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3.阿米的相亲
不管是否愿意,我终于还是迎来了穿西服打领带怀揣简历四处奔波找工作的这
一天。西服和领带都是向严浩借的,穿在身上略大了一号,十分不舒服,从镜子里
看起来,自己也实在是滑稽得可以。
世纪末的夏天炎热无比。走在大街上,衣服全部被汗水粘住身体,仿佛皮肤增
厚了好几层,而一走进写字楼,整个人又迅速地被强劲的中央空调风干凉透。几个
地方跑下来之 后,身上散发出来的浓烈汗酸味让自己都感到窒息。唯一的好处就
是——只要我一走进拥挤的电梯,里面那些俊男靓女们大多都会主动地退出,越是
上档次的写字楼越是如此。
彻日穿行在南京西路和淮海中路的商业区和写字楼中,我发现上海真的已经变
了。世纪末的上海就像七十年代的香港、八十年代的台北,已经开始彻彻底底地新
陈代谢,初具国际商业大都市的雏形。只不过新的乐园只迎接新的冒险家,当年十
里洋场的老面孔们已经和他们不堪回首的往事一起消失在被历史遗忘的角落里。
而不得不感慨的是,就如阿米当初所言,在如今的上海,中文学得再好也不会
有什么前途。当我在不同的面试桌前,面对不同脸孔的人事人员时,能强烈地感觉
到彼此双方都犯难于一个只会用中文写小说的家伙究竟适合干什么工作,常常交谈
不了几句,气氛就陷入尴尬,惟有在对方催促或请求的复杂目光下识时务地自己起
身离去。
如此这般,很快我就适应了绝望,递简历面试的过程开始变得像上厕所一样麻
木,而被拒绝时也能保持擦干净屁股拉下水箱开关的坦然。我不再在乎个人形象,
热得实在无法忍受时就干脆当街卷起西服的袖子,扯掉领带,解开衬衫纽扣,借用
擦身而过的某路人的话——像个招摇过市的阿乡( 上海话:乡下人) 。不知道倘若
我动手打他的话,此人会不会以举报我没有暂住证相威胁。
最可气的一个插曲是某次我离开上海商城的某家公司,为了赶时间而在候车站
打出租车,远远的那个制服笔挺的服务员习惯性地替我打开了车门,而当我走近后,
他看清了我的面目穿着,居然随手又关上了车门,傲然地踱向一边。对此,除了
“狗眼看人低”的老话,我真的想不出更恰如其分的赞美。
我的求职活动一直持续到某天下午我无意中遇见阿米。当时我正低头匆匆走过
某栋写字楼外的露天停车场——停车场的另一边是一家沪上很著名的法国餐厅,突
然听见有人喊我的小名。扭头四顾,看见阿米就站在不远处的一个停车位朝我招手。
此人一副清爽打扮,长发用一块绸绢扎成了马尾,穿一条磨砂蓝的牛仔裤和白T 恤,
墨镜挂在领口,身边停着一辆红色的丰田佳美——不用说我也知道又是她父亲送给
她的生日礼物,看起来心情非常不错。“去哪?”她问。“随便逛逛。”“随便逛
逛?”她目光闪烁地上下打量我,我不禁脸上一热,“顺便找工作。”她非常客气
地坚持要送我一程,实在拗不过,我只好坐上车,随口说了一个拐几个弯就能到的
地方。“你有没有买人寿保险?”发动汽车时她朝我顽皮地做了个鬼脸,笑眯眯地
说,“我刚拿到车本,完全不能保证你的人身安全,给我陪葬了只好算你倒霉哦。”
我差点脱口而出——“那样最好。”
“今天心情怎么这么好?”
“别提了,上午被我老爸逼着去相亲了,是个美国回来的MBA ,看起来倒是蛮
斯文的,问题是,一说话脸就红,脸一红就喝水,吃了两个多小时的法国大餐,直
到出门分手,他居然一次都没去洗手间,想想真是可怕。”阿米一边神色紧张地打
着方向盘,一边忍俊不禁地说。
“海龟( 归) 好,嘴尖皮厚下盘稳。”
“你吃醋了吧。”她的笑容敛回唇角,头都不扭地指出,语气淡然。
“我有这个资格吗?”我笑,向后靠到椅背上,举起双手假装按摩眉心,挡住
了后视镜。
她没有再说什么。
下车的时候,她突然又叫了我一声,“小雨……”
“什么事?”我扭头问。
她表情迟疑地看了我一会,声音很轻地问:“是不是工作找得不太顺利?”
“没有。”
“如果需要我帮忙的话,你就——”
“谢谢,不用了。”我笑着关上车门,和她挥手告别。目送车子远去,伸手拦
下了随后而至的一辆出租车。在出租车上我呆呆地回想着刚才发生的一幕幕,突然
做出一个决定——再也不穿成这副傻鸟德行出来找工。
八月底,在母亲的一个身份为军区高干子弟的朋友的帮助下,我的工作总算有
了着落——暑假结束后到一家大型国企在上海的分公司报到,做科室文员。月薪2000
元,和过去严浩开给我的工资一样。
暑假里,我闲得无聊,又不想再像高中时一样因为无聊而陷入危险的情绪,就
整天从家门口附近的录像带出租店一盘接一盘地借录像带回来看。每天除了吃饭、
睡觉、去严浩的酒吧帮忙,就是坐在电视机前拿着遥控器不停地按下“播放”、
“快进”、“结束( 弹出) ”。但没有料到是,如今的自己对于各类如阿米所说的
——“生生死死从眼前飘过去的不关自己事的”——别人的剧情,竟已经变得严重
地缺乏耐心,许多天下来能够安安稳稳从头看到尾的影片加起来不到两位数。其中
印象最深的一部是《两颗绝望的心(Leaving Las Vegas) 》。这部电影看得我难过
至极,因为它终于让我明白了自己这么多年来所幻想的那个与世隔绝的旅馆,其实
并非如歌中所唱的在加州,而是在拉斯维加斯;它不是让我幸福安宁的所在,而是
注定要孤独死去的地方。我也终于了解了那句歌词——任何时候你都可以结账,但
你永远不能离开——的真正含义,因为我从这盒录像带的包装盒上的介绍中看到,
这部电影获得了第68届奥斯卡的多项提名和大奖,但它的编剧却在写完剧本的当天
就已经绝望地吞枪自杀。
看完这部片子之后,我也没有像当初看《永不凋谢的蓝色勿忘我》时那样反复
倒带,而是毫不迟疑地将它立即还给了出租店。老板为此只收了我一半的日租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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