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节:第七章◎分别(3) 八月十五月明之夜,我们泛舟圆明园湖上。明月梢头,倒影水中。歌声笑语, 此起彼伏。两船相错之间,水中鱼儿纷纷跳起,带着满身月光,如被我们歌声所 惑而出。有一条竟跳入了我们的船中,当场被我们捕住,带回宿舍。用裁纸刀收 拾了,放在脸盆里加水在私藏的电炉上煮开,放了从麦当劳拿回的一袋盐,鱼香 满楼啊!不久门外就排上了大队,每人只能喝一勺。 全校有个通宵教室,有一夜,因为要复习的东西太多,我终于去待了一宿。 困得我昏昏沉沉,没看几篇文字。清晨之时,我沮丧地离开,出门见天边淡淡的 晨光。清风中,第一声鸟叫,然后万鸟齐鸣,无数欢叫。我不由得一声长叹,原 来我来此不是为了学习,是为了此刻体会这蓬勃的生机。 一个春风沉醉的傍晚,我在一丛竹林旁忽有所悟,不由得驻足不往。明白这 世间万物,种种不同。我不是别人,别人也不是我。我只是我自己,无人能代替。 那是怎样一种狂喜,又是怎样一种惆怅——这天地之间,只有一个我!这是多么 伟大!又是多么孤独! …… 我常在谈笑中入睡,浑然忘记我是在荒凉的庙中或是肮脏的小店炕上,忘记 我以前在路旁流下的眼泪,忘记我现在对前途的忧虑。我依着一个温暖,听着一 个呼吸,感到一只安全的手臂,觉得十分平静。 朦胧中有时会感到佑生轻轻地把额头贴在我的后颈,像一只蝴蝶,悄然落在 花上,自然而然,毫无心机,却又充满宿命。 …… 我们终于到了佑生说的小镇。他说不必进镇,只往镇边的一处小农庄去就是 了。我赶着车,远远看到一片林子,旁边几处青砖灰瓦的房舍,倒也不显贫穷。 我将马车停在树林边,把佑生从树枝和草席中解脱出来,他长长地舒了口气。 佑生让我去那房舍中找一位叫晋伯的老者(我让他说了三遍名字),他左眉上有 一颗红痣,只对他说他五十岁时教的学生在这里等他就是了。 这是我们在一起以来,我头一次把他单独留在我看不见的地方。我临走之前, 远远近近前前后后看了一遍有没有别人。因为在电影电视里,两人恨不得一天二 十四小时都在一起,结果其中一人刚刚离开了五分钟,另一个人就被绑架、刺杀、 死了、丢了、消失了、走了、被偷了……诸如此类了,所以我连车下边都看了, 以防导演在那儿藏了个人。 我走到门前要求见晋伯,别人问时,我只含笑不语。一会儿一个老者出来, 左眉上一颗红痣,一襟黑灰色长衫,头发已白,面容甚是冷漠。我凑上前去说出 那句话,他看着我的神情就像是说我是个神经病。我一笑(毫无威力,因为满面 尘土)," 请随我来。" 转身就走,好久听不到那老者的声音,方要回头,才感 觉到他就在我身后。吓人!他走路竟毫无声音。 佑生坐在车上(好,没消失,导演输了),我离远一点儿就停下脚步。那老 者一怔,迟疑不前。佑生的另一只眼睛虽然也能开个缝了,可总的来说还是面目 全非的样子。佑生做了一个手势,老者好像抖了一下。他走过去,佑生示意他靠 近。他俯身向前,佑生在他耳边说了什么,那老者如遭电击,一下子在车边双膝 跪倒,手搭在佑生腿上,放声大哭。佑生扶了他一下,他起身马上就要抱起佑生。 佑生摇摇头,在他耳边又说了几句。他哭着应答着,又摇头又点头。然后他起身 往回走,经过我身边时看了我一眼,他满面泪痕。 我看向佑生,他也在看着我,大家都知道这是离别时刻了。他示意我走近些。 我心里有些难过,走过去,在车旁停下。 他看着我说:" 云起,和我走吧。" 我摇摇头。 他轻声问:" 你真的不怕么?" 我竟笑出来," 我当然怕!我怕得要死哪。" 我收起笑容," 可是我越怕就 越得自己走,不然我就会一直怕到死了。我一定要找到我的路、我能干的事,找 到我的位置才能安心。" 他低了头。我不想大家就这么悲悲切切的,就问他:" 《楚辞》中可有很合 适的句子?" (我有时和他谈起这个世间有的《论语》《诗经》和《楚辞》,发 现他比我这个中文系的人懂得更多。) 他也不抬头,只低低地说:" 悲莫悲兮生离别。" 我笑了,接道:" 乐莫乐兮新相知。你看屈原还是乐观的,把高兴事放在了 后边。" 他抬头说:" 也不是生离别,只是新相知。" 我一拍手说:" 哈,佑生,你终于学会断章取义啦!" 他轻摇了下头说:" 云起,你想去哪里?" 我这回叹气了," 我也不知道。让马路路带着我吧。但应该是个有水的地方, 我喜欢水上的月光。" 他又看着我说:" 把你那张小画像给我吧。" 语气如此温和但又毫无商量的 余地。我拿出钱包,给了他我的身份证,又打开背包,把药瓶和那袋巧克力豆都 给了他。他想推辞又改变了主意,拿在了手里。 只听见一阵马蹄声,几匹马和一架马车来到林边。那些马儿匹匹精壮高大, 那老者一马当先。我看去,他竟换了一套装束,头戴黑巾,只鬓边露出些白发, 一身黑色劲装。他全副武装,背上背着宝剑,腰间佩刀,腕上环着袖箭,风吹起 他的袍角,我见他小腿处也绑着匕首。余下的几个人,其中一个还只是个十几岁 的少年人,都是个个武装到牙齿,如临大敌,面色凝重,神情悲愤,一副舍生忘 死找人拼命的样子。 那老者先跳下马来,奔到车前跪下,其他人也纷纷下马,跪倒在地。佑生抬 了一下手,那手势熟练而优雅。我一怔,如此陌生啊!那老者到车前把佑生抱起 来,又泣不成声。 他把佑生抱入他们的马车,示意就要启程。佑生止住他,问了什么,他方才 想起什么似的,从马车中拿出了一个小包袱,想走过来给我。佑生却伸手拿过了 包袱,看向我。 我走过去,感觉怪怪的。佑生等我到了面前,反而垂下头,不看我,双手把 包袱递了过来。我接过来,竟不知该说什么。他突然双手抓住了我的手臂,就像 在废墟上一样,还是低着头,不说话。我从没有看过一个人的姿势可以表达出这 么深的痛意,可周围的健仆骏马反而让我感到情形已是多么的不同。佑生已不再 需要我的保护了,我感到有些惆怅,也有些疏远。我不由得说:" 一路上多有冒 犯,请你不要见怪。" 这就是生分了的话了。他浑身一震,收回手,更深地低了 头,半天,沙哑地轻声说:" 我,何曾,怪过你。" 两个人都不说话。那些人已重新上马,马匹不安地来回踏着步。我终于开口 :" 你动身吧,他们在等着你呢。" 佑生不抬头地说:" 一起动身。" 我转身走开,只听他轻叫了一声:" 云起。" 我回头。他又垂下头,说道:" 你,要好好的。" 我说:" 你放心吧。" 走回了马车。我赶动了马车,佑生的车队也同时启动。 他的一骑人马迅速加速,转眼绝尘而去,不见了踪影。佑生一直从马车里望着我, 直到我看不见他了。 我一时落落寡欢,无精打采。马路路慢慢地走着,我觉得孤独又迷茫。打开 佑生给我的包袱,见是几件衣服和一些银两,我把它们放入我的背包,对马路路 说:" 路路啊,你随便走吧。" 太阳西下,我的影子投在地上,好长好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