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节:给我看看(1) 给我看看 早晨七点半的太阳非常好。热力处在渐渐上升的过程中,如果说到了正午二 时会达到100%,那么现在就是50% 。在这50% 中,一切都显得比较美好和舒缓。 夜里的水气在阳光下浅淡地氤氲开来,润泽着眼球,使它要比在烈日下睁得开睁 得大,很有些睡足了之后的精神气。作家廖书志感觉良好地睁着眼睛,从窗口张 望出去,一副极目楚天舒的样子。但是他1.5 的视力此刻并没有带给他远距离的 视程。对面刚刚封顶的三十六层的商品楼封堵了他预备无限延伸的目光。 一晃眼,对面楼被阳光染得通透的绿色建筑防护网在四层的一处颜色忽的暗 了下去。一个民工,一动不动,像只壁虎巴在网里,也很像被一只被拍死的苍蝇。 吓了廖书志一跳。民工保持着那种姿势,僵了有20来分钟,然后转身走了,融进 防护网围堵起来的钢筋水泥的幽暗空间。廖书志像是从催眠状态中恢复过来。他 很奇怪自己竟然看一个民工也看了这么久。一个民工有什么好看?廖书志忿忿不 平道。他在电脑前坐下,想敲出点什么东西。小说会从天上掉下来吗?会从地里 长出来吗?会像程咬金一样从半路杀出来吗?会像小狐仙一股轻烟冒出来吗?统 统不能。只能从自己的十个手指下敲出来。可是廖书志的手放在键盘上比划了半 天,也不知道该从哪个键按下去。十分钟过去了,空白一片的新建文档转入了太 空流星的屏保画面。廖书志说我操。他转过脸,狠狠地用了中气把这个字眼送到 对面楼去。 廖书志一个月前离婚了。他的房子给了老婆,他住在他父亲留下来的房子。 一段时期,廖书志整天龟缩着。他的状态很像一个失去土地的农民,无所事事, 游手好闲,三个饱两个倒,在阳台上晒着太阳,看对面高楼由封顶进入外墙装修。 但他的脑子一刻没闲着。从省到市正自上而下组织贯彻思想大解放的讨论,在报 纸电视广播里开展的如火如荼。如何做到思想解放呢?首当其冲是要改变思维方 法。计有:从经验型转向科学型,从线性转向发散性,从顺向性转向逆向性,从 封闭型转向开放型。廖书志每天早晚在阳台上各做一遍广播体操,脑子里也做着 思想解放的广播体操。他的身体是四肢齐动,脑子里是五爪翻飞。他足不出门却 尽晓天下事,身居陋室但胸怀全球。因为他白天看报纸,晚上看电视,外带中午 上网两至三个小时不等。他有充沛的体力在夜深人静之时,运用解放得稍有起色 的思维将所有的信息分解因式,再合并同类项,以便确定即将着手的小说选题。 有一天早晨,他还在被窝里面赖着,手里拿着刚刚送到的《都市晨报》。在 五版" 读者来信" 版块中,有这么一篇很有些意思。题目是这样的:《教民工兄 弟一招看老鼠再如何嚣张》。这个题目估计是编辑给拟的。写稿人是个民工,他 讲述了与老鼠斗智斗勇的亲身经历。他说,现在有很多工地老鼠成灾,白天吃粮, 晚上咬人,让广大民工兄弟的身心遭到双重迫害。工棚里都有泔水桶,老鼠晚上 最爱跳进去找东西吃。因此泔水桶一定要找个大个的桶,越大越好,四壁越高越 好,最好是装沥青的铁皮桶,一般的水桶千万不要用。桶找好了,不要盛满,盖 住底就行了,多扔些馒头块进去。老鼠出来觅食,一准往桶里跳。进去容易出来 难,它怎么跳出来啊?跳不出来。老鼠会游泳,不会被淹死。但它跳不出来,也 等于要死了。用了这个办法,他所在的工地一夜之间抓住了二十只老鼠。最后, 这位聪明的民工又补充到,把老鼠从桶里捞起来的时候,一定要把它钳住了,千 万不能让它逃跑。否则它逃回去给别的老鼠一说,一传十十传百百传千,老鼠们 都知道了,就不会来了。 廖书志捂着肚子,像得了急性阑尾炎抽搐身体。他笑得肠子扭成了一根筋。 他的嘴巴大开大合,氧气迅速地被消耗,二氧化碳的强烈气场包围着他的头部。 廖书志头有些昏了,不敢再笑。他把笑含在嘴巴里,像含了一口不能下咽的水, 不时有笑气像两道口水从嘴角流出来。他把窗户打开,伸了脑袋出去,在广袤无 垠的氧气天空下又开始嘿嘿嘿了。对面高楼下存在了很久的低矮工棚,好像第一 次出现在他的视线中。廖书志用上好佳的视力在工棚外围打量了一圈,发现了如 下东西:老鼠、蟑螂、玉米棒、香蕉皮、烂拖鞋、破裤衩、三张一角钱、避孕套、 马粪纸、折断的筷子、洗衣粉的空袋子……还有一样包在塑料袋里的东西。廖书 志拿来望远镜对着仔细分辨,大致确认那是个胸罩。望远镜一会儿瞅远,一会儿 瞅近,一会儿瞅高,一会儿瞅低。在一个目前百无聊赖的人的手里,它的用途也 百无聊赖起来。它甚至还在廖书志自己的脚趾上停留了一下。然后,它从对面高 楼的顶楼一层一层地往下扫。最高处的脚手架已经拆了,露出装饰过的外墙体。 色彩很是柔和协调。浅黄色的墙面,阳台和窗口用米色粉饰。接下来,望远镜移 动的速度快了起来。往下……往下……一张人脸透过防护网突然出现在镜头里。 廖书志把望远镜从眼前移开,确认了一下,又举起来。这个人面部的细节像一瓢 水,清晰彻底毫无保留从密密网网的防护网眼中泄漏出来。其实这张脸基本上属 于混迹人群不会给人留下印象的那种,瘦,干巴,下了死力气干活却吃不太饱吃 不太好的痕迹很重。这样的脸随着城市的改造和扩张,伴着工地脚手架彻夜轰响 的水泥浇灌的动静哪哪都是。尤其到了晚上,三三两两趿着拖鞋换件稍微干净点 的衬衣到处游逛,以各个小区广场看音乐喷泉聚集的人数最多。 相隔30米外的这个民工,正眼球不错地盯着廖书志这座楼的某个部分。眼前 这个和那天早晨看到的像壁虎的民工是同一个人吗?廖书志没有把握。当他把望 远镜举到眼前,只捕捉到了一条正在撤退的腿。 当然了,这只是廖书志生活中一个旁逸斜出的小插曲。大方向他还是把握得 住的。读报、上网、看电视,这些本是娱乐休闲为主的生活形式被廖书志赋予了 浓厚严谨的学术研究的氛围。他为所积累起来的素材分门别类地建立了文件夹。 这项工程琐碎繁杂,但他做起来极认真极有兴致。甚至在累得呵欠连天的时候, 他还在眼冒金星中憧憬,这篇目前连构思还都没有的小说可以获得到哪个级别的 文学奖,到时候他用哪只手捧起奖状,用哪几根手指蘸着唾沫数钱,用哪种口气 跟向他表示祝贺的人说话…… 令廖书志感到奇怪的事情就在这期间发生了。他时不时看见那个民工。好像 那个人是长在那里的一棵树。他一出阳台,就会碰到那个黑影。老是碰到。有时 候他故意捡一个在他认为绝对不会有情况的时刻走上阳台,结果又碰到了。最极 端的例子也有,有一次廖书志看着看着报纸,心里突然乱了,非得上阳台不可。 他心跳跳地往阳光下一站,眼睛一点点往对面溜过去。碰上了,又碰上了。那个 黑影让廖书志心里很是添堵。他十分不愿意和一个民工处在这样一种空间里。一 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厌恶使他本想在阳台上松弛一下的身体和神经重又紧绷起来, 一撇腿回了房间,把自己扔在床上。他的心情有些糟。那个民工站在那里看球呢? 廖书志感到自己的生活空间受到侵犯,感觉到一种模糊而确凿的不详。他曾指着 民工递过一句话,你,就是你!说的就是你,看什么呢?民工愣了一下,扭头走 了。没了黑影在对面窥视,廖书志的心境一下子清爽许多。再上阳台,他哼着歌 做头部保健操。眼光举在头顶时,突然发现民工出现在第五层。操他妈的,这个 阴魂不散的狗日下的。下次廖书志又发现,黑影出现在第二层或者第三层,或者 第……层。黑影像射击比赛中放出的飞碟,忽东忽西。廖书志的眼风就像机枪, 总能瞄准,却少了扳机,没法将它彻底消灭。他想破口大骂,却不能骂。骂人有 失身份,更何况是骂民工,更显掉价。所以他只能在房子里困着。但他也生出了 一个想法,人呐,都是巴望着别人的热闹。