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离开寒冰的日子真是度日如年,什么事都干不在心上,每天恍恍惚惚的。在 家里看书,能把书倒着拿起,半天翻不动一页。最能刺激她神经的是电话铃声, 只要响一声,她就会敏捷地操起话筒,那一声“喂”战栗着渴望,屏住呼吸,心 狂烈地扑腾着。然而,她盼来的大多是失望,刘学养的声音不断地萦绕在她的耳 边,使她麻木出一种习惯,从厌烦到慰藉。神游海阔天空的胡侃,细数芝麻绿豆 的无聊,将绵绵无尽的时间一分一秒地打发掉。但仅限于此。她坚定不移地拒绝 他的来访,甚至毫不讲情面地把他拒之门外,请他吃闭门羹。刘学养并不恼羞成 怒,相反,称颂她的坚贞是当代女性的楷模,并且毫不隐讳地表明他的心迹,他 对她的确心怀叵测。这反倒使艾婷婷感到歉疚,感到不那么坦荡,感到在畏惧和 坚守中隐含着怯懦,隐含着对自己缺乏自信,隐含着若隐若现的期望。当刘学养 第五次提出邀请她吃饭的恳求后,她无力拒绝,含糊地应诺了。 整整一个下午,她暗自祈祷着,寒冰,你快点打个电话吧。只要听到你的声 音,我就不会去赴约。等到五点,她开始化装,看着镜子中的那个描眉画唇的女 人,她审视自己的内心:你精心打扮究竟是为了什么,是女人爱美的天性,还是 想取悦刘学养?她骂那个镜子中的女人,你有点儿无耻。她果决地站了起来,大 步走进卫生间,把水龙头拧到最大程度,让急湍的水流把脸上所有的化妆品冲洗 得一干二净,心里的芜杂顿时消散了。电话铃骤然响起。她想,心诚则灵,这一 定是寒冰的电话,他的第六感在这关键时刻敏锐地刺激了他,他不会无动于衷。 她拿起话筒,话筒里传来安谧的声音。惊喜让她忘却了失望的痛感。 安谧大喊大叫地嚷嚷着:“你怎么连过年都不回来?有了心上人,就忘了老 朋友,标准的重色轻友。而且,连电话都没人接。即使是外出旅游,也应该向我 通报一声。好呀,艾婷婷,过河就想拆桥。你等着,看我怎么收拾你。” 艾婷婷开心地笑着说:“你别猪八戒倒打一耙,过年期间你根本就不在家。 连手机都是关着的。如实交代吧,这里有什么猫腻。” 安谧的情绪顿时有些低落,她避开了话题,说:“最近,你能不能回来一趟?” 艾婷婷的心沉甸甸地坠了下去,“出了什么事?” 安谧说:“别草木皆兵的。是件好事,回来把你的作品整理一下,给你出本 书。” 艾婷婷欣喜地说:“新官上任三把火,第一把火就把我照亮了。当初,你当 副主席的时候,我还极力反对呢。看来,真是鼠目寸光。现在,我真心盼着你步 步高升。” 安谧说:“别肉麻了,现在就去赶火车。” 艾婷婷打电话给刘学养,说实在抱歉,她必须马上回去一趟,来日方长,等 返回来,她做东。刘学养说声再见,就把电话挂了。这回大概真正触痛了他的神 经,但也顾不得那许多了。艾婷婷往寒冰家拨了个电话,家里没人接,想起他大 概正在医院陪床,只好作罢。又匆匆忙忙把一些杂七杂八的事了了一下,这才下 了楼。她没有想到,刘学养的车就停在楼下。艾婷婷呆呆地站在原地,一时手足 无措。 刘学养打开车门,一脸自然的微笑,说:“请上车吧,未必连这点面子也不 给。” 艾婷婷上了车,说:“你是不是以为我欺骗你,特意要证实一下。” 刘学养说:“在你的眼里我就是武大郎,永远也高大不起来。俺是个地道的 东北大老爷们儿,没那些小肚鸡肠。走吧。先去趟商场,总不能空着两手回去吧。” 艾婷婷无言以对,顺从地听凭刘学养的安排。一路上,刘学养专注地开车。 艾婷婷挖枯心思也找不到合适的话题,窘迫得连看他一眼的勇气都没有。直到刘 学养把她安顿在软卧车厢,告别下车时,她才说了声,大哥,谢谢你的好意。话 说得极不自然,怯怯的,羞答答的,含着一种风情,摇曳着袅袅余音。她自己听 着都觉得别扭。刘学养站住了,回头看着她,眼里有异样的表情。他伸出手,把 艾婷婷柔若无骨的小手攥在掌心中,许久伸出另一只手在她的手背上轻轻拍了拍, 道了声,多多保重。转身离去了。 列车开出好远,刘学养的身影依旧在她的脑海里晃荡着,挥之不去。她问自 己,难道你也是个水性扬花的女人。她用手在自己的大腿上狠狠地掐了一把,将 胡思乱想消解在疼痛之中,专心致志地开始琢磨自己写出的那些东西能不能凑成 一本书,假如书真的出版了,又有谁会读它呢。要是寒冰在她的身边就好了,他 肯定会为她画龙点睛,让她的作品提高一个档次。而且,最近在她空闲的时候, 还偷偷把自己真切的感受变成了文字,她很得意这些作品,较之过去的那些无病 呻吟的东西,她觉得高高地上了一个台阶,寒冰肯定会为她喝彩的。甜甜的思念 把她融化了,融化到飘渺的梦乡中。 高高的教堂,管风琴奏鸣着高昂庄重的《婚礼进行曲》。黑压压的陌生人群 手捧着鲜花,面无表情地肃立着。她身着洁白的婚纱,在穿着燕尾服的父亲的搀 扶下,随着灿烂的阳光缓步走进教堂。迎候他们的是身着长袍马褂的新郎,和整 个教堂里的人形成鲜明的对比,更可笑的是,他还蒙着一块儿厚重的丝绒红布, 呆若木鸡地站在神坛的下面。父亲牵起她的手,庄重地交到新郎的手中。牧师开 始宣读那重复了无数次的神圣的箴言。她突然发现,那牧师竟是寒冰,他手中捧 着的是一本散文诗集,书名是《寒冬里的萤火虫》,这个书名是她苦思冥想的结 晶,她甚至看到书中的目录上全都是她的作品的名字,然而封面上作者的署名却 是寒冰。她抬头盯着寒冰的眼睛。 寒冰却像陌生人一样面无表情地履行着他的职责。他宏厚的嗓音从高大的穹 顶上反射回来,轰鸣在整个教堂:“我以圣母、圣子的名义,宣布你们结为夫妻。 请亲吻新娘吧。”她想大声喊:“不!”却喊不出声,胸口闷得像要迸裂似的。 新郎掀起盖头的一角,露出硕大的红艳艳的嘴,缓缓地凑了过来。她想呼喊寒冰 快来救她,寒冰已经从圣坛上消失得无影无踪。她寻找父亲,父亲也没了踪影。 只有母亲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她的身边,脸上挂着阴毒的笑,紧紧地抱着她的腰, 把她推向新郎的怀抱。她挣扎着,伸出手,扯掉了新郎的红盖头,终于认出,新 郎原来是刘学养。她惊愕地尖叫了一声,醒来了。 艾婷婷的心扑腾扑腾地狂跳着,刚才的梦清晰地浮现在脑海中。她觉得有些 奇怪,她的睡眠不好,形形色色的梦常常纠缠着她,但那些梦都是支离破碎的, 像落在石头上的镜子,休想再恢复它原来的面目。然而,这个梦不但清晰可辨, 而且情节的完整,细节的真切,像是一篇精心编撰的小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难道这些就隐藏在她的潜意识中。俗话说,人生如梦。这也是一种对生命的诠释。 往事如烟,虽历历在目,却也随风而散,与虚幻的梦似乎没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 其实,只要是经历过的,就是生活,就是生命中的一部分。梦是人生的体验,虽 无质感,却也在脑海里留下印记,它应该属于生命中的一部分。艾婷婷胡思乱想 地琢磨着,不禁感到恐怖,瑟瑟地蜷缩在洁白的被子中,突然觉得这被子就是她 曾在梦中穿过的那一袭婚纱,她下意识地将它掀开了。在黑暗中如此神经地折腾 了一番,定下神来,只觉得自己实在好笑。她想,见到寒冰后,她一定要把这个 梦讲给他听。 安谧在家里等着她,餐桌上已经准备好早餐。艾婷婷第一眼就看出安谧心神 疲惫,她的眼角张起细密的网,网上挂着灰沉沉的阴郁和无奈的衰弱,是那种把 一腔激情都挥霍殆尽的衰弱。只有她的笑声依旧,开朗、明媚,春风一样荡进人 的心底。在这种精神状态下释放出这样的笑声,无疑是一次奢华的盛宴,这种待 遇也只有她艾婷婷才能得到。艾婷婷巡视了一下家,还是那么温馨,那么整洁, 那么有条不紊。看不出她的生活有多大的变化。艾婷婷注视着安谧,萧雨浓的名 字已经挑在舌尖上,却被牙齿挡了回去。她隐约感受到,这屋子里没有丝毫男人 的气息,也就是说,萧雨浓似乎已经脱离了安谧的生活轨道。她没必要主动扯起 他,安谧会讲给她听的。安谧却直截了当地提起寒冰,问他俩的感情进展到什么 程度了。 艾婷婷往牛奶里又加了两块方糖,搅了搅,垂着眼帘说:“和这个差不多。” 安谧没有吱声。艾婷婷惊讶地抬起头看着安谧,她原以为,安谧会扑过来, 搂着她,一边说着滚烫的祝福,一边赐予她热烈的亲吻。安谧是唯一能和她分享 欢乐的人。然而,她却咬着嘴唇,一副欲说还休的样子。她终于苦笑着,轻轻摇 摇头,极不情愿地说:“水乳交融,甜上加甜。我能想象出来。但愿人长久,千 里共婵娟。” 艾婷婷品得出安谧话里的苦涩,心头掠过一片阴影。她急于想知道这些日子 究竟发生了什么,却又不愿意问出来,她担心触痛她的伤口。 安谧问:“他回去有些日子了吧?” 艾婷婷说:“他父亲生病了。” 安谧问:“他自己没病吧?”话里显然隐含着尖刻。 艾婷婷笑了,脱口而出,“你才有病呢。” 安谧愣了一下,随即耷拉着脑袋,说:“还真让你说对了。而且还病得不轻。” 艾婷婷心里暗暗埋怨自己,分明已经触摸到心灵创伤的结痂,偏偏要去揭开 它,太弱智了。 安谧陡然精神抖擞地站了起来,敷着阴郁色调的眼睛变得晴朗如初,伸出手, 亲昵地拍拍艾婷婷的脸颊,说:“好女人,你先休息一下吧。下午和我一块去文 联。如果有精神、有兴趣,可以把电脑回收站里的垃圾捡出来看一看,兴许会得 到一些启示。不,应该是创作素材,有可能激发出你的创作灵感。” 安谧走了。难以安抚的好奇心使艾婷婷迫不及待地打开电脑,果然从回收站 里调出被遗弃的部分日记。 1997年11月26日 今天是两周年纪念日。对我们来说,这是个盛大的节日,是生命中最值得庆 贺的一天,因为我们各自找到了生命的另一半,组成一个完美的圆。这句话是他 在去年的这一天说的。期待这个节日,我整整煎熬了半个月。这半个月我没有见 到他,甚至连他的声音都没有听到。我知道他在忙,忙碌着换届前的最后冲刺。 市委副书记的桂冠已经在向他频频招手,舆论也认为这个位置非他莫属。虽然我 对这些丝毫不感兴趣,但由于这是他梦寐以求的事,我也在默默地祝福他,忍受 着空虚和寂寞,让回忆支撑着我失重的心灵。但这一天他不该忘记,这是我们共 同的节日。下午我没去上班,在华联为他选了两条金利来领带。 金利来,成功男人的象征。这是我对他的祝愿。他会明白我的心。我买了蛋 糕、红葡萄酒,亲手做了他最爱吃的东坡肉。我在等待。我坚信,那怕是午夜前 的最后一刻,他也会如期而致。等待中,我睡着了,我又梦见白思明,他侃侃而 谈,我记不起他说了些什么,只记得他舒展双臂似乎在迎候着我。我和他几乎毫 无牵挂,为什么他常常出现在我的梦中。我醒了,时针残酷地指向两点钟。奇怪 的是,我没有痛感,心脏跳动很正常,胃的蠕动,引发了我的食欲。我斟满两杯 酒,让它们轻轻地撞击了一下,品尝了一口,味道还不错。东坡肉虽然凉了,我 居然能把半盘吞进肚里。现在真正是酒足饭饱。然后呢,我无所事事,呆坐着, 大脑中一片茫茫的空白。终于,我清醒地意识到,该睡了。明天也许会升起一轮 新的太阳。 1997年12月15日 又是一个飘雪的日子,瑞雪对我大概是吉兆。踏雪回家的时候,我就有预感。 我终于见到他了。他没有像往常那样紧紧地拥抱我,也没有热烈地亲吻我, 而是抚摸着我的头发,蜻蜓点水地在额头上吻了一下,开了灯,疲惫不堪地坐在 沙发上,眯起眼,用拳头轻轻击打着脑袋。一副颓唐的样子。 我为他调好热水,逼着他冲了个澡。重新穿上衣服的他,容光焕发,但眼睛 里依然游荡着阴郁。 男人不需要安慰,宁肯吮尽自己伤口的血,也比让柔弱的女人抚慰好受得多。 这是萧雨浓的格言。我明白现在该做什么,就是保持沉默。 他开口了,无精打采地问了我一些无关痛痒的话。我问他,仕途上是不是又 遇上什么坎儿了。他沉吟着慨叹道,为官不易啊。这不像是从他的嘴里说出来的 话,他的话让我感到震惊,甚至疑心是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如果他没有遭受残 酷的打击,决不会发出如此痛苦的呻吟。 我没那么多出世入世的深奥见地,也并不希望他做个当代的陶渊明;我只是 觉得他活得太累了。但这些话烂在肚里我也不会说出来,我太了解他了。 既然不能心心相印,为什么还如此眷恋他。我说不清。直到记录下这歪歪扭 扭的心迹时,依旧懵懂。大概是我的心智不全。 1998年1 月1 日 他打电话来,说是要和我共度元旦。这可真是一个天大的喜讯。两年多来, 这是唯一的一次把节日割舍给我,多么诱人的一块大蛋糕。我垂涎欲滴。 他比我预计的来得要早,进门的时候,我还在厨房里忙碌。他看看橱桌上摆 放的菜,说,足够了。动手解掉我身上的围裙。我以为他急不可待,身子顿时酥 软了,迷离着目光,依偎在他的怀中。他敷衍地在我的脖子上亲了一口,说,我 买了花生米、猪头肉、咸菜,还有一瓶白酒。来吧,在农村过大年,这就够排场 了。我父亲说过,皇帝老子哇想吃甚呀,莫非他顿顿喝油不成。 我在他的脸上看不出任何异样,但心存的疑虑却挥之不去,木纳地听从他的 安排。他用两只水杯倒满白酒,和我碰了一下,顾自喝了一大口,动手撕下一块 猪头肉,塞进嘴里,夸张地咀嚼着。此刻我的心也仿佛蠕动在他的牙齿之间。但 我严守着沉默,愚蠢的女人才会在这种时刻不厌其烦地追根求源,不就是杯酒吗, 他喝,我也喝。我也尽量不去琢磨他的心思,累且不说,也无聊。我静候着。满 满一杯酒终于将他的舌头刨软了,他说,白思明走了,你就是白思明,你陪我喝, 陪我说话,你还可以骂我。你随便说,说什么都可以。我爱听。你为什么笑,随 你所愿了?如果我真是个白丁,还一文不名,你还会爱我吗? 他的话利剑一样戳在我的心上,疼得浑身颤栗,我却没有勇气把酒泼在他的 脸上,把桌子掀翻,跺着脚大喊,滚出去!理智告诉我,他的话不无道理。假如 他是一个小公务员,他头上的光环肯定不复存在,他甚至不会走进我的视野。但 我也决不是那种世俗的小女子,萧雨浓如此胆大妄为地刺激我,是绝望的歇斯底 里。我蔑视他,却又不由自主地心疼他,怜悯他。 他又灌进满满一杯酒,把杯子摔在地上,哈哈大笑,又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我不知是麻木,还是镇静,居然无动于衷。但我清醒地认识到,他在试图与 过去决裂。 他终于安静下来。雨过天晴一般,紧紧握着我的手,说,原谅我。然后起身 把地面收拾干净,亲自掌勺,把我备好的菜炒出来,端在我的面前,给我换了红 酒,重新坐下。他审视地看着我,像是在阅读我脸上显现出的文字。他说,你觉 得我陌生吗?其实此刻的我在他的眼里是陌生的,他不知道我在想什么,我也不 知道我在想什么。我从我的躯体里走出来,轻飘飘地浮起,似烟似雾,没有定型。 他说,你在想什么?我梦呓般地回答,什么也没想。他说,我伤害了你。我 摇摇头。 他又闷着喝酒,细细地酌,咂出很响的声音。一瓶酒下了一半,他说,放点 轻音乐好吗。我放了一支舒伯特的小夜曲。他起身拥着我,把我的头贴在他的胸 膛上,缓缓移动着脚步,却和音乐并不合拍,似乎只是想让我知道他的心里在想 什么。 我仰起头看着他,问,这是一次告别演出?他说,我非常爱你。我追问道, 但是呢?他说,没有但是。 我不想和他争辩,心里明白就行了,何必听他无聊的辩解。男人的沉默是金, 女人的沉默起码是银。 他担心我纠缠这个问题,拉我坐下,让我继续陪他喝酒,他说,除了白思明, 你是我惟一能倾诉衷肠的人,让我喝个痛快吧。 他睡着了。我把他移到床上,他全然无知。我守望着他,过了整整一个晚上。 1998年1 月26日 明天是大年三十。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开始厌烦这个中国人最传统、最奢 华、最喜庆的节日。老妈一早就打来电话,说,大年时节,你孤孤单单守着间空 房子干什么,不如早点回来陪我说说话。我说,单位还没有放假,明晚才过年, 您急什么。其实,一个星期前,单位已经开始实行值班,神圣的使命就是守着办 公室的电话。我不想回家,就是害怕听老妈的车轱辘话,周而复始,轴心就是我 什么时候能成个家。絮叨起来,就像多年没膏过油的大轱辘车,吱吱呀呀的,听 着让人心烦。我宁愿守着孤独。 老妈来电话的时候,我还偎在被窝里,虽然天不亮就醒了,却就是不想起床。 在温暖的被窝里我可以自由地放飞思想,品味残留的梦中漂浮的甜蜜与苦涩。电 话把梦的泡沫搅散了,我只好咬咬牙从被窝里挣扎起来。当我从卫生间走出时, 不知什么时候端坐在沙发上的萧雨浓将我又重新推进梦的泡沫中。我痴痴地倚在 门框上,五彩的泡沫翻飞着,簇拥着我。直到他走过来,把我紧紧地抱在怀中, 我才感受到真实的他。我的肉体轻盈地飘浮起来,失去了质感。 我的脸贴在他的胸膛上,听到他铿锵的心跳声。我一动不动,迷恋这一刻的 永恒。 他抬头看了一眼表,扶起我的脑袋说,我只能呆一个小时。 我的脑海里顿时跳出那令我厌恶的“情欲”两个字。他满足了情欲,他的情 欲消退了,他解决了自己的生理需求。这一切仅仅需要十分钟。一个小时,那简 直是太大的恩典了,我应该感激涕零。寒意从我的心头窜了出来,在光洁的皮肤 上洒下密密麻麻的颗粒。我钻出被窝,迅速地把衣服穿好了。在情欲面前裸露自 己,是一种莫大的耻辱。 他拿起暖壶,暖壶是空的。他说,你经常上火,还不注意喝水。缺水的女人 如同缺水的花,很快就会枯萎的。 这原本温馨的话,在我的脑子里却过滤出一种假惺惺的酸臭味儿。我说,缺 水的是你,你付出的太多了。我不是花,但是早已枯萎了。 他看出我情绪的骤然变化,便以沉默抗衡,这是他克敌制胜的法宝。 我努力平静地说,别把你宝贵的一个小时都浪费在这儿啦,党和人民都需要 你。 他说了声对不起。毅然走了。 1998年2 月1 日 昨天吕海涛来给我拜年。他显得有些拘谨,舌头磕磕绊绊的,说句完整的话 似乎都很困难。我给他沏了一杯茶,端给他的时候,他触到我的手,像触了电一 样倏地闪开了。结果,茶杯落在地上粉身碎骨,幸好两人都没被烫着。这种失态, 让我觉得好笑,却也有几分警觉。他大概不会想入非非吧。 这时候,萧雨浓打来电话。我无法回避吕海涛,只能装腔作势地胡乱应对。 雨浓问我,是不是有人在旁边。我说,是。他便把电话断了。 晚上他来了。进门就像警察一样,先查看了卧室,把我特意为他准备的睡衣 和拖鞋都仔细看了看,然后盯着问我,什么人让你那么心慌意乱。我感到屈辱, 也觉着好笑,不过能让他吃醋并非不是一件好事。我说,是我新结识的男朋友, 他很想见见你,怎么样,哪天给你们引见一下。他颓然坐在沙发上,阴沉沉的脸 许久才略有转晴。他说,对不起,其实我没有这个权利,你应该多交一些朋友。 这些日子我的心态不好。我对官场厌倦透了,真想解甲归田。 他的话让我高兴,但我心里明白,这不过是他一时的感慨而已。事过境迁, 他照样还是那个在官场上摸爬滚打了十几载的萧雨浓,照样渴求能在仕途上春风 得意。 艾婷婷关闭了电脑,脑子里乱糟糟的。从这些日记中她似乎有所感触,却又 模模糊糊的。她为安谧担心,觉得她是在一片看不到尽头的沼泽地里跋涉,每一 步都面临着灭顶之灾。从安谧的境遇她又联想到自己,心里便有些惶惶然。“别 是他有病吧。”安谧的话回响在她的耳边,随即右眼皮突突地跳了几下,心跳也 随之失去了节律。艾婷婷想,是不是该去一趟临原,做一次暗访呢。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