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节:桑那高地的太阳(2) 再待些年……依你说,我还得在你身边待多些年?我到底还欠什么?怎么还 显得稚嫩?是不能说所有的活儿我都会干了,更不能说所有的苦我都吃遍了。我 也从没想说我这会儿就能跟你这样的老干家比肩。我知道,我跟你,在各方面都 还差着十几二十年的一段距离。但能因为这些,就不放我走?一年来,就算是八 个月吧,所有的事实难道不都已经充分证明了我是肯吃苦、能吃苦,是决心要在 羊马河干一辈子的?干一辈子,就得不断朝前踩出几个漂漂亮亮的脚印。那脚印 让人看着,得觉得是石匠凿的,而不是懒牛在烂泥地里稀稀拉拉的。这次场部从 上海青年里只调用了我一个。我是全场四千七百九十五个" 上海鸭子" 的总代表。 为什么就不能让我出去试一试?我们出了上海市门,向西都敢走这一万里,你怎 么就不能放我再往外走这一二十公里?我这是去场部。你当我是去劳改队呢! 一路上,谢平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这些准备回去后用来说服赵队长的 话,默默地做着种种慷慨激昂的演习。好几回眼角都热热地湿润了,甚至哽咽起 来。 离开上海前,他在上海团校集训了一个月。结业前,区团委书记李萍琴专门 去叮嘱过他:今年全市被批准光荣支边的一万六七千名青年里头,只有你们四五 个是党员。我们和兵团来接收和护送你们的同志商量过了,要把你放到上海青年 最多的羊马河总场。其用意,不用我细说,你也该明白。希望你不要辜负了上海 党团组织的期望,在青年中发挥你应有的作用。要对全总场四千七百多个伙伴发 挥作用,还有什么地方比场部对我更适合呢?赵队长,你能明白我吗? 爬犁子驰近试验站。黑暗的暮云正在这片洼地上空聚合。赵队长的家在站部 后身的一个小高包上。谢平没进站部,径直向小高包驰去。 路况极糟,爬犁子颠跳得很厉害。这达的路面,交错散布着许多冻硬实了的 辙沟。这些辙沟好深,一到夏日下罢雨,便积满没处去的碱水,黄黄的跟牛尿一 般。干了旱了,又似粉坊、磨坊的底脚,起老厚一层灰面子,经不住车马一趟, 便纷纷扬扬地撒土,叫路近边的林带全蒙上层萎黄和窒闷。任你什么车的驾驶员, 稍不留神,都能在这达把底座的弹簧片颠断。谢平这时只能紧紧扽住皮缰绳,控 住儿马蛋子。 油黄色的儿马蛋子口吐白沫,歪拧过脖,把灰蓝的眼珠斜支到后眼梢,恨恨 地瞪谢平。谢平把皮缰绳扽得太狠。它要不拧过脖来,那粉红色的稀稀地长着些 黄茸毛的唇角真会被铁嚼勒出血道。 这时,猛见得从林带里蹿出一高一矬两个人。他们先在马头前三四米的地方 张手喊叫" 停下停下" 。因为离得太近,谢平又冻僵木了,一时没反应得过来, 马爬犁噌的一下便过了他们跟前。要不是他们躲闪及时,儿马蛋子还真踩住他们 了呢。 " 谢平、谢平……" 赶上来气喘吁吁、奋力一把逮住马嚼铁,连连喊着的, 是谢平的副手、青年班的副班长计镇华。随后一把拉住爬犁子后梢、恨不得斜躺 在雪地上,用全身力气拽住向前滑行的爬犁子的,则是青年班记工员龚同芳。他 俩已经在这儿等了好大一会儿了,脸冻得青白黑紫。 " 场里派人来抓……抓……抓……抓赵队长……" 龚同芳从地上一骨碌翻起, 没等站直,便跪行着扑到谢平跟前,扒住他的双膝叫道。 谢平起先没听懂这话,紧接着便觉着浑身一胀,无数汗珠一起往外滋。他真 想踹小龚一脚,再啐他一口。冰天雪地,就跟我开这么个玩笑?但小龚眼角里分 明滚着惊惶的泪珠,双手扒得那么紧,以至叫谢平冻麻木的膝头隐隐疼痛起来。 " 瞎嘞呢?胡说八气!" 谢平迟疑地反驳,同时斜过眼去打量一贯稳重的计 镇华。镇华拉住马笼头,不知所措地站那儿,把自己的脸贴住马的脸,瑟瑟地抖。 那么,这是真的……逮捕赵队长……谢平觉得自己也瑟瑟地抖了起来,竟再 也制不住。他把皮缰绳撂给小龚,想下爬犁,穿过林带,直接奔站部去。但不想 挣扎几次,都没能从爬犁子上起来一点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