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同居
如今我已经回想不起徐海云确切的长相。只记得她很高,很瘦,皮肤很白。至
于为什么我第一次见到她时会有惊艳的错觉,我想那是歌舞厅包厢的特殊灯光和她
的浓妆综合所致。如果你不明白我这样隐晦表达的意思,你现在就可以去任何一个
歌厅或酒吧拉一个从业时间超过半年的小姐出来,让她卸掉浓妆素面朝天地站到正
午的阳光下——如果她能够同意你这么做的话,你就可以看清楚她真正的面目。你
会发现那张脸早已适应了某种暧昧的照明环境,早已被化妆品中所饱含的挥发性化
学成分和地地道道的金属铅腐蚀出特别的韵味。我想不 出更好的表达,只能简单
地说,那样的面容在强烈的阳光下看起来就如同长满霉斑的潮湿而斑驳的石灰墙。
毕竟1998年她才19岁,她还年轻,所以我第一次在阳光下看到她的脸的时候才
没有呕吐。但是根据我的经验,如果现在我再遇见她,我极有可能已经无法认出她。
和她睡过之后,我就住在了她那里。房东偶尔过来检查房间设施和结算水电费
时,会装模做样地把我们称之为“小夫妻”。但是从这个老女人脸上那种恶劣的怪
笑可以看出实际情况是多么堪于嘲弄。事实上徐海云完全不像我的妻子,倒更像是
我的保姆或者女佣。
她吃苦耐劳,勤俭节约,包揽一切家务。
她在我面前话很少,她根本就不善表达。她从未对我说过任何示爱的话,她只
会说一些诸如“你饿了吗”、“我可以抱着你吗”这样的话,以及在我偶尔无法克
制绝望地暴躁发作时默默地充当受气桶,默默地躲起来哭。
我也很少和她说话。甚至性交时都是直接动手,从不征求她的意见。她也从不
拒绝。以至有一次我在进入时才发现她经期还未结束,为此我像一头疯了的野兽一
般在房间里乱砸东西。当我随手抓起在沙发的角落已经放了很久的不知道是什么玩
艺的一包东西狠狠地扔在房间中央的水泥地上时,我听到了玻璃的碎裂声,同时听
到她惊呼一声,看到她扑过去,跪在那里,呆呆地伸着被玻璃渣划破出血的手,眼
泪止不住地滚落。
我走过去,蹲下,扯开破皱的两层塑料袋,看见了我当初去歌舞厅探望她时买
给她的那些东西。碎玻璃来自太太口服液的瓶子。她居然一样都没有动过,一直偷
偷地保存到现在。
“为什么?为什么!”我扭头朝她大声怒吼,她呆呆地看着地上,说,“是你
送给我的……”
我浑身颤抖,愣了很久,起身离去。门被反手摔上之后,我听到房间里传出她
压抑着的哭声。
我疲惫地坐在楼梯台阶上,用双手掩住自己的脸,感到温热的眼泪在手掌和面
孔间渐渐变得肮脏粘稠。我告诉自己不可以再这样粗暴的对她。有那么一瞬间,我
甚至想或许我和她结婚也没什么不好,但仅仅是那一瞬之间。
期末考试前夕,我不得不潜回学校四处借资料、抄笔记。走进宿舍楼的时候,
似乎所有人都被我邋遢憔悴的形象吓到了,怪异的目光从各个隐蔽的方向追随着我,
但是谁也没有敢开口问任何问题。小戴故作满不在乎地宣称他曾多次在课前点名时
替我喊“到”,我问他打算要几包烟,他笑着连连摆手说全是友情赞助。宋国涛把
他的笔记本借给我时,小声并且隐晦地问我是否需要帮助,我告诉他没事,不用。
考完最后一门课之后,我已近乎虚脱,晃晃悠悠地走在校园里,感觉身边的一
切都在冬日的苍白阳光下飘飘荡荡。看着擦身而过的那些初进大学不谙世事的小情
侣们卿卿我我、旁若无人的样子,我情不自禁地回想起大一结束的最后一天晚上,
阿米拉着我的手在校园里一圈一圈走的情形。那时的我总觉得大学里的时光缓慢重
复,现在才蓦然顿悟了古人所言——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之过隙,忽然而已。忽
然而已,三年就这样过去了,所谓光阴似箭,这把箭直到现在才射中我的胸膛,让
三年前的往事就如昨夜一样历历在目,让我有失血般的昏厥,不能自已。
然后,我看到了阿米。
阿米站在学校门口的花坛边上,一副等候已久的样子。她身上的穿着和我记忆
中的一模一样,蓝色羽绒服,蓝色直筒牛仔裤,长发披在肩上,依旧那么美丽动人。
一瞬之间我竟以为是自己的幻觉,醒悟过来时脚步已经进入她的视野。我不知所措
地和她对视着,僵持片刻,她慢慢地走到我面前。
“我——”我心乱如麻,千头万绪,完全不知从何说起。
“这段时间你到哪里去了?”
“……”
“我打过很多次你的电话。”
“我关机了。”
“究竟出了什么事?”
“找个地方坐下来说吧。”我佯装镇定地避开她的目光,一边东张西望,一边
从衣袋里摸出香烟。
“不。就在这里说。”
我一怔,准备点烟的手停在半空中。我花了几秒钟才反应过来自己发怔的原因
——这是阿米第一次用不容置疑的口气对我说话。过去她总是撒娇,总是哀求,但
这一次她是在命令。一阵酸楚迅速地在心头聚集,随后而至的便是尖锐的疼痛。我
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你真的想知道?”
“嗯。说吧。”
“我和一个小姐在一起同居。”
“小姐?同居?”阿米的声音到最后一个字时已经开始颤抖。
“你和她上床了?”
我没有表情地看着她迅速变红的眼眶,点了点头。
泪水很快地涌出她的眼眶。她紧咬着嘴唇,无声无息地哭着,不顾来来往往的
种种目光。我在她的眼睛里看到了或许可以称之为心碎和绝望的东西,那种东西让
我的四肢也开始变得冰凉僵硬。
“还有什么想知道的吗?”我问。
她依然神情恍惚地望着我,就像什么也没有听到一样。
“没有的话,我就先走了。”说完我转身离去。边走边点燃了嘴角斜叼着的烟。
我没有回头。她也没有叫我。我想,如果她开口叫我一声的话,我的眼泪也会
流出来的。因为我在私心里真的希望她能够叫住我,能够打我,骂我,最重要的是
——向我追问那一切是如何发生的。但是她没有。我不知道这值得庆幸,还是难过。
我只知道,我已经一无所有了。
恐惧已经和希望一起消失在一枚硬币的另一面。躺在阳光下,静静朝上的,只
有被等待磨得深深浅浅粗糙不堪的疲倦。
亦凡公益图书馆(shuku.net)
下一章 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