艾婷婷说:“你还真是知识渊博。能不能说一说你信仰什么主义,该不会是 被列宁批判过的杯水主义吧。” 水淼淼说:“沙漠中的一杯水能救几个人的性命,大家一起分享,有什么不 好。” 艾婷婷说:“我看喝你这杯水的人,那是饮鸩止渴。胡宝山大概就中毒不浅, 不然怎么会把百家书屋给你。” 有水淼淼的日子,欢笑就是主题歌。三天一晃就过去了,告别的时候,水淼 淼拉着艾婷婷的手,快快乐乐地说:“你要是敢忘了我,我会钻进你的肚子里, 把你的肠肠肚肚搅个稀里哗啦。”说着,骤然间扎进艾婷婷的怀里,哇地哭出声 来,哭得天昏地暗,真的把艾婷婷的肠肠肚肚搅了个稀里哗啦。 艾婷婷附在水淼淼的耳边说:“又不是生死别离,小心哭坏了眼睛,丢了资 本,小白脸会不爱你的。我还指望你把丢掉的小白脸让给我一个呢。” 水淼淼的眼里绽放出亮晶晶的笑,在艾婷婷的脸上嘬出一个响亮的吻,气宇 轩昂地说:“只要你爱我,我可以丢掉整个世界。” 寒冰和欧阳天看着这一幕,心里痒酥酥的,真想和女人们拥抱在一起,两人 对视一眼,会心地握了握手。 到了腊月二十三,过年的气氛就开始火爆起来。稀稀落落的爆竹声迫不及待 地呼唤着睡意朦胧的春天。商场里人头攒动,一张张脸上喜气扬扬的。熟人见了 面已经拱起手来笑吟吟地道一声:“给您拜个早年,祝您万事如意、合家欢乐、 发财发财。” 寒冰和艾婷婷裹在王府井百货大楼熙熙攘攘的人群中随波逐流,脸上的凝重 和簇拥着他们的欢腾形成强烈的反差,像漂白布上的两个黑点格外醒目。艾婷婷 努力振作起精神,撺掇着寒冰买这买那。寒冰麻木机械地听从她的摆布。 回家过年是艾婷婷替寒冰做的决定。这些日子,两期刊物的事已近尾声,回 款的速度超乎两人的想象,而且不断有要求追加数量的电话打来。两人一商量, 不谋而合,都认为,适可而止,不能贪,于是委婉地拒绝了诱惑。估算有了初步 的结果,净利润可达六万左右,而且马上就可以从印刷厂提出四万的现金。 在令人欢欣鼓舞的曙光的照耀下,艾婷婷说:“你该回去和父母、孩子过个 团圆年,顺便探听一下单位的近况。”说这话时,她盯着寒冰,目光幽幽的,仿 佛在探寻另一条蜿蜒的曲径。 寒冰还沉浸在兴奋的躁动中,往日的细腻便粗糙了许多,他大咧咧地说: “好,你也一样,带点稀罕的东西回去,给父母报个平安,宽慰一下为你悬着的 心。” 艾婷婷像在自语似的,“不,我还不想回去,也许永远不想。” 寒冰的兴奋像被扑灭的余火冒着淡淡的青烟,他瞪大眼睛看着艾婷婷,惊诧 羁绊着舌头,说出的话,音调都有些变味儿了:“难道连你的父亲也不想见?他 肯定牵肠挂肚地惦念着你。” 艾婷婷说:“父亲希望我是一轮太阳,能够照亮他的后半生。而我现在只是 一根蜡烛,那点光亮会让他失望的。”她的话一字一句都是长久的思索凝练出来 的。 寒冰瞠目结舌地吐出一个“那”字便没了下文。 艾婷婷冷静地说:“你别牵挂我,我早已习惯了孤独。况且,你还要回来的。” 寒冰不情愿地说:“算了,我也不回去了。” 艾婷婷说:“不,就这么定了。现在的任务是买票、采购年货。”容不得寒 冰犹豫,她已经出了门。 走出王府井,艾婷婷说,不送你了,我想去看看汪老师。说着拦住一辆出租 车,车启动时,才摇下玻璃窗,喊了一句,过了年,早点回来。车到新华社门口, 艾婷婷的心还不知在何处游荡,呆呆地傻坐着,直到司机不耐烦地说,到了。她 才恍惚地问,到哪儿啦?司机说,到你该到的地方了,付款下车吧。艾婷婷看到 新华社的牌子,茫然问自己,我到这儿干啥?直到从记忆的深处浮出汪一凡的影 子,才想起没带钱怎么能见汪老师。她愧疚地对司机说,我搞错了,往前开吧。 夜的翅膀悄然舒展开来,璀璨的灯光张开巨网托举着沉甸甸的夜,留给城市 一派祥和。出租车从灯海中游出,潜入夜的神秘之中,车灯大开着,把暗夜掘出 一道口子,坎坷的路面狰狞地作弄着满身伤残的出租车,司机肚子里的火便用国 骂的形式不厌其烦地表达出来,这他妈的算他妈的事是他妈的怎么一档子事,我 他妈的算他妈的倒了八辈子的霉。听那恶毒的腔调,像是恨不得立刻一脚把艾婷 婷踹到车下去。好在明亮的北斗星沉稳地挂在天幕上,看到那熟悉的小学校,艾 婷婷悬着的心落回到肚里。按照计价器上显示的数字,艾婷婷多付了十元,司机 依然觉着有点冤,嘟囔出一串儿“他妈的”之后,扬尘暴土地走了。 巷子口的路灯下,四个亮着肥硕肚皮的男人高吆二喊地在打扑克,逗引得狗 吠声此起彼落。艾婷婷站在小院儿的门口,茫然四顾,连自己的影子都看不到。 她定定神儿,长舒一口气,摸索着走进黢黑的家门。往常逢着这种时候,总有一 双温暖的大手搀扶着她,她不时地故意打个趔趄,佯倒在他的怀里,舒心地喘口 气,而后像鸟儿一样欢腾着,咯咯地笑着,迎候着气喘吁吁赶上来的他。那时的 黑暗是快乐的。而现在,黑暗张牙舞爪地纠缠着她,她机械、吃力地拨开黑暗, 走进更加无望的黑暗,连小小的天井也没有一丝光亮。无望地走进里屋,没等开 灯,扑面而来的是暖融融的气流和一股熟悉的味道。 她感到窒息,哽咽地喊了一声:“寒冰!”一头扎进迎她而来的黑影的怀中。 她紧紧地箍着他,一声又一声地叫着“寒冰,寒冰”。潸然而下的泪水,浸透了 寒冰的衣襟。她仰起脸,眼里闪烁着亮晶晶的令人痴迷的爱的絮语,腾出一只手, 勾住他的脖子,将丰腴的嘴唇凑了上去。 爆竹声骤然间热烈起来,是接神的时刻到了。 顺利完成百家书屋的交接程序后,水淼淼让胡宝山又得到消魂的一夜。胡宝 山在酣畅的驰骋中,伴着汗珠子的飞溅,大舌头甩出斑斓的许诺,连天上的星星 都可以摘下来当玻璃球一样送给水淼淼。第二天,当他从赌场失落地钻出来之后, 看着满天的星星,狠狠地啐了一口,心想,那是水淼淼眨巴着眼睛讥嘲空空荡荡 的他,便有酸酸的懊悔噬咬他的心。凭什么把好端端的书店让给她,不就是一张 漂亮的脸蛋儿,关了灯,睡在床上,天下的女人都一样,在她的身上也没有咂吧 出特别的滋味来,甚至还不如在麻将桌上摸到一张称心如意的牌让他兴奋。他可 真是昏了头啦。 他觉得吃了大亏,得在她的身上再捞回点什么,便顺手拨通了水淼淼的电话。 等水淼淼咯咯的笑声鼓荡在他的耳腔时,他才知道,水淼淼正在温暖如春的广州 享受欧阳天的款待呢。他像吞下一条蛇,堵得他透不过气来,还让他感到恶心, 他仿佛亲眼目睹那对狗男女赤裸裸地纠缠在一起,嘲弄他。他终于愤怒地喊了一 声:“你怎么连个招呼也不打就走了!”水淼淼轻巧地回应道:“胡经理,有那 个必要吗,你大概不会还拿我当马仔儿看吧。”他怒不可遏地喊:“那你把我当 什么人看?”水淼淼唱歌似的说:“同志哥,请你喝杯茶耶,消消火吧。赌场上 输了钱,可不能再输人呀。和你的欧阳兄弟说几句吧。” 欧阳天袅袅的粤语传来,他不得不强压心头火,笑呵呵地嘱咐欧阳,请看在 他胡宝山的面子上,多多关照初出茅庐的水淼淼。并且突发灵感地补充了一句: “你可得给我完璧归赵啊。”两人心照不宣地哈哈大笑,又闲扯了几句,便没的 可说了。关机后,胡宝山愈感失落了,鬼使神差地来到百家书屋的门前,看着他 花了高价请名家书写的牌匾,心里隐隐做痛,一屁股坐在门口的台阶上,几乎震 散了骨架。街上的行人和车辆稀稀拉拉的,废弃的塑料袋自由自在地漫天飞舞, 凛冽的寒风接踵而来,穿透胡宝山的皮大衣,争先恐后地钻进毛孔中。他觉不出 冷,只想将心痛转移到别的地方去。他抬起手,左右开弓,响亮地扇了自己两记 耳光,发木的脸蛋竟感觉不到疼痛,但心里却好受一些。该回家了。他站了起来, 走了几步,又转身朝卷帘门狠狠踹了两脚,忿忿地啐了一口,才轻松地离去了。 腊月二十三,一大早,胡宝山光着屁股就大声喊:“统统起床,谁也不许睡 懒觉。老婆,给咱爹妈打电话,全家人一起逛商场、吃饺子宴。” 坐上出租车,胡宝山的手机响了。胡宝山扯着嗓门“喂”了一声,一串明快 的笑声传了过来。胡宝山皱着眉头说:“你还认得回来的路,我以为你在广州定 居了。” 水淼淼说:“胡司令,又有哪股气出得不顺畅了,用不用我给你摩挲摩挲?” 一句话说得胡宝山心头麻酥酥的,强绷着劲儿问道:“你在哪儿?” 水淼淼说:“我在火车上,十五分钟后到站。你到三号车箱接我。”说完就 把电话挂断了。 胡宝山心头冒烟了,咬牙切齿地低声骂了句“小婊子”,却有些不知所措。 车到饭店门口,才转身对老婆刁桂花说:“广州来了个朋友,我去应酬一下。” 刁桂花说:“那我们就回家了。”胡宝山不耐烦地说:“你不吃,还有爹妈、孩 子。下车吧,我能养得起你们。” 水淼淼大包小包没少带东西,她没有回家,而是直奔书店。进了自己的办公 室,门没关严,回身就给了胡宝山一个响亮的亲吻。梗在胡宝山心头的冰块儿顿 时消融了,两只手在水淼淼的身上胡乱揣摸起来。 水淼淼一本正经地说:“你先坐下,我有正经事要和你谈。” 胡宝山扫兴地点燃一支烟,悻悻地坐在沙发上,仰起头吐出圆圆的烟圈儿, 懒散地哼了一声:“说吧。” 水淼淼不吱声,开始整理她的大包小包,噘噘的嘴角透出几分妩媚,更让人 怜爱不已。 胡宝山掐灭了烟,直起腰板,陪着笑脸说:“怎么不说啦,我正洗耳恭听呢。” 水淼淼说:“我等你的醋劲儿散了再说。” 胡宝山说:“笑话,你让我吃谁的醋?莫非你给我戴了顶绿帽子。” 水淼淼不搭腔,拿起三个小包丢在沙发上,说:“一个是你的,一个是孩子 的,另一个是你夫人的。看一看,合不合心思。” 胡宝山心上的皱折已熨得平平展展,笑眉扯脸地站起来,在水淼淼的臀部拍 了一掌,色迷迷地在脸上啄了一口,说:“戴绿帽子我也认啦,有什么正经话只 管说,说完,咱们办正经事。” 水淼淼娇滴滴地骂了声“讨厌”,一脸庄重地说:“我想把百家书屋改造一 下。一楼的格局基本不变,二楼变成书吧、茶吧、网吧、聊吧,四位一体,读书, 品茶,休闲,娱乐,交朋友,谈生意,多功能,全方位,招徕高品位、有档次的 顾客。这是平面设计图,这是广告词。” 胡宝山立刻警觉地问道:“这需要多少钱?” 水淼淼说:“有20万足够了,对你来说,九牛一毛。” “20万!”胡宝山的眼睛瞪得溜圆,鼻子、耳朵一惊一乍的,挪了位置, “你让我抢银行?我还没炼出那副胆儿。” 水淼淼说:“行啦,别哭穷啦。哄哄你的二百五老婆还行。我心里有本账, 光这两期盗版的《花苑》,你就赚了不下二十万。这些钱你攒着干什么,往赌场 送?还是想再养个小蜜?农民企业家,什么时候也成不了大气候。告诉你,这仅 仅是我们起步的摇篮。百家书屋要做大、做强,要做出像新华书店一样的品牌, 占领书刊界的半壁江山。那时候你才是真正的胡司令。” “佩服,佩服。”胡宝山鼓了两声掌,“翅膀长硬了,可以展翅高飞了。不 过,我可当不了你的胡司令,当个马弁还差不多。” 水淼淼说:“你不想投资,可以,有人投,将来你别后悔。” 胡宝山说:“看来这趟广州之行收获不小,捞了一条大鱼吧?” 水淼淼笑了,笑得春光明媚,“岂止是大鱼,是大鲸鱼、大鲨鱼,能把你连 骨头带肉一块吞掉。”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