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节:桑那高地的太阳(85) 我们还能再见面吗?骆驼圈子…… 你们都将留下。你们中间,除了那些我眼见他们出生长大的孩子,没一个生 来就是这块土地上的人。你们也是" 外来户" 。但你们将待下去。也许就一辈子 了。随着我东去的脚步,我们之间将越离越远。隔开我们的将不只是那永不消失 的扎扎木台高包,不只是骆驼圈子四周那广袤的黑色的干旱和板结的退化的戈壁 荒漠,也不只是在开发之中的桑那高地本体,不只是那五千公里的空间距离,那 乌鞘岭的寒夜,达坂城上的蓝天……不是的,隔开我们的将是一种更遥远的、更 难逾越的一种什么……我撇下的那部分义务,将加在你们已经够沉重的负担中。 我说过我要在高地上扎根。我食言了。我对不起你们。也对不起自己。我要加入 这返城的大流。我们还能再见面吗? 再走出一里地,谢平回头看时,高包上只剩下几个女人和子女校的那帮学生 娃娃。他们突然喊叫起来:" 喽啰——喽啰——……" 那么尖厉,那么悠长,那 么粗犷,那么高昂……每回喊到尾子上那声""字时,便突然往上一挑,兀然煞住。 而后又不甘似的再喊出声" 喽啰——" 拖得越发悠长。谢平到骆驼圈子来之后不 久,就发现,骆驼圈子的人常爱这么喊叫。坐在牛牛车上,骑在马背上,站在干 沟边上,有事没事的时候;暴风雨驱赶着压顶的乌云向羊群袭来的时候;雨停了, 从倒坍的破羊圈里跑出来的时候,他们都爱这么吼叫。他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 这么喊叫。他们究竟感受到了什么,触动了什么,想召唤什么,表示什么,祈求 什么。不明白,这究竟是本能的爆发,还是理念火光的折射返照?不明白……时 间稍稍一长,他觉得自己也想喊叫,时不时地对着空旷的四野叫这么一叫。在这 叫喊里,他感到这就是天,这就是地,这就是永恒,这就是活着和死去……他不 能不喊,不能让自己心底发出的这一阵无法自抑的颤栗和激奋掩埋起来。他只知 道,如果连这一声都喊不出来,不敢喊,那么自己真的要爆炸了…… 喊声压着地平线雄浑地远去……他再回头看,高包上没别人了。在那破羊圈 的土墙跟前痴痴地还站着桂荣,在她身边站着一个戴红头巾的女人,竟是齐景芳 …… 二十 我不知道你为何一去不返。 当乌云遮蔽了天空, 我怎能将你追赶? 我知道,我在这里已是一无所有, 这荒原使我感到一片茫然。 但我要一直等下去, 等到你回来。 我要等待你醒悟的那一天到来。 你不会幸福的—— 当你的心还在徘徊。 只有当你把心带回来, 带给绿色的田野和我, 你才会感到欢快…… 二十一 是太阳,总还要升起。我坚信。 齐景芳带着宏宏赶回场部,想趁手收拾一下冷落多日了的屋子,赶紧去找秦 嘉打听谢平到场部后的去向。一进土产门市部家属院的院门,邻居田顺玉出来倒 炉灰渣,见了她,便嚷嚷道:" 哎哟,大忙人,才回来?这些天里不知又来过多 少辆小包车找你啦。快回你那屋去看看吧。这会儿就有一辆在你窗户眼哈等着呢! " 齐景芳这两年当了推销组组长,带着组里几个" 女兵" ,跑克拉玛依,跑阿 尔泰,跑博尔塔拉,跑伊犁,跑独山子,在门市部忙死了,确也常有坐着车或开 着车的人来找她。齐景芳抱着宏宏,急忙从炉灰渣铺起的路径上向后头走去。果 然的,在她那屋的窗户眼跟前,停着一辆很旧的" 嘎嘶69" 。齐景芳走近,车里 走下一个四十岁左右、窄长脸条、黑皮肤色相、目光和行动都非常老到但又极其 谨慎的男人。因为戴着一个脏兮兮的口罩,便认不出是哪方" 土地" 。倒是帽檐 下、口罩上那双深褐色的眼睛,使她感到眼熟。她以为是来谈生意的户头,便忙 把他让进屋。车里没司机,他是自己开着车来的。这种人一般比较随和,但又更 老到,有其难缠的地方。话说到那七寸头上,他们还爱动手动脚。齐景芳不是没 遭遇过。这客人倒显见得老实,一直也不肯坐,只是站着。待齐景芳打发宏宏上 老田家去玩,他摘下口罩,齐景芳才看出,却原来是黄之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