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于松涛怎么也想不到,冰莹会像一阵骤起的南风,“呼”一下飘进了他深圳的 家。 当他推开房门,一尊雕塑般的女人背影使他吃了一惊,也就在同一瞬间,他感 觉到了她是谁:“莹,是你吗?”他喜出望外。 奇怪的是,他心爱的妻子却一动不动,没有像往常那样,扭过头,雀跃着扑进 他怀里。 他心里一阵发紧,缓步走到妻子身边,心想,她睡着了?地故意开玩笑? 她病了?她…… 啊!眼泪,他看到了妻子脸上太多的眼泪。他吓了一跳,丢了手中的皮包,一 把抱住妻子:“你怎么了?哪儿不舒服?为什么来之前不通知我?”冰莹只会掉泪, 噎得自己说不出活。 于松涛心里七上八下:“是不是爸爸……他身体出了问题?还是你自己……到 底出了什么事?”冰莹这才抽抽噎噎地:“不知道……什么也不为……”于松涛松 了一口气,又提起一口气:“你该高兴呀!为什么哭?”“我不……不知道……前 几天我就憋着想哭……好好的哭一场……”于松涛焦急地:“和同事生气了……? 小说发稿不顺了……?生病了……?一个人在北京感到孤独了?埋怨我总不把你办 过来……?”冰莹仍摇着头,泪水仍不断。 于松涛无可奈何地:“宝贝儿,你总得说个原因哪?你这不是要急死我。”冰 莹可怜兮兮地:“你……带我出去吃顿饭好吗?我饿了一天……”于松涛大喜: “好!好!你想吃什么?”他暂时不逼她说为什么。 上步食街是离于松涛宿舍最近的一条通宵服务的饭铺群街,以蛇打边炉,各种 山珍海味创造着特区饮食行业的最高营业纪录。有的小老板,短短两年就净赚了三、 四百万。真不可想象,一爿小小的店铺会有那么大的魔力。 深圳许多头面富翁政界要人也常常专程到这里来摆宴、赴宴,外地来的游人, 虽然被那里活杀蛇的血腥味儿熏得缩头拘脑,但脚步却贪婪地印满了食街那凸凹不 平的青石板。冰莹就在这条街上开了吃蛇肉的斋,从此对蛇肉爱得要命。那切得薄 如纸片的粉红的带着一楞一楞图案的蛇片,涮到滚开的汤里,再沾一个用豆酱等制 作的调料,吃进嘴里肉嫩得像豆腐一样,可那鲜味远非肉类、海鲜类所能比的!过 去她耻笑广东人为吃敢不要命,现在她才明白了,中国不要命的勇敢的吃文化,在 广东体现得何其灿烂,广东人率先打破饮食文化的诸多禁区,是何等值得敬佩。几 年前她第一次来食街是捂着鼻子,抑制着恶心,后来再来食街却是脚步如飞。望着 地上一堆一堆血淋淋的蛇皮,蛇内脏,她反觉得怪有野趣的,这番情趣,在中国任 何其它的地方你是看不到,连想也想不出来的。 当于松涛领着妻子来到食街时,他悄悄地观察到,她眼中的泪影正在消散,吃 蛇的兴趣能压过一切,这个小馋猫!但他心中仍在打鼓,她的泪水源于何处?他决 定不再问,凭着男人的直觉,他知道,火候一到,她自己会把什么都讲出来的。于 松祷选择了汕头蔡老板的松竹阁,这是老相识,他可以享受到七折的优惠。一路上, 各家店铺拉客的小姐几乎包围了于松涛和冰莹,是蔡老板亲自来解的围,一直领到 酒店坐好,女服务员过来:“二位要点什么菜?”于松涛朝妻子一努嘴:“听她的。” 女服务员理解地:“当爸爸的是要依着女儿的啦。”于松涛和冰莹对看一眼,窃窃 地笑了。 冰莹不假思索:“蛇打边炉,要一条三斤多重的蛇,多要两盘马蹄,够了。” “先生要什么?”小姐问“我是来陪吃的。我刚刚吃完。”于松涛道。 小姐望着冰莹,“你的女儿很像你,长得很靓的啦,你们北方人靓女就是多。” 说罢离去。 于松涛摸摸发白的两鬓:“我大约是真的老了……我真怕有一天你会离开我这 个老头子。”冰莹:“我呢……我还担心你呢。这里是花花世界……”“莹,除了 公事应酬,我从来没有进过任何一家饭店,娱乐场所的门,内地有些人认为我们这 儿的人天天花天酒地,太冤枉了!”“你真的从来没去过舞厅?没看过电影?” “电影院在哪里?”于松涛突然悟出点儿什么:“咳,你怎么问这…… 是不是听说什么了?”冰莹点点头,从兜里拿出一封信。 于松涛抽出信浏览一下:“匿名信?!”他笑一笑,心里的石头骤然落地,明 白了,这就是妻子一反常态的原因,他仔细看起来:“冰莹小姐,我不得不提醒你, 你的丈夫于松涛是个作风很坏的男人……”于松涛幽默地对冰莹:“哦!原来于松 涛是个坏蛋!”说罢又低头念信:“你不在的时候,他常常与他的情妇——一个漂 亮的女人看电影,上舞厅,他们同居了。而且他目空一切,飞扬拔扈,激起了公愤。 你怎么能与这样的男人生活呢?!”看完信,于松涛问冰莹:“于是你就信了?” 冰莹点点头又摇摇头:“我不信,但是又睡不好觉,总做梦梦见那女的。”于松涛 笑了:“我的太太,你怎么不分析一下,我在深圳公然带着一个漂亮的女人进舞厅, 进电影院,我不要我的事业,不要我的名声了?!”冰莹语塞。 于松涛精明地:“明白了,于是,你就突然闯来,在我的房间里寻找蛛丝马迹, 然后,就自己顾影自怜,是不是?”冰莹:“我真的不知道……不管我信还是不信, 反正我就是想哭一场!”于松涛沉吟道:“让我好好想想……看来,把你办来是势 在必行,分居两地必定夜长梦多……我要把你从梦中那个女人的阴影下解救出来。” 冰莹情绪又低落了:“命里注定咱们要长期两地分居。”“为什么?”“我们出版 社不放我走。”“岂有此理。”“我签了五年的合同,这才刚刚两年,我求爷爷告 奶奶,好话说尽,没用。”“他们知道你是于松涛的妻子吗?”“越提这越坏,社 里有人说,你丈夫是总理也得按规章办事,别拿于松涛来压我们,大令,这年头提 权势反而会更坏,激起逆反心理:我也反感别人用权势压我。”于松涛的情绪变坏 了,望着饭菜发楞。 倒是冰莹反过来哄丈夫了:“大令,久别胜新婚,心拧在一起就不怕分离,对 不?喂,我们再点一个蚝油牛肉吧,你最爱吃的……咦,怎么了?笑一笑。”于松 涛想笑,却变成了一咬牙,骂了一句:“不看僧面看佛面……岂有此理!”鲜美的 蛇肉冲谈了冰莹的愁绪,却激不起于松涛一丁点兴趣,匿名信并不可怕,猥琐的小 人不堪一击,可怕的是他刚刚登台不久,到处都潜伏着要置他于死地的杀机。连他 无辜的妻子也不放过。公司里肯定有人在背后捅他刀子,江市长找他谈过一次话, 要他谦虚,谨慎,不要以权压下属公司,他不明白,自己有什么不谦虚,不谨慎的? 他一直在犹豫,要不要暗地里调查一下是什么人作祟,无论是下属公司的还是自己 身旁的人,只要查出来在背后捣鬼,他就有胆量整治他(她)!这还了得了?他这 个董事长成天不干别的,专门对付明枪暗箭,事业还搞不搞?冰莹的突然到来,促 使他下了一个决心,这个决心就是要捍卫自己的人格,捍卫自己的权利!他满腹忧 患,直眉楞眼,根本无心顾及四周。世界很小,深圳更小,就在不远处一桌,坐着 黎少荣和其他几个公司的男职员,黎少荣悄悄问身旁的人:“那位女士,是于总的 太太?”职员点头:“一流的风度。”黎少荣控制不住自己,注意力被冰莹牵跑了, 暗暗叹服于松涛的眼光。 第二天,冰莹迫不及待地到电视台找到好友平平,向她吐尽了心中的郁结。平 平惊讶地问:“你不是从不信谗言的吗? 一封匿名信居然乱了你的方寸?!”“也许这就是爱……碰到一点儿小坎就以 为是一座山,出在别人身上我也会笑……我当时真解不开了。通过这件事我才知道, 性爱,不可能大公无私。我过去错误估计自己,以为自己不会在乎别的女人。想不 到我这样的小气……”胡平平思索道:“也许……你有道理……没想到,你对于叔 这样钟情…… 可人们私下里总议论纷纷。”“都说我靠不住,小女人迟早会同大男人分手, 对吗?”平平叹道:“我多么希望我也能像你一样全心全意地去爱和被爱!”“平 平,容我说你一句,在爱情问题上,你太傲了,该主动的时候还得主动点儿。”平 平神秘地一笑:“我正在改变自己。”“你有了?”“可能。”“他好吗?”“比 其他男人优秀。”冰莹温厚地一笑,她有深切的体会,恋爱中的女人全一样,都以 为自己心中的男人是天空中最有光彩、最最灿烂的星,抬头望他一眼,会刺得心直 颤粟,闭上眼时,黑暗中永远有一片不褪色的光区,恋爱中的女人没有黑夜。 看着平平眼睛里那份独特的明艳,她想起了自己,一直到现在,好几年过去了, 依然马不停蹄地向往和追寻着于松涛的心迹,这种依恋消耗着她,滋润着她,使她 时而苍白,时而红润,时而心力交瘁,时而高亢兴奋,想到这里,不由喃喃地说了 一句:“快了,你也快了。”平平莫名其妙:“什么快了?”“我是说,你如果真 的恋爱了,你很快就会变成一个真正的女人。”“真正的女人是什么样的?”“你 自己去体会……还没有一个作家把真正的女人写透了的。”平平摇摇头:“你们作 家,就是浪漫。”有顷,她突然对冰莹:“哎,你为什么不问我?”“问什么?” “问他。”“他?”“咳!你这个人真是缺乏好奇心,如果换了我,我一定要穷追 到底,比如请你回答,你爱上的人是谁?什么文化程度?长得如何?个子多高?哪 里的人?经济情况如何?在哪里工作?父母情况如何?兄弟姐妹情况如何?为人怎 么样?离过婚没有?交过女朋友没有……”冰莹像长辈似地:“我早过了这种好奇 的年龄,谁像你,精力充沛得用不完,是是非非你全有兴趣。”“你也太没有是非 了,不像有的作家,凑到一起就是议论准谁又换了老婆,谁谁又找了个新情人,谁 谁又把谁的情人硬抢了过来,你倒好,从不议论人,太……太清心寡欲了。”冰莹 认真地:“人和人不一样,有的作家是从别人身上获得灵感,而我,是从自己身上 得到灵感。”平平嘴快地:“你只要有于松涛就够了,他是你的世界、你的上帝、 你的天空、你的土地、你的一切,对吧?”冰莹淡淡地笑了一下,笑出了一个深深 被爱和爱着的女人高山流水般无法遮掩的清甜和壮美。 平平好羡慕对面这位清丽高雅的女人,她甚至嫉忌起冰莹来。她问:“如果再 收到一封匿名信,你…… “我只会更加爱他:”冰莹不假思索地答:“一个平庸、无能的人,很难得到 这份独特的‘关照’,对不对?”冰莹对于松涛的爱,使平平眼馋,她意识到,冰 莹的爱属于情爱中的最高形式,那就是死去活来,不顾一切。这种爱生活中比较少 见,小说和电影里倒是大把大把抓,她多么希望自己的爱也能达到这种火候! 与冰莹谈话的第二天,平平就把黎少荣约到了小梅沙,她想检验一下自己的爱 属于哪一类。因为她不能确认,黎少荣是不是就是她的世界、她的上帝、她的天空、 她的土地、她的一切。每次与他约会,她的心都会像紫罗兰一般恬静、温馨,她希 望自己像红玫瑰花那样的热切,炽烈,她甚至希望黎少荣能在一瞬间彻底变成她的 世界、她的上帝!她朦胧地意识到,自己的心灵深处有一种渴盼,渴盼柔情中有一 丝粗鲁、渴盼理智中加一份原始的激情。 而黎少荣一见她面总是喋喋不休地说一些她并不十分想听的话题,她总是会很 巧妙地将话题拉到自己的兴趣中来。今天在小梅沙海滨的约会,平平占了主动,一 直在不停地发问,她希望问住他、问服他,然后再倒进他那用学问垒筑起的胸膛, 看看那一片智慧而神秘的土地能否激起类似冰莹对于松涛那样的激情。 傍晚的海风轻轻抚摸着沙滩,那些细得像玉米面一般的沙粒反着太阳的金光, 新鲜得像婴儿屁股上的皮肤,谁都想蹲下身去摸它一下,掐它一把。 平平玩着细沙,捧起一把一把。漏下一个一个小山包,黎少荣望着她鼻尖上执 拗的细汗珠,笑着道:“童心……童心是很可爱的。”平平问:“你喜欢我什么?” “智慧。”“还有呢?”“美。”平平反问:“智慧和美丽,你认为哪个重要?” “同等,前者是价值意义,后者是审美意义。”“你像我们的哲学老师。”平平笑 了。 “你不同意?”黎少荣问。 “如果智慧和美丽二者只有其一呢?”“我就不去追求,这就是我来赴你的约 的理论根据。”平平问:“你就能断定我是这二者的拥有者?”“从第一面在电视 里见到你,我就坚信这一点。”平平一撇嘴,似乎不信,但心里却舒但得像从她指 缝里漏下的沙子,没有一点皱纹,没有一丝阴霾。 她又问:“你知道我最喜欢什么?”他立即回答:“名牌,名牌时装、名牌品 昧、名牌意识。对不对?名牌小姐。”“你很有眼力。你呢?你喜欢名牌吗?” “我喜欢名牌车,大街上跑的名牌车我一眼就能识别出是什么牌子,什么型号。” “可惜你自己没有……”“会有的。”平平笑了:“凭你的工资?”黎少荣兴奋起 来:“工资算什么?我一个香港朋友,拉我去他的深圳分公司当经理,条件是一辆 大霸王、一套房子,但我拒绝了这份高级打工仔的美差。”“那么,你是不离开集 团的啰?”“集团是于松涛的生命,我又是于松涛一手调来一手培养的,当然不能 做对不起他的事。”平平突然想起什么:“哦,我听说,你有可能被提升成副总, 当副总就要配车的。”黎少荣无所谓地:“谣传,两个月前我就有耳闻,我才不上 心呢!我不是官迷。”平平叹口气:“你又不想当宫,又不想打高级工,你的车何 日才会出现?”黎少荣从口袋里掏出一本书,在平平眼前一晃:“我只迷这玩意, 这种致富才有刺激性,有无限的乐趣……”平平抢过那本书念着:“《股份制与股 票》……什么是股份制?”一提股份制,黎少荣立即兴致勃勃:“通过发行股票集 资生产资金,把股票资本化为等份卖给股东,股东以主人的身份对公司承担责任。” 平平捂住耳朵:“你在对牛弹琴……”黎少荣拿下平平的手,急切地:“最近我研 究股份制入迷了。几年前我看马克思的《资本论》,不理解他为什么说:“社会主 义消灭私有制,但不消灭个人所有。研究了股份制我才明白了,股东对股票的占有 权和处置权就是个人所有,但支配权和使用权不属于个人恰恰是对私有制的扬弃… …”平平:“好了好了:我又不研究股票。”黎少荣:“可我真想找人倾述!”平 平挽住黎少荣的胳膊:“你这个人很怪。”“怪?”“专门研究别人不懂不知的事 情,真怪!”“你……不喜欢?还是……喜欢?”“你看,我是第一次主动约一个 人幽会,因为你与别人不同。”“怎么不同?”“你……咄咄逼人,盛气凌人,知 识面广,有时又有那么……那么一点儿文弱。”“文弱?!我跳进这海里给你游几 千米,你就不会说我文弱了。”黎少荣为了证实自己的阳刚之气,真的脱衣解裤, 根本不顾平平的反应,奔向沙滩,跃入大海,像鱼一样泅游起来。 平平没有阻拦他,只是欣赏着。 黎少荣像海中的一朵浪花,一会儿跃起,一会儿沉没,竭力在乎平面前展示自 己男性的力量与活力,他在借用海的呢喃与妖娆召唤平平。 平平果然禁不住诱惑,脱去连衣裙,露出了早就穿好的鲜红泳装,情不自禁地 向黎少荣走去、淌去、游去,借助大海这爱情的媒介,黎少荣与平平奋力游到一起, 在海水的推动下拥抱在一起。 平平感到了一阵滑滑、湿湿的晕眩,她同时也感到了与她贴在一起的年青人心 跳得十分猛烈,十分激情。她不知这是不是就像冰莹的激动。 啊!大海,你这魔窖、你这妖床。 她激动了……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