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节:桑那高地的太阳(13) " 我该注意些什么,你尽管放心大胆说。我这个人就是粗……" 谢平见他忽 而变得不痛快起来,便主动问。 " 待人接物,你们南方人是最讲究的,一套一套,没挑的。就是……她要沏 茶上来,每次喝……是不是得留个半杯再等她来续。一口见了底……总是不太那 个……" 谢平陡地想起刚才在他家就是" 一口见了底" 的,脸马上微红了,忙说:" 对对对,刚才我就没太注意……" 陈助理员忙说:" 在我跟前无所谓,无所谓……我们俩,还谁跟谁呀!" 这 句话倒把谢平的心说得呼呼热。 政委家在机关家属区的西头,机修连和加工厂之间的一个小果园里。路不近。 这时节,果园里的葡萄藤、苹果树早埋了,一丘一丘地坟起,被雪盖住,更见一 片白净、空阔。因为是通往政委家的路,也就修得格外标准。不太宽,一抹平, 两面坡,露个" 鱼脊背" 。路面上铺有卵石。卵石不单是拉来一撒就完事,而是 个个砌进土里的。灰白的花斑,在朦胧的夜色下看去,像是用水磨石铺起来的, 只是脚底的感觉还有几分差异。 政委家附近林木森森。政委正忙着,在客厅里跟鸦八块分场的两位领导说事 儿。陈助理员没敢去惊扰,只是在客厅门口,拱着腰悄悄给政委做了个手势,让 政委知道他来了,在后边等着他呢,便赶紧带谢平径直上里头去了。谢平以为陈 助理员总要跟政委提一句:试验站的那个谢平也来了。但他偏没提。也许紧张, 疏忽了。 小院四四方方,带一圈抄手围廊。院子里积雪恁厚,埋起了片儿石铺砌的甬 道,也严严实实地把两棵黑枝八杈的樱桃海棠孤立在当庭中央。樱桃树下堆着好 些板皮钉的硬纸壳糊的包装箱和一大堆铁皮条,还有些柳筐荆槐篓。政委不让扔, 说万一要调动工作,这些还是要派大用场的。他这大半生,东挪西调,用他自己 的话说,屁股底下一直是安着轱辘的。 北屋一趟三间,一明两暗。政委的爱人在东头一间里,打毛衣,辅导上初中 的儿子做作业。屋子很白,灯很亮,家具很少。几乎只有北墙根前放着一张大方 桌。红木的,四边带小抽屉,旧时给搓麻将的人搁码子。还有四张方凳。两张他 娘俩占了,还有两张一东一西相对贴墙放着。那是种很老式的大方凳,硬木料, 细木工的手艺,擦漆。凳边沿挨着屁股的地方,漆早被蹭去,因此些微地凹下, 也因此被蹭得恁光滑,红里发乌。 一进门,谢平就呆住了,心里甚至有些发毛。眼前的景象是如此的熟悉,绝 对是哪儿见过的。哪儿见过的?他分明是头一回上这儿来。但确实见过。特别是 那白墙、墙根前一东一西对放着的那两张大方杌子,还有那女人,少年,两用铁 炉,长长高高的绕屋一周的铁皮烟囱管,那女人织毛衣的姿势:跷起腿,斜着眼 瞟儿子的神情。这个儿子,也仿佛是见过的:长了个大人身胚,瘦瘦长长,却一 副明显的小孩脸,小鼻子小眼小脸盘。确实见过,否则不会恁眼熟。甚至充塞在 这屋里的某种气息,也仿佛是闻到过的。他完全被自己的这种感觉迷惑住了,蒙 怔着——因为他在此以前确确实实没来过,也没听任何人谈起过政委家的这个屋。 可这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又是缘何而来的呢?整个晚上他都没摆脱掉这梦魇似的纠 缠…… 陈助理员拱着腰,撩起那幅用旧军用毛毯做的门帘,踏进高高的门槛,搓了 搓冰凉的脸颊,才站直了问道:" 警卫班今天咋没派人来扫院子里的雪?怎么回 事?" 政委的爱人没抬眼皮,黄白的小脸上布满浅褐色的雀斑,病恹恹的。" 是我 没让他们扫。扫了,到处都一色干黄干黄,更腻味死人……" 她长叹口气,无奈 地笑笑,这才停了一小会儿手里快速扭动的毛线针,跟陈助理员打招呼;但对谢 平连个正眼也没给,接着更加快了手里的扭动,结束这一针,把陈助理员带到西 厢房的一间大偏屋去。谢平也跟了过去。 今年年初,师劳资处让场里派人到上海又接一批支边青年。政委托这些干部 到上海旧货商场淘买来一个老式的铸花铁床,又从去年来的青年的家长里头找到 一位,请他把铸花铁床架做番精加工:除锈、油漆,床架上端各种饰物抛光、电 镀,四条腿上都安能多向转动的小黑轱辘。托运单前天寄到。昨天供销股派辆" 解放" 牌卡车,上乌鲁木齐车站货场把它取了回来,顺便又到二级站拉回一车百 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