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节:桑那高地的太阳(92) 洗过脸,齐景芳便把水倒到脚盆里,又掺上点热的,端一边去洗脚。虽说在 秦嘉屋里,脱袜子时,她仍然背过了身去。秦嘉倚在门框边一动不动地出神地看 她用脚背在水里互相搓擦。水哗啦哗啦响。两只手支在板凳边起,丰满的上身一 撇一撇地晃,叫那圆实的胸部在绷紧的棉毛衫里诱人地波动。乌黑油亮的短发拂 着脖梗和耳廓,弯起一点尖,在腮边摩擦。那匀停修长的腿,同样被棉毛裤裹紧, 显出它的壮实和活泛。齐景芳大约感觉到了秦嘉这久长的热辣的注视,便抬起头, 用湿漉漉的手背撩起滑落到腮边的短发,下意识地用一只光脚挑起脚布,轻轻掩 住另一只细嫩肥软的脚背,啐了秦嘉一口道:" 看啥?你没有?还紧着看!" 秦嘉寡淡地笑了笑,轻轻叹口气道:" 名不虚传啊!小得子,你确实漂亮。 " 她倒换一只脚站着,把双臂抱在怀里,说道:" 景芳,有句话,我一直想问问 你。今天就咱姐俩,关起门来说悄悄话。你别见气……" " 啥!" 齐景芳擦脚,抬起眼皮反问。 " 你喜欢过那个姓黄的家伙吗?人家说,谢平事先警告过你,叫你别跟他太 接近了。你不听。那天晚上都十一点多了,你还是拎着暖瓶上那家伙屋里去了… …" 齐景芳擦干脚,踩住盆边,缓缓转过身,把脚布晾在椅背上。秦嘉勾身到床 底下,拣出一双她自己的海绵底拖鞋,撂给齐景芳。齐景芳把脚探进拖鞋里去以 后,并没起身,只是用脚尖把脚盆轻轻推到一边去。" 谢平没警告过我。他那时 ……还只是个' 大孩子' ,跟我一样,哪懂得恁些……他倒是用心听过生理卫生 课。但他哪想得到人会那样去运用这些' 常识' ……" 齐景芳刻薄地苦笑了一下。 " 不过,我……确实对黄之源有过意思……你别吃惊……" 齐景芳平淡地说道, " 他很有能耐。那么年轻,就在林场大拿,叫我们场长政委都围起他转。我一直 羡慕这种人。他待我好,总能看到我的长处。不像谢平那样,老在提醒我、教育 我,看到的总是我的缺点……谢平老想' 保护' 我,可在这世界上,最需要别人 ' 保护' 的,恰恰是他自己。他一直看不到这一点。有时,跟他在一起,我真感 到乏味……" " 可你咋又老撂不开他?" " 是啊……我也常常这么问自己。为什么……为什么,我老也撂不开这个老 也长不大的' 大孩子' 呢?" " 你说谢平是老也长不大的' 大孩子' ?有意思。" 秦嘉笑道," 你从什么 时候起就有这种想法的?" " 那年,在场部……也许还要早。从上了火车见他第一面起……我就想,我 准能做他的' 小妈妈、大姐姐' ……" " 不要脸!那时候你才多大?还不到十七吧?" 秦嘉笑啐她一口。 " 不到十七又咋了?我十六岁就差一点做了自己姐夫的老婆。你们都不懂。 谁叫你们不是' 齐景芳' 呢……" 她垂下了头。秦嘉也垂下了头。" 只有一回, 我这个人算是害了怕。就是那个黄之源硬压着我,要我干那个事……我一直以为 他只是闹着玩。他不会恁坏……后来我忽然觉出,我再也不能是从前的那个小得 子了。我再也找不回来那个' 从前' 了……我哭着求他……推他……咬他……求 他别这样……" " 别说了……" 秦嘉的心一阵打颤,皱了起来。 " 后来,我想过:为什么不早早把自己给了谢平呢?那样,再怎么说,心里 总还是干净的……回过头去想想,谢平从来没有强迫过我。跟他在一起,我不用 装假,不用挖空心思去' 应付' ,拐弯抹角去' 防备' ,他把他心里的一切都搁 在了自己脸上,哪怕要打你,他也会事先告诉你……他强迫不了别人,也强迫不 了自己。他总是那样真心……可我……" 齐景芳说到这儿,不往下说了。她说得 那么平静,好像只是跟秦嘉在报一份流水账。秦嘉在炉盖上拄着铁火钩,把长长 的下巴搁在手背上。她忽然觉得自己怎么也制不住地感到一阵寒冷。过了一会儿, 齐景芳走过来,轻轻地搂住了她。 这时有人叫门。秦嘉披起大衣去看,是杜志雄和龚同芳他们。问半天,他们 磕磕巴巴地不肯细说,只是让秦嘉赶快到加工厂锯木车间去把谢平弄回来,去晚 了,怕他就活不成了。这番话,真把她俩吓一大跳,气急慌忙,由杜志雄、龚同 芳他们带路,赶到锯木车间,谢平已不在那达了。行李不在。地上也不见了刺刀 和腰带。血迹依然是明显的。绷带、药包一动未动。拖着那样一个伤残的身子, 他能去哪儿?他会被冻死在哪儿?杜志雄、龚同芳跌跌撞撞地爬上木楞堆,向四 处喊叫,没人应。杜志雄煞白了脸,爬下木楞堆问秦嘉、齐景芳:" 咋办?咋办 ……""咋办?你们这会儿知道着急了!亏你们下得了手!有种的,去打那些光知 道在报纸上广播上哄人家孩子到' 最艰苦的地方' ,却一老把自己的儿子闺女往 轻巧地方塞的家伙呀!谢平再咋样,他自己也来了嘛!他骗你,骗我,还骗他自 己?就是错,他也是真心的嘛!狗还不咬真心待它的人呢!你们连狗都不如。你 们就没见他这十四年过得比谁都困难吗?你们还有点人味吗?亏你们还是试验站 青年班的呢!" 齐景芳嚷着,鼻根酸了。 " 好了好了。还是赶快去把附近几个队上的上海青年都叫来,分头去找。别 真冻死了……" 秦嘉劝道。 " 冻死了也罢!劳改这几个狗日的凶手!" 齐景芳咬着牙跺着脚喊道。 到天色微蓝那会儿,他们终于在汽车站前头戈壁滩上的破地窝子里,发现了 谢平。谢平挨打后,在炕炉边暖和过来,用毛巾包了一团雪,在炉壁上慢慢化开, 擦去脸面上的血污,取出走之前淡见三给他的消炎片,碾碎了,敷在伤口里。他 怕自己打熬不住,在炉前一觉睡过去,冻病了,再爬不起来,便决意连夜爬也要 爬到车站,到候车室过夜。这样,明天再咋样,已然到了汽车跟前,求人搭一把 手,总能上得了车,误不了事。但一动弹,头涨疼得厉害,叫他睁不开眼,直不 起脖梗。爬到那破地窝子跟前,他连张口喘气的劲都没有了,一头栽倒在雪地里, 舔着冰凉清甜的雪,歇一晌,才长些力气索性爬进了那地窝子,在里边拢起一堆 火。正是那微弱的火光和从破屋顶洞隙里冒起的烟柱,招来了秦嘉、齐景芳他们。 " 谢平阿哥……" 杜志雄愧疚地冲过去。 谢平拔出刺刀,对准他。 " 谢平阿哥……我不是……不是……" 杜志雄忙敞开大衣衣襟,表示他没带 凶器,不是来打他的。 " 走开。" 谢平像个野人似的陌生地冷漠地看看他,看看十来米开外站着的 那一片找了他一夜的人群。 " 谢平,侬现在走不得。路上要出毛病的……" 几个男青年试探着向他走去。 " 走开!我不认得你们!我谁也不认得!" 谢平翘起了锋快雪亮的刀尖,叫 道。 " 谢平,是我呀。秦嘉……" 谢平手里的刀颤抖起来。他嘘嘘道:" 你也走开!我是' 叛徒' ,我是他娘 的' 叛徒' ……" 这时,齐景芳照直走过去。谢平对她叫道:" 谁走过来,我就捅谁!听到没 有!" " 你捅呀。谁让你不捅!" 齐景芳推开来拽她的那几个男青年,唇边撇出一 丝冷笑照直走去。" 你看你连站都站不稳当了,还想捅人呢!" 她责备谢平。谢 平往后慢慢退去,依旧在叫:" 走开!都给我走开……" 齐景芳一径走到谢平跟 前,便用胸口顶住谢平手里的刀尖,说:" 捅呀!这么点委屈都经受不住,亏你 还是谢平,还是我的中队长!" 一提" 中队长" ,谢平终于支撑不住,刀,当啷一声,掉到了被烟火熏黑了 的大卵石上…… 十四年前,我被判为" 太年轻、太幼稚、太鲁莽、太不成熟" 而被取消了预 备党员资格;十四年后,当我觉得自己已经不再年轻、也绝不鲁莽、已经相当成 熟了,我却又被同伴判为" 叛徒" 。我到底是什么?你们不是已经看到过我的血 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