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有关大海的各种梦,是胡鹏从很小的时候就向往的。他的父亲是大连远海轮的 水手长,紫黑的脸膛,铁杵一样坚硬的胳膊,面板一样平展的腹肌;小时候,他觉 得父亲伟大极了,海洋神秘极了。海,同父亲的形象是不可分割的,父亲就是海, 海就是父亲,他爱海爱得像爱父亲一样,他崇拜父亲就像崇拜海一样。每次送父亲 出海,他都会呆呆地立在码头上,眦大瞳仁,拼命欣赏海中每一朵浪花、每一道光 柱、每一圈水纹,就像捧着他最爱读的《济公传》,一言、一句,一个标点也不漏 掉,反复读,读不够,书已经被他翻烂了,他却仍然像爱珍品一样把它锁在自己的 小木箱里;大海的百态,他也像爱珍品一样锁进了自己的心里。不时玩味一下。他 奇怪,海为什么会变脸,一会板着黑沉沉的脸像个严厉的男人;一会儿展平了所有 的皱纹,笑出了妈妈眼睛里的湛蓝色;一会儿郁愁得一片灰朦朦,像个绝望的老头 ;一会儿兴奋得像小姑娘的脸,粉红粉红的……他的看不够的海啊!他的猜不透的 海啊! 为此,他发誓长大了也要像爸爸一样,当海员,与海朝夕相伴。谁知,他长大 了,没有考上海运学院,却背着行李卷,上了北京师范学院物理系,毕业以后教了 两年中学物理,后来又调到电子管厂当技术员、当工程师、当副厂长、当厂长、当 总经理、一步一个脚印,一走就是将近三十年哪!海的梦早就破灭了,谁料到,儿 十年后,他的两鬓都斑白了,海,却像个宽厚的情人,向他伸开了臂膀,他扔了手 中端了几十年的电子这碗饭,跟跟跄跄地扑向了她的怀抱。当他站在码头上,望着 那些花花绿绿,风度华贵、傲气十足的中外大货轮时,心中一阵阵感动,他想起了 已经长眠的父亲那硬挺的胡子茬,想起了小时候看的那本《济公传》,不由深深吸 了一口带着海腥味和咸涩味儿的空气,噢,大连的海、广东的海、儿时的海、现时 的海……那气味完全一样,都那么亲切、那么怡人。想到自己如今已是海港管理局 的主任,不由喃喃地道:“天意,全是天意。”上午,他刚刚同货运部长吵了一架, 出不了港和入不了港的货轮鸣着愤怒的汽笛,仿佛在骂娘,他计算了一下经济损失, 吓了自己一跳,他这个新官如果解决不了这些老、大、难的问题,要他来做什么? 货运部长苦着脸,诉说难处,他根本不想听,国营企业惯有的难处,他听了几十年 了,大同小异。他只要求那位部长拿出新的解决方案。部长说:请你给我解决劳动 力,多给我一个连的装卸工。他说:你除了要力气,还应多要些智慧。那位部长快 快离去。他决定下午召集货运部大小头目开会,请大家献计献策。这令人头病的滞 期问题不解决好,他无法睡得着觉。 该吃中午饭了,他的秘书肯定已经给他送来了一盒有鸡腿、有辣豆腐的快餐。 吃过中饭,在沙发上打个盹儿,就该开会了。说心里话,他到海港比在凯华累得多。 一声汽车喇叭响,他回过头,呆了。 段怡芹和女儿平平像从天上掉下来一般出现在他的眼前。胡鹏惊讶地: “平平,死丫头!”“爸,别骂我,我就喜欢送你一个意外高兴。”胡鹏嗔怪 地看着妻子:“好啊!平平来深圳,这么大的事你都瞒着我这个老头!”段怡芹敏 捷地还击:“我还以为你对海的热爱超过了对女儿为爱。”平平高兴地:“爸,海 港太棒了,你到这里来工作,准能多活儿年!”胡鹏有些不自在:“我到这里来… …你今天才知道的吧?”他与于松涛的矛盾,他堵了于松涛的路(或是于松涛反炒 了他的就鱼) 等一切,他都没有写信告诉女儿,毕竟这不是什么值得到处炫耀的事。他甚至 怕女儿知道了会难过。 谁知平平全然不介意:“早知道了。”“早知道了?”爸爸不明白。 “你跟妈妈的一举一动全被我的雷达跟踪了。别看你们什么都不告诉我,向我 封锁消息。”“你的雷达?”胡鹏问。 段抬芹对女儿:“准是冰莹告诉你的。”“冰莹?”胡鹏眯起眼:“于松涛的 小媳妇?”女儿打抱不乎:“媳妇就是媳妇,什么小不小的?冰莹几乎把于叔叔给 她的每一封信都给我看过。最长的一封二十页。”胡鹏啧啧地:“于松涛哪来那么 多丰富的感情!”段怡芹不无嘲讽地:“像你,干巴巴,一封信顶多半页纸,这世 界上也只有我能忍受你!”胡鹏瞪一眼妻子,即转向女儿:“平平,于松涛在信里 怎么说我的?”他显得有些不自在。 “人家的隐私,我保证不泄露的……爸,反正于叔叔总在信中夸你厚道。” “夸我?!哼,他还是少在背后捅我刀子为好,你知道他组建集团公司吗?个人主 义恶性膨胀!”“爸,于叔叔不是那种人……”胡鹏一挥手:“今天不谈这些,平 平,回头爸爸请你吃海鲜。这次回来可以多呆几天吧?”“我不走了!”“什么?” 爸爸抬起惊讶的脸。 女儿分配来深圳也是向爸爸封锁了情况的,她知道爸爸会坚决反对,他不愿意 北京的家、北京的户口连根拔了,女儿学的是文科,到这种充满了商战汽油味儿的 地方来没什么大发展,他一门心思是要女儿坚守北京的。女儿只好来个先斩后奏。 她昂起好看的小脸,撒娇地:“爸,北京还有外公外婆,也不缺我这一个户口,我 调到电视台了。”“你本来可以到中央台的!”爸爸吼了起来:“你怎么能放弃最 理想的分配?!”“中央台有中央合的复杂,不如新合有朝气。”“你呀……自作 主张……那你分到什么部门?这边电视台小得很,已经挤满了人。”爸爸忍住火。 “当然是学有所用,当播音员,最好兼节目制作和主持。”“你联系好了?你 以为万事都像想的那么容易?”“决无问题。”“万一……”“万一有什么问题我 可以找于叔帮忙。他跟秦台长是哥们儿,中学同学。”“找于松涛?!你居然去找 他?”爸爸对女儿的想法完全不理解。 “怎么了?因为你们争斗就不让我求他?爸,你真是太古板了,他能帮助我, 我当然不拒绝,有用的关系不用是傻瓜。”胡鹏眯起老眼,打量着新鲜得像一根带 刺的黄瓜的女儿,一肚子的气实在不忍发作,女儿是他一生中唯一的希望,从小到 大,没舍得碰过她一手指头,如今木已成舟,他只能认了,他这一生不停地在认命, 再认一次也无妨。 他望了一眼一直沉默的妻子,不明白她为什么没态度? 海港的广播喇叭骤然响起,几声嘟,嘟,嘟……以后,是广播员的声音: “各位听众,现在是北京时间十二点整;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现在是新闻联播 节目时间。”音乐声响彻云天。 海,在壮美的旋律中绽出了蔚蓝色的情怀。 平平的到来,使胡鹏对新房的装修格外重视,平平的那间小卧室装成了淡粉色 的格调,只有漂亮的青春才配这种氛围。他和段恰芹的卧室是淡黄的色调,因为恰 芹特别喜欢鹅黄。到海港不到四个月,对新工作一天比一天失望,只有这套新房子 令他时时兴奋。特区这地方就有这一点好,住房条件远远超过内地,政府对各级官 员在生活上的关怀是没话可说的。 到搬家的那天,他居然有一种娶媳妇的激动,三辆卡车齐齐开来,全是他指挥 装车。车装得合理、省面积、井井有条,整整齐齐,这可是学问,他把过去学的物 理知识全用上了。妻子和女儿负责旧房的看守和各种零碎的装箱工作,他负责押车 和新房布局的指挥。当载满家具的车停在新宿舍的小路上时,他灵活得像小伙子般 地蹦下车来,指挥着搬运工:“三楼、三○七房,电梯在这边……”他一回头,话 茬被打住了,一位想不到的人立在他面前,他结结巴巴地,“江……江小姐……” 这才发现一辆的上停在他那三辆大车的后面,她是尾随而来的? 江锦萱笑吟吟地:“找到你好不容易,幸亏我的车快,从你家一路追踪而来。” “江小姐找我……有事?”“早就想向你道个谢,我这个人并不像你们想象的那么 没人情,我三月份去了一趟加拿大,刚回来。”“道谢?!”“是你提议减去我的 赔款的二分之一毕竟是二十万哪,不管怎么说我也应该领情。”她将手中的一包东 西交给胡鹏:“不成谢意,补补身吧!”胡鹏不敢接:“不用不用……”“不过两 盒燕窝,你是不是瞧不起?”胡鹏慌忙道:“这……我没有……关键是并不是我… …你搞错了。”“于总说是你……”“他……”胡鹏脸一拉:“实活相告,我是根 本不主张如此残酷地制裁你的。”“为什么?”“因为……因为我这个人……狠不 下心。”江锦萱摇摇头:“胡总,你错了,如果换了我是你,我会更狠!”“你… …难道买于松涛的帐?”“胡总,我恨他又佩服他,你这位副手……”“请你再也 不要叫我胡总。”“为什么?”“没看见我搬到这儿来了?以后叫我胡主任也可以, 叫我胡鹏,老胡、阿鹏都行。”江锦萱惊讶地:“难道您……您改行了?”“为了 你的缘故,我和于分道扬镳了。”“为了我?!”江锦萱真是受惊了。 胡鹏惨然一笑:“我不能接受你的感谢,因为你的一切早与我无关了。 你看,我的家搬到了这里,在阳台上就可以看到海,欢迎你以后来玩,我的门 牌号是恰海园三幢,三楼三○七房”。 江锦萱张着的嘴没有合上,说不出是感动还是难过。 胡鹏搬起一张茶几往楼里走去,又回过头:“虽然我眼下不干这一行了,但我 还是要劝你,珍惜自己的声誊,以后的生意怕不那么好做了。对不起,我得上搂招 呼一下。”说罢扭身离去。 江锦萱愣了足有一分钟,想不到几个月的功夫,这边的变化如此之大。 她本来还要同胡鹏谈一笔加拿大的生意,她手中有一打订单,冲着胡鹏的好感 而来。现在,她拿不准是不是该去找于松涛?虽然凯华罚了她,但她不得不承认, 凯华的工艺最好,信誉最高,她虽恨透了于松涛,却又不得不用他,生意人,唯钱 是图嘛。然而,胡鹏不在了,要去直面于松涛,她真犯了难。 世上为什么有那么多出人意料的事? 当胡鹏在新居张罗家具摆布时,发现江锦萱给他的那包东西被放在了一个小工 人端上来的一摞抽屉里,扒开一看,是两盒燕窝、两盒美国花旗参、两条三五烟。 他苦笑一下,弄不明白这个女人为什么被罚了款还要来送礼,她时而冷脸,时而笑 脸,那颗拳头大的小心里到底藏了些什么沟沟坎坎?女人哪,全像天上的云,变幻 不定,捉摸不定,包括他的女儿乎平,他的妻子怡芹……这辈子他最怕的就是女人, 女人哪……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