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3.男人的事情要自己解决
回到房间,我沉默地抽了两支烟,心乱如麻。最后丢掉烟头走到床边,把面目
已经清晰的事情全部告诉了坐在床沿的徐海云。
我让她立刻买火车票离开上海。但她不肯,她说她怎么能这样不顾我们死活地
一走了之?我说你难道要亲眼看到严浩或我的尸体才肯走?她无话可说地张着嘴,
发了一会呆,突然起身拔腿就往外走。我从后面一把拉住她的胳膊:“你要去哪?”
她不回答,头都不回 地用力掰我的手指,死命挣扎,双脚乱踢乱蹬。“你他妈的
给我站住!”我突然无名火起,猛一用力将她拖倒在地,跨到她身边跪下,摁住她
的肩头冲她大声怒吼。她不知道是摔疼了,还是被我的样子吓到了,终于停止了挣
扎,脸色苍白,目光迷茫地看着我。我浑身燥热,粗重地喘息着,盯着她的眼睛,
一个字一个字地问:“说,你要去哪里。”
“我——我回去找他们,让他们放过你和严浩……”
“闭嘴!我们费那么大气力把你救出来就是听你说这个的吗!” 我怒不可遏,
耳朵里听到自己的声音近乎嘶鸣,在血管里冲撞奔突,在脑腔里嗡嗡做响。我完全
不能自制地挥起手臂,想狠狠地扇她一个耳光,但刹那之间,仿佛不堪挤压的身体
终于被看不见的筛网滤过一般,感到虚脱至极。僵持片刻,无力地垂下胳膊,向后
跌坐在地上。
很累。我感到很累很累。我慢慢地举起双手,掩住针刺般酸麻的面颊。觉得脑
子里一片真空,只有几根游丝般的东西在悬浮着,却不知道是些什么。
身体渐渐地冷却下去。我听到了哭声。我放下手掌,看见徐海云已经自己坐了
起来,抱着双膝,头埋在臂弯内,又在哭了。
“别哭了。”我说。
她没有反应。
“别哭了。我们一起等严浩回来。”我说。
她猛地抬起头,凌乱的头发被泪水乱七八糟地粘在脸上,红肿的眼睛闪烁着疑
惑。我扭头避开她的目光,又重复了一遍。她突然整个身体扑过来,头抵在我的胸
膛上,泪水更加汹涌,很快就染湿了我的衬衣。最后竟哭得抽筋了,手指僵硬地蜷
曲,身体扭成近乎不可思议的形状,样子十分吓人。我只好给她慢慢地揉搓关节,
直到松弛下来。把她抱到床上,帮她脱掉鞋,盖上毯子。
“不要胡思乱想了,好好睡一觉。我回宿舍去了。”我说。
走到门口时,身后传来她的声音:“谢谢你……”
我顿住脚步。
“谢谢你答应让我留下来。”她说。
她竟然向我道谢。她不知道,如果她真的离开了,我将完全不知道如何独自面
对未知的明天。她不知道,从在高邮路上见到刘老枪的那一刻开始,我就已经陷入
多么深邃的恐惧。
我什么话都没有说,低头关上门,转身离去。
我在宿舍里住了几夜,都是在快熄灯时才偷偷摸摸地回去,不和任何人多说话,
一早就离开。
手机也被我一直关机。
我在躲着阿米。事情搞成现在这个样子,我根本不知道如何向阿米解释。虽然
我也不知道还能够隐瞒多久,但至少,我不能让她也被牵扯进来,绝对不能。
每个白天都漫长不堪。我和徐海云一起耗在招待所的房间里,没完没了地发呆,
吃方便面,看一台遥控器都没有的破电视。我必须不时地通过诸如弄断电视天线、
摔破茶杯这样的手段避免自己产生时间已经陷入死循环的错觉。
当服务员告知严浩所交的房费已经全部用完时,我才知道一个星期已经过去了。
徐海云继续住在招待所里显然不现实,100 元一天的价格我无法长期承担。当我走
进家门站在父母面前开始向他们坦白一切的时候,我感到耻辱至极,但也确信这是
自己唯一的希望。
母亲还是那么一副面无表情的姿态,坐在藤椅里,一边织着毛衣一边一言不发
地听着。十几天前离家出走时,我确信她听清楚了我最后说的那句话——“我从来
就不喜欢穿你织的毛衣”,而她此刻手中在织的依然是那件我的毛衣。这个发现让
我感到有些惶惑,但显然无法问出口。我极力克制着拔腿离开的冲动,在裤兜里掐
着自己的手指,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大致说了一遍,唯独隐瞒了自己被追杀和严浩杀
人的细节,因为我害怕他们会报警。
“你现在想怎么样?”听我断断续续地全部说完后,母亲问。
“我希望你们能够同意让她在家里住一段时间,睡我的房间,我在宿舍住。等
到事情结束了,严浩回到上海,我们就给她买火车票,送她回湖南。”
“你现在愿意承认自己做错了吗?”
“我没错。”
“如果你认为自己没有错,就不要来求我帮助。”
这段对话似曾相识。我茫然地抬起头,看到母亲脸上平静的表情,不祥的预感
立刻如同一盆冷水迎头浇下,湮灭了所有纠缠着的希望和不安,冻得我几乎想咬碎
自己的牙齿。我终于回想起了多少年前那个被猪头三打得鼻青脸肿的少年,回想起
了——
“我是一个男人,有些事情一定要自己解决,因为那是我自己的尊严”。
我笑了。我环顾四周,突然觉得自己置身的场景竟是如此有意思,高高在上的
母亲用她的方式审判着我的自尊,伛在角落的父亲毫无主意地揉搓着手掌,躲避着
我的目光。而我,我自己扮演的又是什么角色呢?即将赴菜市口问斩的义和团烈士
吗?我忽然感到了深深的厌烦,简直一分钟也不想再在这个家里呆下去。我昂起头,
冷冷地笑着,迎着母亲的目光。
母亲看着我玩世不恭的表情,说:“你还记得当初你考大学执意要念中文系时
我对你说的话吗?我不干涉你的自由,但提醒你一件事,你自己选择的路,就要自
己走完它。”
我没有回答,转身走进自己的房间,打开衣橱拿了一些衣服,和手机充电器、
存折等杂物一起塞进一个帆布旅行包里,挎在肩上,回到母亲面前。
“我走了。有事可以打我手机,如果是想听我认错,就不必了。”
说完我拉开房门离去。
快到大院门口的时候,我听到身后有人在大声喊我的小名。是父亲。我站住,
他气喘吁吁地跑到我面前,微侧着身体,用一只手拄着腰,脸上隐隐露出疼痛的神
色。我冷冷地看着他,“有什么事?”他张开嘴,最终却什么也没说出来,只是将
另一只手急急地伸进裤袋,把一叠折得整整齐齐的钞票掏出来递给我。我的眼眶一
热,扭头就走。他在身后连喊了好几声我的名字,最后声音竟然都带了哭腔,“小
雨啊,你不要再这么倔了好不好?你就给你爸爸这一次面子好不好?我这个做父亲
的求你了行不行?”
站在渐渐开动的巴士上,隔着玻璃窗,我看见父亲还站在站台上远远地目送着
我。我的手心里攥着他塞给我的钱——两千元。这个悭吝得连买根针都要算来算去
的父亲,竟然一下子给了我两千元。我疲惫而茫然地看着车窗外晃动着的生活,一
遍又一遍地问自己:我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活过了二十一年,我究竟看清楚了什么?
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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