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夏奈尔19号
走进宿舍,小戴无限幽怨地看着我:“还以为你今晚不回来了呢。”再打量其
他室友,也个个都表情暧昧,一副想嘘寒问暖却欲说还休的样子。想必是小戴已经
把早上的事情都张扬了,就不知道这家伙添了多少油加了多少醋。
包大虾悄无声息地拿着本书从身后进来,一声不吭地开始围着我上上下下检查,
东看看西嗅嗅,找虱子似的,连脖子带胳膊都不放过,弄得我莫名其妙。
小戴躺在床上嚷嚷:“耳朵后面,耳朵后面!”
我这才突然反应过来包大虾在找什么,急忙一把将他推开。而看着众人一副受
伤的表情,无可奈何之下,只好从枕头下摸出一包红双喜散了一圈,再陪着笑挨个
给点上火,这才算完事。
躺在床上,我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反反复复地回想着白天发生的一系列戏剧性
事件,越想越觉得饶有趣味。而回想起当年那个躺在院子里的水泥地上,面红耳赤
地举着两手的十四岁腼腆男孩,我竟不知道自己何时已经变得可以这么厚颜。或许
所谓成长,就是这样的悄无声息,如同竹子在雨中的拔节,不留一丝可被察觉的证
据。
阿米,阿米。我无声地念着这个名字,四周沉沉的黑暗里仿佛渐渐地弥漫起她
身上的那种不知名的香氛,那种嗅觉就像有形的触摸一样真切,让我的皮肤酥痒烫
热。我一动不动地躺了很久,等到耳边只剩下其他人的鼻息和鼾声,悄悄地爬起床,
溜到洗手间里忙了一会之后一泻而出。回到宿舍门口,我穿着单衣站在早春的寒风
中点了一支烟,感到凉意彻骨时才躺回床上,很快睡着。
半个月后一个周末的晚上,我去探视阿米。这次没有爬树,站在草坪上喊她的
名字。稍顷,她独自走出宿舍,微笑着和我打招呼。
“伤好些了吗?”我问。
“嗯,好多了。”
“下来一起散散步吧,让我看看你现在走路是什么样。”
“我不想下去呢?”
“我就爬到梧桐树上唱咏叹调,一直唱到楼里的姑娘们冲出来把树推倒把我打
死。”
“谁心疼你呀。”
“好,我现在开始数数,数到‘二十’就开始爬树。”说完我转身走到那棵梧
桐树下,开始数数。数到“五”的时候只见她扭头跑回宿舍,“十四”的时候又跑
出来,“十八”的时候已经气喘吁吁地站在了我的面前。“你跑起来的样子真好看,
比走路时还好看。”我由衷地赞叹,她的脸又红了。
她身上穿的还是我前次见到她时的那件蓝色羽绒服,下面则是蓝色直筒牛仔裤,
长发披在肩上,真的是非常好看。
“算你狠,走吧。”她气鼓鼓地转身就走,但我看得出来她的生气是装的。
因为她的伤还没有完全好,走路依然有一点瘸,所以很容易就被我赶上。此时
她也放慢脚步,与我并肩一起沿着林荫道漫步,让我的心里暖意油然。不知不觉走
到了“5th Ave Caf é”的黄色大牌子,我给她买了一杯奶茶,自己要了一杯咖啡,
然后在稍僻静处找了一个长椅坐下,各自捧着热乎乎的纸杯一口一口地啜饮。我首
先开口缅怀了一下她的蓝色开水瓶,随后便顺利地交谈下去,很快便就相互了解了
对方的一些情况。譬如,我们俩同年级,但她因为中学时跳过一级,所以比我小一
岁;我在中文系念汉语言文学,她在外语系念英语文学专业;我喜欢吃鸡蛋和土豆,
她喜欢吃荷兰豆和西芹;我们俩都想去哥本哈根给安徒生的铜像前献一束迷迭香,
等等。
我又闻到了她身上那种讨人喜欢的香气,我问她是什么,她起初不愿说,在我
一再追问下才很不好意思地告诉我那是她用的香水,叫做夏奈尔十九号。在当时的
我而言,香水这种东西就象另一个星球的商品,对于其价格和品牌完全没有任何概
念,所以很不明白她有何不好意思说出口。而她则费了半天口舌才让我弄明白那个
古怪的法文名字:Chanel No19 。
这样交谈了一段时间之后,我发现她并不象我最初所想象的那样精明狡黠,实
际上此人纯真得无可救药,至于她那种让我感到狼狈的说话方式,其实只是因为天
生的灵气,或者简单地说,那就是她实实在在的说话方式,并非刻意,虽然那么与
众不同。这一发现让我欣喜不已,更不用说她已经交待出自己歌唱得很好。
虽然同是纯真,但她与我记忆中的张昕又有些不同。张昕的纯真无遮无掩,而
她的纯真却细致且相当有层次,这种区别就好像同属蔷薇科的月季和玫瑰。阿米的
举手投足、一颦一笑都有温室的痕迹,柔和而不失妩媚。可是,当我问到她的家庭
时,她却含糊其辞,叉开话题。
送她回去的路上,我看见她的双手藏在羽绒服的袖子里,不时取出凑到嘴边呵
热气取暖。我犹豫了几次,终于下定决心,在它们再次探出时一把抓住。她小小的
拳头猝不及防地被我的手掌整个包住,像草叶抖落露珠般地微微挣扎一下。而这个
细微的动作,突然从我已沉睡的部分记忆中牵扯出隐隐强烈的振颤——多年前那个
秋天的下午,那只被我此生唯一一次握在手里过的小手。时空竟有置换的企图。我
的心被针尖极迅速地穿刺,就像本能反应似的,我不假思索地用力将她拉近我的身
侧,将她的手紧紧攥着揣进大衣口袋,动作近乎粗鲁。
她没有反抗。什么话都没有说。之后的路途中我如征服了整个欧亚大陆的成吉
思汗一样激动,心潮起伏。她却鼻息急促,神情紧张,躲闪着我的目光。冰凉僵硬
的小手在我的衣袋里,在我的手心里,渐渐地温热起来,终于柔若无骨。
在宿舍楼前分手时,她又扯住了我的袖子。“怎么了?”我回头问她。
“你叫我阿米,那我叫你什么呢?我不喜欢你们宿舍人给你起的外号。”她嗫
嚅着问。
补充说明一下,我在宿舍里的外号是“鸡毛菜( 上海话:小青菜) ”,其来由
仅仅是因为我的头发最长但又不够扎辫子。这么恶心的外号不用我说你大概也猜得
到是小戴的馈赠。
“叫我小雨吧。”
“小雨?”她一脸好奇,不用问我也知道她在想什么。
“这是我的小名。如果不讨厌它的话,你就是这个学校里唯一一个可以这样叫
我的人。”
“唯一一个?什么意思?”
“就是别人叫我我也装作听不见的意思。”说着我用双手扶住她的肩膀,在她
的额头吻了一下。她的脸上立刻泛起潮红,那种皮肤的颜色好像玫瑰融化在雪中,
着实动人心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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