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节:桑那高地的太阳(57) 车前座上坐的是政委。他未等车停稳,急问:" 前边怎么样了?" 老爷子喘 着气答道:" 还有一点……""还有一点?" 政委吃惊," 什么叫' 还有一点' ? 到底还有多少?""百分之二十,或者百分之三十。" 老爷子宁可多说一点。风纪 扣开了,他又把它扣上。 " 或者?还有个' 或者' ?" 政委简直不知怎么说这个" 老兵油子" 才好。 他那清秀的上宽下窄的白脸一下由红变紫," 砰" 的一声用力撞上车门。人造革 的车棚布上的黄土,便簌簌地往下落。 政委立刻吩咐司机启动,上前去看看路况。老爷子也立马爬上" 尤特" ,跟 在吉普的后头。尤特自然赶不上吉普。政委心又急,让司机加码,快开。不一会 儿," 尤特" 便远远地落在了后头。 政委的车开到四号圈跟前,发现有一截路面被从四号圈漫过来的水淹了。四 号圈引水给羊洗药浴,从分场部渠道上扒开口子后,人就被叫去修路了。这一天 浑干,把这档事给忘了。四号圈前这一截路,原先还是最平整的路,谁也没想上 这达来瞅瞅。水到四号圈,把不大点浴坑灌满,便肆无忌惮地漫散开,一直往低 洼的路面上涌来。足淹了有二十来米长一截后,又越了过去,朝路西戈壁上散去。 司机以为戈壁滩上全是沙石子路,见水不黏,一加马力想冲过去。没想这截是黄 土加细沙,经水便成糖稀,车子一进去,换上前后加力挡,四个轱辘也只是在泥 塘里空转,把那稀稠的泥浆甩得满车身全是。司机也恼火透了。 " 熄火!" 政委脸上也溅着了泥浆点子。他掏出绢白手帕擦,火冒三丈,回 过头来对坐在车后的武装股参谋嚷道:" 去给我把吕培俭叫来。要他带人跑步来 见我!" 张参谋在陷车地点后身的六百米处,遇到正急着往前赶的" 老尤特" 。老爷 子立即叫于书田开着车到后边装来十五个男劳力。于书田说:" 分场长,上车吧。 " 老爷子却冲着于书田吼道:" 你没听见政委的命令是跑步去吗?" 这六百米,要是在十年前,老爷子全不在乎。而今,他已是四十开外朝五十 去的人了,又毒晒了一天,跑到时,他大张着嘴,出不来气,脸色刷白。政委又 铁板着脸,在车上张圆了好看的杏眼,训道:" 吕培俭,你对场里有意见,也不 能搞这一手嘛!当了这么多年兵,责任心到哪儿去了?" 老爷子一直挺直地站着。 他身后十五个整劳力中,足有十一个是新生员。政委当着恁些新生员的面熊他, 这叫老爷子实在忍受不了了。他的头一下垂耷了下来,干热的风吹乱了他满头灰 发,双手在身前紧紧抓着破旧的军帽,身子便怎么也制止不住地一阵接一阵地颤 栗起来。 " 前边还有被淹的路面没有?" 政委追问。 " 没有了……" 他声音哆嗦。 " 大声点。" " 没有了。" 他挺起胸脯答道。 " 保证没有?" " 保证没有。" " 我叫你用麦草垫,你偏不用!" " 报告政委同志,骆驼圈子不种麦,故而没有麦草。仅有的干草,都是花大 价钱向附近的老乡公社买的,又从那不近的草场上往回拉。这些草得留到冬天, 是牲口的救命草……" 老爷子用最大的控制力克制着自己,这使他的声音发干发 涩,音量也越发低了。 " 我让你先用上,以后我给你解决。你偏不听话!" " 政委同志,这些……回头再说吧。您说眼下咋办……" 老爷子觉得快控制 不住自己了。 " 回头!回头也要有人肯听才行!对牛弹琴行吗?" 老爷子的身子摇晃起来。他的脸色由灰转白,由白转青。他的牙关由于咬得 过分的紧,而使他整个窄长的脸相变了形,向一半边扭去。他的背兀然拱了起来。 随即,胳膊弯曲了。腰弯曲了。腿弯曲了,并哆嗦了。他似乎像一只要向前扑去 的狗獾,只差龇出尖亮的牙齿来了。他竭力使自己不抬头,不去看政委。他竭力 使自己不再开口。这个训练有素的老军人,此刻却那么困难地在向自己整个的生 命意识宣战。他从来没想到,在这个世界上,最难战胜的竟会是他自己……他多 么想看看政委此刻的神情,多么想回驳他一句:" 您知道我们的一位女教员裤裆 里流着血我都没准许她走!" 他多么想跳起来吼一声:" 你他妈的不也跟我一样 才是个四七年的兵吗?" 但他没有。经验、素质、纪律、意志……还有那样一种 在长期的战斗集体中生活所养成的对上级的本能的尊重、服从……使他终于控制 住了自己,终于战胜了自己。" 还呆着干啥?脱鞋!" 他回头对那十五个吓傻了 的人喊道。自己却忘了脱,连鞋带袜,率先向泥塘中央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