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今年的春节,对江锦萱来说,完全是一个灾年。四十万是她的一块心病,走路 想、吃饭想、睡觉想、起床想,甩都甩不开,于松涛的影子像一个恶鬼缠着她,如 同很细的丝线勒进了肉里,痛得发痒、痒得发酸、酸得发胀,她还从未体验过如此 今人窒息的胀痛感。那天,她一回到香港,立即投入了乔启光的怀抱,她哭得失了 声,当乔启光弄清楚了原因之后居然呆杵了三分钟,然后就不停地叨叨:“不能这 样……于松涛不能这样不讲情义……不能…… 不能……”他用男人能给予女人的最大限度的爱去温暖这位他爱了十几年的女 人,他决定要把手中的几十万港市股票全部亏本抛出去弥补江锦萱的损失。 “阿光,我该怎么办?乖乖地向于松涛认输,给他送去四十万,还是不理他?” 乔启光的职业直觉告诉他,躲,是躲不掉的,他抚摸着江锦萱的头发,安慰地: “不要急,阿萱,让我来想办法……”他突然转换话题:“你不应该是咁样……” “你指什么?”阿萱抽噎着问。 “你太辛苦了,你这样的女人应该当雍容华贵的夫人,你看你,把自己累得像 个男人,我有时候真是不忍心……阿萱,算了吧,求你答应我一件事。”“什么事?” “不要做生意了。”“那做什么?做什么?!”她吼起来。 乔启光语塞,半晌才说:“四十万我替你付一半。”“不!”江锦萱流着泪: “不该让你受损失,我自己有钱……我是无法忍受咁大的屈辱,我不心甘输到摊摊 腰!”不管阿萱怎么阻止,乔启光下决心要拿出起码二十万元来补偿阿萱,他心里 一阵阵歉疚一阵阵痛悔,是他酿成的这场损失。他想跪在阿萱脚前求她饶恕,但他 怕永远失去她,无论如何他不能剖白自己,这是他灵魂深处最最隐秘、不能曝光的 部位,他自己都伯窥见的。他当了一辈子律师,为人正直一辈子,唯独这一块伤疤 是丑陋的……抱着那又白又细腻充满女性魅力的肉体,他心灵上得到一种巨大的满 足,那是男人对爱慕之女人本能的渗透和侵略和染指的亢奋,但在这亢奋的后面, 有一丝裂痕在牵动他的末梢神经,那裂痕很细,牵动的力量却足以令他灵魂感到扯 痛。他突然愤怒起来,恨透了那个如此惩罚一个女人的于松涛。就在这种失重状态 下,他吻着她的眉、眼、耳、嘴、颈、胸……恨不得把自己生命的每一分力量都传 送给她。他隐隐约约想起了她第一次扑进他的怀里是在五年前的一个黄昏,她首次 经商,被新加坡一个骗子骗去了二十万港币,惊慌之中,她跑来找他要打官司,刷 白的脸、瑟瑟发抖的腿,当乔启光保证帮她布下天罗地网抓住那骗子时,她一头栽 进了他的怀里。那一天,乔启光激动得不敢去碰她,呆呆地抱着她衰弱的身子,居 然忘记了一个男人应该怎样去爱抚一个他热爱的女人。情到深处,爱到极至,往往 肌肤的亲近会显得那么苍白。 江锦萱就是这样,一旦倒霉了,她的泪水只朝乔启光流。在契爹陈百雄面前她 都不愿显出自己的弱小。契爹太有钱了,在有钱人面前她从来不愿低下自己那高傲 的头。 当她第二天回到契爹那里,准备将深圳此行所受的损失告诉他,试探一下他有 没有借钱给她的意思。因为她清楚,这位契爹待她虽然相当不错。但在金钱问题上 他一向十分仔细,她即使要借钱一般也不直说,而是绕着弯,讲自己的困境,让他 主动提。用这种小滑头捍卫着自己的自尊。她的腹稿已经打好了,准备着见契爹面 的第一句活是:“我倒霉了。”契爹就会追根刨底,她心里十分希望契爹能帮她 (借她)四十万,她就可以不动自己准备到泰国投资建巧克力公司的那笔款子。 她推开了契爹的书房门,房间里空空如也,又找到卧室、餐厅、花园…… 没有人,好容易等来保姆阿梅买菜回来,方知陈百雄已经于昨天飞去台湾了。 阿梅交给她一封信。 阿萱吾儿。 万万没估到,台湾的股票前天涨到了五成,昨天就跌了百分之七,敬修来急电, 要我速速赶去台湾,看来情形不妙。如果这次损失,不止是几百万,而是上千万、 几千万…… 太可怕了!明天过年了,我不可能赶回香港,你飞到台湾来吧,我需要你来, 但愿股市升为牛市,这样我们就可以在台湾过一个开心年嘅。 父百雄二月十日 下午六时匆匆 注;我明晚会给你打去电话,你如果买好了机票务必给敬修打电话,我好去机 场接你。 她傻了,如果契爹的股票真的损失到那种程度,她怎么好意思提出自己的要求, 即便是转弯抹角也不好开口。啊!愿菩萨保佑契爹的股票今天就回升。于惊惶之中, 她向菩萨敬了三炷香,双手合十,跪在地上泪流满面地祈求了半个钟头。勉强吃了 一点三明治,她战战兢兢地拨响了台北陈敬修(陈百雄的大儿子)的电话。没人听, 一直拨到下午两点,仍是没有人听,写字间、住宅都没有人,太太、佣人、秘书, 统统不在了,一种不祥之感罩住了她。只想耐心等到晚上,看看契爹的电话是凶是 吉。至于飞去台湾,她绝对不考虑,一想到去台湾与敬修和他那极为小家子气、斤 斤计较的台湾老婆一起吃年饭她就浑身不自在。那个台湾女人总用一种戒备的眼神 盯住她,生怕她抢了敬修的遗产,最不能忍受的是地那虚假的热情,“哎呀,我送 你这一套时装很贵的哟,打了八折还合两千多港币呀!”“为了做这道菜我忙了整 整两天,妈唷,辛苦死我了。”……这位台湾娇小姐比那下了蛋啼叫不已的老母鸡 还吵人。若果她一个人去台湾,从不去惊扰敬修一家,如果与契爹一起去,出于礼 貌总得与他们应酬一番,她就得用超凡的忍耐力去与那没有教养的女人周旋。今年 的春节无论如何她是不会去台湾的,过了正月十五元宵节她就得按期过深圳赔那四 十万,超一天多罚一万,她哪有闲心过节?!如果契爹不能借钱给她,她就得撤回 泰国巧克力公司的股份,一块到口的肥肉就只好眼睁睁地看着它飞走。要不然就只 好抛掉手中正在升值的股票,这两样割舍谁也不忍啊! 一直等到十二点,没有电话,她昏昏睡去。夜里两点半,被电话铃惊起,她猛 抓住电话,是敬修打来的。“契爹呢?”她来不及说别的应酬话。 “住院了。”敬修冷冰冰的,他对她也一向戒备。 “什么……他……病了?”“过度疲劳引起心跳间歇。”“是不是股票……” “无可挽回了,今天又跌了百分之七,如果再不抛,到明天就全军覆没了。”“抛 了?”“损失了两千万抛了出去。起码保住了三千万。”他仍是那么冷冰冰。 “啊!”她眼前一片漆黑,连一句慰问契爹的话都忘了说,起码愣了十分钟, 才感觉到天很冷,应该披件衣服,她浑身冻透了。 灾年,灾年!倒霉的一九八五年,开市不利。她沮丧地垂下了那颗沉甸甸的美 丽的头,想哭哭不出,想吼吼不了,于昏眩中又浮现出于松涛的影子,就像刻进了 她的骨头里那样深刻。那几句鲜血淋淋的恶语使她浑身一个激灵又一个激灵。 “江小姐如果不肯赔款,我们公司就起诉,按合同规定,我们经济纠纷的仲裁 权在北京。”“江小姐如果想躲,想跑,于我们顶多是四十万的损失,但于你,大 陆向你关了大门,损失是无法计算的。”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