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节:第八章野花(8) 我说:" 好吧,小玉姐姐,只要你开心就好。" 她听了就特别开心。 入团那天,我们跑到食堂去宣誓,男男女女十几个人。那个王八蛋业余摄影 师还给我们拍照。这次他没敢马虎,把我拍得很潇洒。只有食堂的秦阿姨不识相, 站在一边看热闹,还指着我说:" 这个路小路脑子被撞坏过的,怎么也能入团啊? 他的脚啊,臭得都不能靠近啊。" 有一件事情我一直想不明白:为什么某些人认为我很善良,很有培养前途, 很值得和我说话谈心,而另外一些人则认为我完全是个垃圾,除了去糖精车间上 三班,再也没有别的事可干。这种困惑几乎弥漫在我的整个青春年代,可以当作 是个形而上的哲学问题来思考。后来我是这么认为的:前者是那些亲爱的人们, 我从生下来就要为他们唱歌写诗、讲黄色笑话,我要用很温柔的态度把他们写到 小说里去;后者则完全是混蛋,我要八辈子去你妈的。这个想法很幼稚,像个二 元论者。纳博科夫说,所有打算清账的小说都写不好,不管是历史的账还是个人 的账。除此之外,还会像个愤怒的傻逼,我很不喜欢傻逼,尤其是愤怒的,所以 我对自己的想法一直都很批判。 我入团之后,午饭时间经常往陈小玉办公室跑,她的办公室也在小红楼里, 在图书馆隔壁,再往里走就是医务室。这一带对我而言,用一个很滥的词来形容 :温馨。 陈小玉热爱文学艺术,案头常备一本《收获》,我翻了翻《收获》,陈小玉 就说:" 怎么着,对文学感兴趣?" 我立刻说:" 是啊是啊,我对《收获》很感兴趣,一个人读了《收获》就可 以说我大字不识几个,看来《收获》里面一定有很多我不认识的字。" 陈小玉知 道我在编派她,也不生气,递给我一张小报,说是厂报,如果我乐意写点散文什 么的,尽管往她那里投稿。 我顺手翻了翻,这张厂报就像考卷一样大,对折起来,第一版是厂内新闻, 第四版是劳模表彰,第二和第三版就是青年文艺作品,有散文,有诗歌,有书法, 有篆刻。这张报纸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今日糖精。 陈小玉说:" 新办的报纸,欢迎你提意见。" 我没什么意见可提的。我到团支部来,主要是看看白蓝,顺便再看看科室女 青年。说实话,做电工虽然跑了很多科室,但对科室女青年还是很陌生。她们都 很美,近距离接触她们是一种罪过,比写诗还危险。我常常觉得,我就是污泥, 而她们是荷花,我的存在就是为了使她们看起来更晶莹动人。等我入团以后,在 团支部见到了密集的科室女青年,她们离我很近,甚至和我擦肩而过。那么多美 丽的女孩啊,个个年龄都比我大,我恨不得全都认作姐姐,可惜她们还是很晶莹, 不理我。我记得有一个科室女青年长得非常美,鹅蛋脸,皮肤好得要命,脸上永 远带着微笑。这种肤色不可能出现在三班女工的脸上。别人都夸她好看,还说她 脸上是职业性的笑容。我当时不解,职业性的笑容,那不是三陪吗? 与科室女青年相映成辉的,是科室男青年。他们在午饭时间聚集于此,他们 来自宣传科、劳资科、保卫科、财务科、供销科、档案室……他们通常都会拿着 一本纯文学杂志,这都是从图书馆借出来的。他们很斯文,和科室女青年交谈说 笑,他们会提到苏童的小说和张艺谋的电影。与之相比,生产男青(就是搞生产 的青年男工)手里都是一本《淫魔浪女》之类的下流武侠小说,也是从图书馆借 来的,他们叼着香烟,随地吐痰,嗓门大得像马达。谁是科室男青,谁是生产男 青,一目了然。只有我显得很特别,我手里是一本《收获》,但我其实是个电工。 我的这种做法,首先被科室青年鄙视,认为我是在装逼,其次是被生产青年 鄙视,认为我还是在装逼。只有陈小玉和图书馆的海燕说,路小路是个有点天分 的文艺青工——请注意,不是文艺青年,是文艺青工。 九三年是一个无处可去的年份,在工厂里上班,外面的世界变得很快。七十 年代,工厂里是什么样,外面就是什么样。八十年代,外面有舞厅和录像馆,工 厂的娱乐设施显得落伍,有些工厂也跟着造舞厅,造录像厅。再后来,外面有电 子游戏房,有网吧,有桑拿,这下子工厂跟不上了,总不能把车间改造成娱乐中 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