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4.疯狂的机会
我彻夜地步行在上海街头,没有方向地向前走着。走过灯火辉煌,走过人声鼎
沸,走过写字楼寂寂的阴影,走过在夜风中婆娑的树影。
一片落叶在耳边飘下,擦着我的脸颊跌落,如同阿米冰凉的小手滑过。
手机铃声响了。我从裤袋里取出手机,看了一眼液晶屏上显示的来电号码,掐
掉了 电源。
我疲惫地走着,双腿麻木。
我终于迷路了。
前方还有那么多条路可走,但是当我回眸眺望时,我发现自己真的迷路了。
我在路边冰凉彻骨的水泥台阶上坐下,一支接一支地吸烟。
延伸到夜色深处的路灯一盏接一盏地熄灭了。洒水车缓缓地从面前驶过,我的
裤腿和手中的烟蒂都在细细密密如同白色粉末一般的水雾中被淋湿了。
天空的尽头出现了一道蓝边,它竟是那样的蓝,蓝得那么纯粹,那么无始无终,
蓝得仿佛随时都会成为焦距中的盲点,在镜头的闪烁中消失或永恒。
白光乍现。
我终于迎来了新世纪的第一缕阳光,它如同麦芒般尖锐而粗糙,刺痛了我茫然
睁了一整夜的眼睛。
春节之前,我和阿米没有再见过面。
年三十的晚上,我打电话给她拜年,她告诉我出国日期还没有确定下来,因为
诸如签证之类的很多麻烦事还没能处理完。
她絮絮叨叨地说,我默默地听。后来,门外响起了震耳欲聋的鞭炮声,一时间
什么都听不见了。
鞭炮声停止了很久,充斥在耳朵里的嗡嗡声才渐渐地消失。然后我发现话筒里
已经没有了声息。
“阿米?”我唤了一声。
“我在。”
沉默了一会,我问:“还有什么事要说吗?”
“没有了。”
“那就挂电话吧。”
“嗯。”
“新年好。”她说。
“新年好。”
过了不知道多长时间,我听到话筒里传来轻轻的一声“咯嗒”,电话断了。
给阿米打过电话之后,我又给严浩打电话拜年,却发现他的手机关机了。
春节前半个月,严浩的酒吧就已经暂停营业,我和他也没有再见过面。直到年
初三的上午,他才突然出现在院子外面,打电话叫我出去,自己却不愿意进来。我
穿上厚厚的外套,走出院子,看到他的车远远地停在空地的另一头,他打开车窗,
微笑着对我招手。坐进车里的时候,我才发现这辆黑色的车并不是我熟悉的桑塔纳,
而是一辆奥迪。我没有询问原因,或许是没想起来,或许是厌恶了好奇心。
“我们去哪?”我问。
他没有回答。微眯着眼睛,指间挟着烟,兀自望向窗外。我把头凑过去,顺着
他的目光,看到了那栋自己已经居住了近九年的四层老楼房,看到了那个我们俩初
次相遇的二楼阳台。阳台上晾着衣服,栏杆上摆着几个花盆,不知名的草叶在寒风
中微微摇晃。严浩的父亲在离婚后不久就因为作风问题而被印染厂开除了公职,房
子也被收回,所以现在门窗紧闭的房间里早已住进了别的人家。
“想什么呢?”我用胳膊撞了下他。他收回目光,把头靠到椅背上,深深地吸
了一口烟。烟头闪烁着变成赤红,发出一阵轻微的“嗞啦”声,然后又归于黯淡。
他吐出口中的烟,扭头对我淡然一笑:“在想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躺在地上
的那副傻样。”
“是,确实够傻。”我也笑,接过他递来的烟,“这么多年下来,都没能变聪
明一点。”
“真是没救了。”
“是,真的是没救了。”我笑着附和,取出打火机点着嘴上叼着的烟。
“你和你的宝贝阿米,怎么样了?”
“还能怎么样?”我讪笑,避开他的目光,“她等着去苏格兰,我等着去机场
送她,见最后一面,然后分手或者永别——也没什么差别。不就这样吗。”
他不再出声。沉默了一会,突然说:“小雨,我们去打雪仗吧。”
“你说什么?”我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打雪仗?”
“对。”他微微一笑,表情如常地看着我,“在家呆得无聊,突然想打雪仗了,
所以来找你。”
“你开什么玩笑?现在又没下雪!”
“是啊,上海没有下雪。”他笑着说,“但是除了上海之外,有很多地方现在
都正在下雪。”
“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世界是很大的,我们现在就把车开出上海市,一起去找,一定
能找到正在下着大雪的地方,然后我们俩痛痛快快地好好打一场雪仗。”
“这么疯狂?”我更加愕然。
“嗯。现在不疯狂一下,过些日子想疯狂也没机会了。”他回答。
他的眼睛里,口气里,都是一样的平静。傻得没救的我没有看出藏在平静之后
的东西。
“那就走吧。”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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