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节:桑那高地的太阳(65) 工房间里好不暖和。红炉上吊着一个早被煤烟熏黑了的小钢精锅。这锅早给 磕碰得圆不是圆,方不成个方,一个耳襻掉了之后,用粗铁丝拧了个环替代。里 边煮着一锅甜菜疙瘩汤。这玩意儿,是他们上东边十来公里处一个农业连的地里 刨来的。种这玩意儿,卖给糖厂,好价钱。他们刨来洗净了,切成块儿,煮汤, 真甜。喝不惯的人,会嫌它有股子生腥味。他们自然是早喝惯了的。 正在给红马挂掌的张铭学舀了碗甜菜疙瘩,端给谢平,一边搭讪道:" 老瘸 那家伙也真是的……" 谢平知道他想给老瘸说情。老瘸那只伤脚,裹着绷带,没套毡袜。这阵子冻, 也是够他呛。但谢平心里有数。他对张铭学说:" 是吗,你们都不想得罪人,那 咋办?对不住了,只有我来得罪你们!" 他一头说着一头轻轻给红马挠着痒,而 后,挽起它的蹄,挨个儿检查过。红马的肚皮,肥软温热,跟缎子一般光滑,给 他的手感,是那等的舒服、亲切。新打出来的铁掌,闪着隐蓝的黑光。真可惜了 袁副校长,她不收藏新掌! 这时于书田拨弄着个袖珍半导体,慢吞吞走了过来,对谢平说:" 筐子是我 拿去涮了甜菜疙瘩,撂外边沥沥水,忘了收。跟老瘸没关系。想剋就剋我吧。" 谢平倒不无尴尬了,没想到这事会轮到老于大哥身上,便忙拣起根细铁棍, 回身挑开棉门帘,冲着老瘸喊了声,让他把筐子拣屋里去,并补了句:" 回屋去 想想。" 给自己找了个下台阶。 于书田去拾起筐子,陪撅里乔回屋。这时前边公路上开来一辆重载着铬矿石 的" 黄河" 牌自卸卡车,到道班房前站住。小瘦个儿的司机,披着件蓝布面短皮 大衣,带着条大黑狗,一路问到后头,找谢平,交给谢平一封信。信封是师印刷 厂出的,薄软、粗糙、廉价。信瓤还不少,像是写在学生练习本纸上的。他先不 看,把信往裤袋里一塞,用脚钩过一只小马扎,对司机说:" 暖和暖和……喝口 甜菜汤。" 那司机不稀罕这狗屁甜菜疙瘩,没喝也没坐,急着上路,就走了。 送走司机,谢平舀来一盆雪,替几个脸上冻伤的伙计,一一把伤处揉搓过; 又煮上加了干蒲公英的黄珠子水,把老瘸的伤脚摁在里边烫过。而后,回自己住 的那间小屋里看信。他自己脸上也冻伤了一块,拿毛巾在雪水里蘸过,轻轻揉着 伤处,看着信。十分钟后,他带上那封信,叫上于书田,到公路边一家兼营酒食 的小杂货店里,要了副座头,随便叫了几样酒菜。店堂里昏暗,又要了半根蜡烛 点上,把那封信放在于书田面前,要他也看看。 于书田用粗大油腻的手指慢慢展开信纸,瞟一眼那纸上粗黑、流利且又陌生 的笔迹,不无疑惑地打量了打量谢平。 这几年,于书田过得不顺。先是老婆难产死了,后来又出了跟渭贞嫂这么档 子事。人家说,他跟渭贞好了。说实在的,他咋敢?他跟老赵学机务技术,老赵 就是他老师,渭贞便是师娘。况且她正经上过中技,多咋也算个" 文化人" 。他 呢,一个扛枪当大兵出身的,哪般配?开始有人给他提渭贞的事,他拍着桌子跟 人红脸,脖梗里的青筋一暴多粗,说:" 不知者不为罪。下回你要再说这鸟话, 我就要你这骡操的好看!" 是的,在老于心里,渭贞跟赵队长同样都是神圣不可 侵犯的。你看人家在赵队长死后,谨内慎外,拉扯大小那四个孩子。她笑过吗? 她哭过吗?她叫喊过吗?真是默默地去,默默地来。一个强男人能做到的,也不 过如此啊。对于她,怎么能想到那上头去?但时间一长,说的人一多,一起转业 来的战友,旁敲侧击从中撮合,滴水石穿,在于书田那种对渭贞嫂的敬重、同情 里,慢慢地便不由自主生出了爱慕。再想到自己也应该为她分担拉扯孩子的责任, 一双不安、内疚的眼睛便常常离不开那外表看来柔弱腼腆,内里却冷静、清醒的 嫂子了……自此,再有人向他提这档事,他便结结巴巴,低头不做声。后来,他 木木讷讷还真找渭贞提过一回这事。渭贞先不吱声,后来坐在老赵的遗像前哭得 要晕过去。他慌张,直骂自己是混蛋。说他绝对没别的心思,只是觉得,这样对 死去的对活着的,都要好受些……有几个月,他俩再没提这事。有一回,已经在 场部修理连工作的建国回来,对老于说:" 叔叔,分场长叫你到分场部那小屋去 说事呢。" 又对他妈说:" 妈,分场长也叫你呢,去一趟吧。" 两人慌慌张张到 小屋,等半天,也不见老爷子来,才渐渐觉出这只是建国的一个" 圈套" 。两人 心里明白,又不好说穿。一种难堪、一种慌乱、一种千言万语无从说起的茫然和 惆怅,使他俩相对无言,既不愿走,又不想留……他们懂得建国这么做,是想表 达作为一个晚辈对这事的态度。他是希望妈妈和弟妹能得到这样一个忠厚的叔叔 的照顾……过几天,建国又回骆驼圈子,到老于屋里,把一双新做的鞋交到于书 田手里,说:" 于叔叔,这是我妈给你做的。你试试。看跟脚不?" 于书田拿鞋 的手不知往哪搁,脱口答了句:" 不用试,大小都跟脚。" 儿子回去,把它当做 一个高明的回答,作了多种演绎,解释给妈听。渭贞红起脸,啐了儿子一口,说 道:" 滚一边去!他那么个老实人,会说出恁油嘴滑舌的话?" 但自此,两家又 开始了往来。而且,是大伙期望中的那种往来。事情摆到老爷子面前,他怎么也 不相信,书田这么个老实头会馋上老赵的孩子的妈,不相信他俩会做出这等事。 他忙找来渭贞,对她说:" 你待在骆驼圈子,我不要你干啥,我只要你替我带大 老赵的这几个娃娃。我给你发生活费。娃娃都恁大了,你还想啥呢?别迷瞪!" 他骂于书田:" 你什么女人不好找,偏要跟老赵过不去?你不撒泡尿照照你自己! 你有那脸、有那份儿……有……" 他结巴住了,说不出更多的理由来说服于书田。 只是觉得他要批准了他俩结婚,就对不住老战友,对不住屈死的老赵,也害了书 田和渭贞。这样,一卡两年,他硬是不给于书田和渭贞开结婚证明。于书田这人 不会拐弯,认准了的事,头撞南墙不回身;见天去老爷子家硬磨软泡,把老爷子 泡恼火了。从去年下半年起,就再不通知他参加每晚的干部碰头会,也不叫他管 机务大组。阴历年前,又把他弄到谢平手下来架线,名义是" 协助谢平工作" , 实际上是把他一抹到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