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北京的年卅之夜简直成了解放战争时期的淮海战役,全市几百万个家庭万炮齐 发、万花齐放,天上是火树银花,一片硝烟;地上是红光闪烁,火药呛鼻。除了炮 声,再没有其它的声音能同时并存,整个首都在这种强烈的动荡、沸腾、喧哗之中 显出了与平日庄严肃穆完全不同的疯狂。 就像一个一贯沉默内向的人,一旦情感被触动了,必然要开怀地宣泄一番。城 市在宣泄的时候,会使她的公民们激动得坐立不安,想哭、想笑、想唱、想喊、想 跑、想跳、想揍人、想被人揍。 从来不放鞭炮的于松涛今年也变态了,拉起冰莹到小院里与那些姑娘小伙儿摽 劲地放炮,足足放了八十元钱的小鞭,九十元钱的花,他居然也迷信起来,要嘣一 嘣邪气。没想到,放炮会使人感到解脱,火光、巨响之后,你会以为自己是真的打 了一场胜战,无比痛快,痛快淋漓,痛快透心“好久没有这样兴奋了,于松涛把一 切烦恼暂时甩开。他珍惜回北京的每分每秒,只有十天假他就必须赶回去,太多太 多的事等着他去梳理,了结、拍板。为此,他和冰莹没有回老丈人家去团圆,他舍 不得挥霍与妻子独处的分分秒秒。整个年卅,除了出去放炮,他一直搂着她看春节 晚会的电视节目,左臂酸了换右臂。闻着她新洗的秀发飘出的荣莉香味儿,陶醉在 久别重逢的欣喜与酸楚之中。他想不停地对冰莹说:“我爱你。”“我想你。”但 到了一句也没说,生怕多说一句话会使自己那份探深的爱变得浅薄、俗气,他对冰 莹的爱融入了父爱、夫爱、情爱;渗入了欣赏、崇拜、赞美。世间一切美好的情感 都倾注在她身上了。看一眼她那尖尖小小挺拔的鼻子,他会捺不住自己的骚动: 听一听她那柔美的带点儿嗲气的诉说,他会有一种燃烧的渴盼。对其他女人他 从来没有产生过这种浸透每一个细胞的痛怜,即使是那难忘的初恋,也被冰莹的出 现幻比成了一片朦朦的雾。 十天一晃就过去,快得像一阵凤。临走的前一天晚上他们俩几乎一夜没有睡, 恨不得交颈而眠,冰莹那散发着花香的玉体熏得他醉迷迷的一而再、再而三地亢奋, 他觉得自己像一条流不尽的爱河,时而柔如软缎,时而轻似羽绒,时而狂如龙腾. 时而急似飞瀑……天亮了,冰莹的泪水浸湿了他的肩,他才感到分离在即的残酷。 冰奎好容易忍住了无法抑制的泪水,每次和丈夫分离她。都认为是长别,那怕 只分离两个月。她真后悔没有在前几天把要说的话说完,要问的话问完;还有四个 小时丈夫就要启程,她该拣什么最紧要的事情说呢?想了半天,连自己也觉得荒唐, 出口说的是:“你的初恋……也这样棒吗?”于松涛想回避,他不愿在这样的时刻 扯进另外一个女人:“过去的感觉,找不到了。”冰莹却犯了拗劲:“不!我想知 道,我不是对你的过去吃醋……只是好奇。”“真是个孩子。”他无可奈何。 “你回答呀!要说最诚实的话。”于松涛知道冰莹的敏锐,作家的感觉不好糊 弄,只好实说:“我的初恋的确很棒……那时我们都年轻。”“你很爱她?我是指 平平的妈妈。”冰莹不知哪根神经被触动了,穷追不舍。 “你怎么了?我的小鸟。”于松涛常称她为小鸟,觉得她像小画眉、小黄莺那 么有趣。 “过去我从来不问,其实心里想知道,知道你很多很多,我只会更爱你。”于 松涛叹口气,“我不是早告诉过你我过去的一切吗?”冰莹将嘴凑进丈夫的耳根: “那是坦白,毫无色彩,我想听一个男人的故事,真实的,吸引人的故事。” “好啊!想把我当素材?”当大夫的很会调节气氛,他竭力要把这场令人难堪的、 严肃的话茬引向漫不经心,淡淡泊泊:“那么,我来接受记者采访,你想知道什么 就提问,我来答,行不行?”冰莹轻轻地咬着丈夫的耳朵:“好!我问,但你要如 实回答……你和她,我是指段怡芹,有没有那种事!”“哪种事?”“我和你做的 这种事。”于松涛当然明白冰莹指的是什么,这是他最难回答的,说深了怕她受不 了,说浅了怕他不信。于为难中沉默了。 “怎么了?回答不出来了?”冰莹像孩子般讨厌,不达目的不罢休:“说呀!” 于松涛一咬牙:“是的,极少……那是从前……”“极少?十次,八次?”于松涛 不得已,只好说真话:“一共才两次。就两次,而且我忘了当时的情形。”“在什 么地方?”“一次在我的宿舍,一次在她的宿舍。那时候的人根本没什么浪漫可言, 我那时什么也不懂……”他企图解释清楚却什么也没说清。 “那么我可以断言,她肯定到现在忘不了你。”冰莹似乎满意了,却突然沉重 了。 于松涛叫起来:“不可能,段工是我们厂口碑最好、最正派的女人,也是最好 的妻子和母亲……”冰莹打断丈夫:“你根本不懂女人……有一种男人是不太容易 被女人忘却的,你就是这样的男人。”于松涛严肃地:“莹,我不管别人忘不忘记, 反正我与过去早就一刀两断了。除了你,我心里永远不会容纳别的女人,我都四十 多岁了,我的爱是成熟的爱,不像年轻人,今天爱得死去活来,明天就忘得无影无 踪。我们为什么要一走一回头?我永远不愿去回顾那些已经消逝的东西……”冰莹 也严肃地打断丈夫:“你以为我会去计较一个比我大十几岁的女人的过去?段工是 你们那个年代优秀的女性,到现在我仍然很欣赏她的风度,这样的女性爱上你,岂 不说明你的确值得爱?喂,大鸟,我这个人很怪,如果我知道别的女人爱你,我不 但不吃醋,反而觉得光荣,因为只有我才能占有的。”于松涛紧紧搂住善解人意、 通情达理的妻子:“许多女人做不到这一点,因为她们不自信太自卑,你当然不一 样,你太优秀了……其实我有时倒不自信,常常怕别的男人来困扰你。”“你不信 任我?”“我是不信任我自己,因为你也是一个不容易被男人忘掉的女人啊!”冰 莹心里一热,禁不住又盈出了泪水。 他俩又厮磨了一个钟头,酸酸甜甜的。 九点钟到了,于松涛告别了他的温柔之乡。在南方,天与海的交界处,那一块 小小的绿州,正交炽着人与人,力量与力量,智慧与智慧的较量与搏击,他必须暂 时砍断一切情蔓的缠绕,冷峻地去直面他的人生沙场、决断他的胜负。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